沈居安记得很清楚,飞机落地越州那一日,迎接他的是一场倾城大雨。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气,司机驾着汽车在路上飞驰。车速太快,路过积水时两边污水飞溅起来,路旁等红绿灯的路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被玻璃隔去,听不见声响。他转头对司机道:“师傅,不急,慢一点吧,安全些。”
司机的应声在车内音响里含混不清,目的地到达,小区门口道了谢,拖着行李箱走在回家路上。越州每年必有几场台风,轻则狂风暴雨,重则要路旁绿树赔上性命,总不过如此。一手撑伞一手拉行李箱,雨大路湿难走,平日里十分多钟的距离硬生生走了半个小时,进了电梯迎面而来的等人高大镜面,沈居安打量着镜中人的模样。行李箱滴着水,鞋子和裤脚尽数湿透,身后的背包也被雨水打湿,他勾了勾嘴角,对方也随之勾起嘴角,没两秒又放了下去抿成一条直线。沈居安低头看着帆布鞋面沾上的泥沙,心想,不怪他,没人能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笑出来的。
家中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沈居安随手放下行李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还没坐片刻缓口气,又起身关上玄关的灯,回到小区门口打车。这次报出来的地址换了个方向,“师傅,麻烦去省第一医院。”
接到电话时沈居安还在准备去开会的路上。之前跟着关山月老师去影展创投会,关老的意思是带他去见见圈里的一些投资人前辈,如果能拉到投资最好,拉不到也当是见见世面。得知消息之后沈居安握着剧本改了又改,拿着分镜本调了又调,担心得几个晚上没睡好。到影展创投会那日他拿着剧本跟在关老身后见面便喊着老师前辈好,在关老跟着那些老朋友寒暄时默不作声,直到有个关老的故交看见他在后面扮鹌鹑,喊了一句你这小孩叫什么名字,沈居安才报上名来。关山月在一旁看着他那副样子哈哈大笑,拍着沈居安肩膀说你这么还怕生呢,他就一流氓脾气,你喊一句袁老师都算是抬举了。“学校里你多放肆,在这也放肆一点,我们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吃了你不成?”沈居安扯着嘴角笑了笑,最后也没真的放肆起来,白白给两位老人家徒增笑料。
不过当笑料也不是没有收获,走之前袁老要了一份他的剧本去看,没两天联系上沈居安说觉得有点意思,可以给他投一把拍出来看看效果。关山月得知消息啧啧啧了几声,“那家伙最是挑剔,你可不能随便糊弄他。”沈居安连连应好,抱着电话就开始跟着袁老吩咐开始准备开机事项,心里盘算着等谢煜拍完了也许可以给他看看剧本,顺便和袁老商量一下谢煜参演的可能性。
万事俱备,只需按部就班,唯一的意外的是那日途中沈居安接到了来自周泓涵的电话。
电话内容很简单,无非两件事,周泓涵生病住院,沈桀在开会途中被缉查组带去停职调查。
如若不是电话那头的确是周泓涵的声音,沈居安会怀疑如今的电信诈骗技术已经高超到连他父母的工作都已经知晓了。
搞不清楚沈桀的情况,但周泓涵的情况他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折返回家收拾行李,去机场的路上压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走着程序道歉和请假,得到袁老和关老的理解回复后又转开对话框给谢煜留言。忙完这一切周泓涵的消息发过来,难得的长消息,沈居安一字一句读完,浑身止不住地抖。颤抖直到下车也没停,他在后备箱拿行李一时没拿稳,行李从后备箱重重摔倒地上,司机惊得出来看他,却只看见沈居安的手抖得扶不稳行李箱。
“小伙子你没事吧?”
“没事。”沈居安伸手抓住发抖的手,但没用,因为两只手都在抖。
“你这看着不像没事啊?”司机帮他把行李箱扶好。
“没事,我就是有点紧张。”沈居安抓住手柄,深呼吸一口气,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差点流下来。他反复深呼吸好几遍,硬生生把发抖和眼泪止住。司机还是在一旁关切地问着他情况,沈居安摇头,“我没事,劳烦你担心了。”
医院门口停下,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在外读书几年,保安早就换了一批人,以前经常打招呼的叔叔不见踪影。撑着伞向里,没去医技楼,径直走向旁边的住院部。电梯直上7楼,循着知道的房间号一间一间找过去,推开门的一瞬间沈居安便与周泓涵对上视线。周泓涵坐在床上,穿着病号服,正跟旁边的年轻女人说着话,看见他的第一句就是:“这么大雨你怎么还赶过来,全身湿透了等一下感冒怎么办?”说完又对那女人说:“这是我的儿子。”
他走近,跟那女人打了个招呼便再也没说话,只坐在周泓涵身边。女人和周泓涵寒暄几句“放心治疗”后看了他一眼才离开。等到女人走后,沈居安才低声喊了句“妈妈”,周泓涵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的头发长长了。”
坐在病床旁,沈居安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话,刚想问情况,还没开口身体又开始发抖起来。周泓涵见状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手背,直到沈居安完全冷静下来才说,“没事的,居安,没事的。
“我不是在消息里说了吗?只是血常规有些异常医生有点怀疑,是不是白血病还要进一步检测,不要想太多。”周泓涵说得很平常,依旧是娓娓道来的语气安抚着他。
事实却不允许沈居安不要想太多。
骨髓穿刺结果并不理想,随后的细胞化学染色和免疫分型的检测结果更加噩梦。听到急性髓细胞白血病几个字从医生嘴里说出来与周泓涵挂钩时,沈居安险些被抽走全身的骨头从椅子上滑落,“急性髓细胞白血病?”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类型是比较复杂的M7,目前还没有完全治愈有效治疗手段,保持化疗最好的情况大概可以延长几年寿命。十年以上很难。”医生皱着眉。
“没有特效药或者其他办法吗?”
“唯一可以说得上根治的办法是移植造血干细胞,但是移植后复发的概率并不算低。”医生报了个无法安心的数字,“一旦移植后复发,患者的生存概率会大幅降低。”
他拿过几张检测报告圈出其中几项数值,“据我所知你的母亲也是医生,她的身体基础状况并不算乐观,腰椎间盘突出这种职业病就不提了,还有高血压和心脑血管并发症,其他可大可小的毛病也存在。加之她现在的年纪已经不算特别年轻了,年龄也是一个很大问题。”
沈居安沉默地听着,闻言道,“也就是说她的情况很危险。”
“可以这么说。”医生点头,“我目前的建议是采取靶向药和化疗相结合的手段稳住情况,再看后续的发展。你们可以回去考虑是保守治疗还是移植,我必须要提醒,移植成功后你的母亲生存周期会大大增加,但成功概率并不算高,请慎重思考。”
白日配合缉查组调查,夜间赶往医院,周泓涵身体状况不理想,早早便躺下休息。沈居安坐在病房门口的座椅上,面对着对面的宣传海报发呆。拿出手机打开页面,谢煜的消息层层叠叠,大多都是些日常报备,中间夹着着一些对他的关心问候。沈居安一点一点地划着,手指在键盘上输入文字,在谢煜问他最近怎么样的那句消息下回复:“不太好,我妈妈检查出来得了急性髓系白血病,目前情况很凶险……”输入到一半又删去,重新编写,“不是很好,我妈妈得了白血病现在情况很不好。我很害怕……”一句话还没打完,又删除干净。沈居安仰头靠在椅子靠背上,入目是医院里冷白色白炽灯,安静的走廊里只隐隐听得见室外的暴雨声,明明是夏夜时分,他却觉得浑身的冷意透过血肉直达骨髓。
时隔太远,关于那一段日子沈居安其实已经记不清太多细节。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各个医院到处奔波寻找有用的治疗方案,又是如何带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医院里看护周泓涵,也记不清在那日听完医生说完所有不理想的结果后是坦然接受,还是在沉默,亦或者情绪激动地否定高呼不可能。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虚幻的记忆里是日复一日的雨天,他拿着报告单回到房间,面对周泓涵迟迟不愿意说出结果,仿佛只要他没有说出口,凌厉的现实便不会降临于周泓涵身上。但周泓涵并不是甘愿埋头缩在沙堆里的鸵鸟,她握着沈居安的手,声音虚弱却迟迟不肯后退半步,她说:“居安,我并没有精神失常,我有知道自己真实情况的权利。我的人生已经走过半程,你要相信我能够面对这一切。”
他无法拒绝周泓涵的坚持。在一个周泓涵难得状态不错的午后,她与医生在病房里针对后续的治疗方案展开讨论。在面对从医生口中吐露出来的有关人生的残酷而短暂末途时光面前,周泓涵脸色丝毫未变,她看向沈居安,又转头看了向窗外的狂风暴雨,最后还是做下了决定,“移植吧。”
说出这句话时周泓涵的语气不似沈居安记忆中的温和柔软,是难得的果断与决绝。他心一惊,抓着周泓涵的手臂,“妈妈!”
周泓涵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和医生讨论治疗方案。谈及骨髓移植时她扭头看了看沈居安,又转头看向医生,“我想他应该不行。”
“你们做过配型了吗?”
“没有。”周泓涵摇头,“但是我的母亲也是因为白血病去世,现在我也是白血病,遗传易感的可能性很大。”
医生又说了几句治疗方案和宽慰的话才缓步离开,沈居安坐在床边看着周泓涵,不说话。周泓涵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很久才说,“居安,你不要干涉我的病情。”
沈居安抬头,看着周泓涵明显过瘦的脸。他明白周泓涵的意思,但却不愿接受,只能自顾自地曲解原意,但是母亲的下一句话便直接让他无所躲藏,“采取什么方案治疗,治疗到哪一步,都由我自己决定。你不要操心,也不用干涉。不用担心,我不会放弃自己。”周泓涵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当了几十年医生,比你清楚得多。
“AML是个棘手的病,即使积极治疗生存周期也并不理想,更何况目前的预后情况并不理想,染色体已经出现不利变异了,继续治疗下去最好的情况也左右不过三五年的时间。虽然即使接受移植成功率也并不高,但妈妈还是想要拼一把。”周泓涵说得很慢,也很缓,“你不用太过操心我,治疗的事情由我来交涉。你只配合缉查组调查你爸爸的事情,然后好好读书。你还没拿毕业证呢。”
人生二十年,沈居安事事顺遂,今日却第一次在自己身上体会到无力感。他明白周泓涵如此既是希望生命可以由自己做主,也是不愿结局不如人意之时让他陷入自责之中。可让身在病中的病人如此操劳并不是什么好的选项,但沈居安看着母亲的病容,又涉及人生如此重大的抉择,他终究无法说出违抗她意愿的话,因为心底潜意识里还是在依赖母亲。他没办法拒绝周泓涵,只能道:“我知道了。”
陪周泓涵坐了许久,待到休息时间时沈居安正欲起身离开。刚刚道别又被周泓涵喊住,他坐了回去,与病床上的母亲对视。
“你最近跟小谢有联系吗?”
沈居安点头,“有。”
“有没有跟他说明我们家的情况?”
他不解,但还是按照实际情况回答,“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周泓涵叹了口气,很慢很慢地说,“这也好。
“居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周泓涵伸手去握他在床边的手,她瘦,骨节分明,却依旧是温暖有力的,“听妈妈一句话,和小谢断了联系吧。”
“断了联系”这几个字突然落在耳里如春雷乍响,沈居安瞳孔收缩,看向床上的母亲。周泓涵的眼睛直视着天花板,留下的半张侧脸弥漫着病态的苍白。他下意识挣开母亲的手,“妈妈,为什么!”
周泓涵转头看着他,疾病缠身下眼里神采早已不如往昔。沈居安与她对视,看着那双自己与其如出一辙的眸子缓缓闭上,“居安,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你年轻,生活一向平顺,没经历过风雨,看问题总是天真。你心里有他,我知道。可是居安,今时不同往日。妈妈的身体不好,爸爸已经被缉查组带走了,你可知被缉查组调查带走意味着什么?”
沈居安看着母亲,心底一凉,但还是撑着一口气,“也有可能只是配合调查,爸爸会没事的。”
床上人摇摇头,“检察院没有调查到确切证据,不会带走他。
“从前你带小谢来我们家,他通身气派,出手的礼物就是正山堂金骏眉,我便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跟他同吃同住,该比我清楚得多。以前不拦着你跟他来往,是觉得我们可以给你当后盾,让你在他面前不输底气。可现在不一样了。”周泓涵睁开眼睛,“如今我们家突遇大事结局不明,你又只有一个人,心里装着他,凡事总不免下意识依赖他。如果不是我先咬定要移植,现在你恐怕就打电话过去求他帮助了。居安,这不该。”
“妈妈,我没有……”沈居安动了动嘴唇,还是无法接受,“我跟他,不是……”,他哽咽了片刻,难以开口:“妈妈,我跟他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妈妈并没有以为你们怎么样。”周泓涵的语气还是平静和缓,“我知道你愿意以真心待他必是得他真心相待的,但是居安,这很危险。你心里有他的位置,又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难免不想去依靠他。今日我的病你或是忍下或是犹豫,没有向他求助,明日爸爸的事情呢?若是面对爸爸的事情你没忍住,又或者某日实在是彷徨到极点,向他打电话去,他若是对你有意,无论如何都要助你,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要他如何?若无意,不肯助你,你又要如何呢?更何况……”周泓涵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更何况你向他求助,无论如何都是低他一头,从此你在他面前要如何自处?世间万物唯有情意昂贵,你又要如何还清?”
沈居安低头看着周泓涵手侧的白床单,不言语。眼眶发热,双眼一片朦胧。
“还不清的,居安。不要去欠。大人的事自有大人造化,如今牵涉你进来已是我们对不起你,不要因为我们再去亏欠什么了。”周泓涵的手强撑着抬起,缓缓抚摸他的脸颊,“即使毫无亏欠,你们学这一行当,将来也总不免是公众人物。这一事后我们的身份多有顾忌,本也不便再同他们来往。如今我们先断,总比日后迫不得已再断来得体面。更何况相交一场,总不要他人因我而受累。你还年轻,人生还长,天地还广阔,自有其他去路。”
他伸手抓着母亲的手,依旧低着头,眼睛紧闭,不肯睁开。沈居安调整节奏,缓慢地深呼吸,想要躲过母亲的眼睛,却还是在开口的时候没有藏住哽咽,“我知道了,妈妈。”
周泓涵闭起眼,不再看他。沈居安把她的手放好,留一句“您好好休息”便欲起身离开。刚刚走到门口,泣声响起,“到底是我们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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