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泓涵这边依旧挂心,沈桀那边也是事情纷杂。被缉查组带去调查之后他们便跟沈桀失了联系,与此同时,身为家属的他们要极力配合缉查组调查。此事前段时间一直是周泓涵在忙碌,若非此刻实在是万不得已,定是不会让沈居安回来亲自面对。
但如今周泓涵重病在床,家中人手便只剩沈居安一人。缉查组的调查对象便转移到他身上。
来找他调查的是那日在病房里看到的女人。不同于那日的休闲装,沈居安再次看到她时对面一身检察院制服,领口配着检察院的姓名徽章,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身穿制服的男人,看见他寒暄了几句周泓涵的情况后便直入正题。
惯例的问答聊天,女人坐在桌前,问:“平时沈桀在家中会谈论工作相关的人事吗?”
“不谈。我只有假期回家,回家时他经常出差。很难见面。”
“日常电话呢?”
“不谈。他一般跟我交代生活上的事,我跟妈妈打电话比较多。”
“你觉得沈桀日常的开支如何?比如赠送给你的礼物或者给你的零花钱?”
“我觉得零花钱和生活费应该是在一个比较合理的区间里。礼物的话我不知道,我没有了解过。”
“那你的零花钱和生活费一般在多少?”
沈居安报了一个数。对面毫无反应,继续在本子上记录。纵使周泓涵已经说明缉查组的特性,他还是不免在心底挣扎片刻,最后到底没忍住追问:“真的没有搞错吗?我爸爸他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沈桀真的没有任何问题,检察院自会给他一个清白。”调查结束,女人站起身,身后跟着的两个男人也随之起身,整理好资料夹在文件夹中。“打扰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调查。”
接受调查完后赶往医院照看正在做化疗的周泓涵,确定移植后首要大事便是寻找合适的配型,在此之间周泓涵必须要将身体维持并调整在合适的状态里,这对她来说已经极为不易。今日回来的时间并不凑巧,沈居安赶到医院时周泓涵已经躺下休息。他站在病房前的窗户处凝视片刻,最后还是转身离开。骑车回到家中,房内一片寂静。沈居安换了身衣服倒在床上,拿起手机遵循下意识的动作点开聊天页面,谢煜层层叠叠的消息立刻弹出来,从拍戏尾声到电影杀青再到去南半球陪外公外婆,最新的一条是两个小时前的“你怎么样了?看到回复一下我。”
答应周泓涵之后,沈居安便再没有回答过谢煜的任何消息。那日离开病房沈居安在医院握着口袋里的戒指盒枯坐一晚,脑子里不停地回想着周泓涵对他的语重心长。眼睛里的泪水无知觉地蓄满后又被强行压下,如此重复数次,最后一滴未落。
回到越州后他进入长时间的失眠,无法入睡的夜晚里沈居安难以克制地去想很多事情。孩童时期沈桀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名字,收到周泓涵专门给他买下的一整套百科全书,站在板凳上看外婆如何做菜,学写毛笔字第一年沈桀专门把他写的春联贴在正大门处,他在吴洲家中用淘米水帮外婆浇花,周泓涵将他给她拍的第一张照片郑重其事地放在手机壳中。过往的每一寸都被他在那些深夜里细细反刍,直至所有余味皆被嚼尽,一夜梦醒,雨未停,枕巾尽湿。
家中突遇此事,毕业计划被打乱,原本计划要拍的电影也只能无限期推后,打电话给袁老时沈居安低着头说了数声抱歉,袁老在那边叹了口气,说:“也是没办法。如今你母亲如此,想必你也是没办法安心拍的。你还年轻,后续再说吧。”电影推迟,毕业一事关老倒是通情达理,听罢问:“那你要不要考虑延毕?”
沈居安摇头:“不用,老师,我会尽力写完论文的。谢谢您关心。”
关山月在那边劝慰他量力而行,沈居安应着好,下一秒就在师长的劝慰里措不及防地听到“谢煜”二字。
“你没有跟谢煜联系吗?他一直在找你。”
“没有。”沈居安看着身旁向救护车冲出去的护士和医生,回答得很快,下一句紧接着就来了,“老师,如果他问起你,你不要说我找过你。”
关山月不解,“为什么?”
“那样对他更好吧。”救护车里的人被接下,医生护士推着床在楼道里狂奔,沈居安看着他们冲向拐角处消失不见后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板。谢煜找他找得急,通讯页面里红色的未接来电足有上百个,最开始时沈居安每日都会盯着那些未接来电许久,后来实在害怕自己狠不下心肠,逼着自己把谢煜的电话放进黑名单里,但社媒好友却始终舍不得拉黑。日子实在忙碌,放进黑名单后他便没有再看着那页面失神,至多不过偶尔点开拦截来电,清一色的“谢煜”二字。
“怎么就更好?”关山月追问。
沈居安沉默很久,久到关山月又问了一次,他才开口,但并不是回答,而是请求。“老师,请您答应我吧。不要告诉他。”
得到关山月应允的回答,沈居安才挂断电话。
为周泓涵寻找骨髓的过程不算顺利。虽然周泓涵不希望沈居安进行配型,但他到底没有办法只在一旁袖手旁观。私下联系医生配型,无奈结果并不合适。拜托人通知将周泓涵的情况告知沈桀,本只想希望沈桀答应配型,不想检察院那边酌情处理,竟放沈桀出来与他们见了一面。
抽完血后沈桀想要进入病房看望周泓涵,却被后者拒绝。周泓涵在并病床里合上眼,“我不见。让他走。”
于是只剩他们父子二人。
距离上一次见面时隔大半年,沈居安才再一次见到沈桀。他坐在桌子一端打量着沈桀,出乎意料地发现沈桀的状态并不错,至少比他这些时日失眠多劳摧残出的憔悴相好上许多。他出乎意料,沈桀也很意外,落座后看见他的模样时原本平静无波的脸突然泛起波纹,“你现在太瘦了。”
“事情比较多,有些忙。”沈居安想微笑,到最后也没真正能够扬起嘴角。他隐下表情。不再勉强自己。
没有再看沈桀,沈居安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面的手,“妈妈状态很不好,现在在找骨髓。我的配型不合适,只能再看看你的。都不合适就要去骨髓库里找。”
沈桀眉头蹙起,忙问:“那她现在是在化疗吗?化疗后情况怎么样?”
“也不好。就是化疗后情况也不见得好转,她才想要移植。”沈居安垂下眼睛,“移植的风险也不低,可她想搏一搏。”
二人皆缄口不言,良久的寂静,沈桀才悠悠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对不起妈妈和很多人,唯独没有对不起我。”沈居安很平静。
检察院当然不会白白放沈桀出来看望家人。在得到肯定回复的后一天沈居安便与调查组组长见了面,依旧是例行询问,女人坐在桌子对面:“我们希望明天你见到你的父亲后可以对他说些什么?”
“劝他认罪吗?”
“也可以这么说。”女人没有否认,“关于他的证据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但还有些细节必定是他们那些身处网中的人才能知晓。我希望你能劝他把情况全部交代出来,好帮助我们继续清查,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样在后续判刑时或许还可以减轻一些。”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我知道。”
再一次抬起头看向沈桀,沈居安的目光隔着沈桀的镜片与他相触,透过那双眼睛,他又一次看到童年时跟在沈桀身后的日子。
“我记得小时候我刚刚回外婆家那几年,你还没那么忙,周末会专程从越州回到吴洲看我。带着我去博物馆,植物园,天文馆,还有书店。我牵着你的手跟在你身后,觉得你特别高大,仰起头第一眼看到你,第二眼才是太阳。”
实在是太过漫长遥远的记忆,像是打印出来之后没有塑封的照片,被潮湿的水汽浸透,所有色彩都糊成一团,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记忆是不会褪色的,沈居安依旧记得当时沈桀宽大的手掌结实的臂膀,还有亲吻脸颊时刺在脸上没有刮干净的须根。他无需仰头,只需扯一下沈桀的袖口,父亲便会蹲下身来回答他关于天上地下过去现在所有天马行空的问题。
“后来上小学,你工作很忙。不能经常来看我,妈妈也很忙,我跟在外婆身后问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忙,为什么你们没办法带着我一起去野餐和游乐园。外婆一边切菜一边跟我说,因为你们都有很重要的事情。我问她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说妈妈是医生,要拯救大家的生命,我说你呢,外婆说你在带领大家创造幸福的生活。”沈居安坐在椅子上,面上无波,“小孩真的很好骗,我相信这个说法相信了很久。每一次提起你都会十足自豪地介绍你的工作,说你是在带着我们创造幸福生活。
“甚至在……”沈居安顿了一下,“甚至在看书时也会想起你。家里的书你说你都看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书架第四层最右边的那个格子是鲁迅的全集,在《彷徨》的右边,是《坟》。我第一次翻开那本书,里面夹着一个书签,你划着一段话,最后一句是——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居安……”
“爸爸。”直至此,沈居安才不用代称,“我想你不记得了。”
沈桀脸上显示出一种极其纠结后悔挣扎的表情,他的嘴唇在轻微颤抖,“居安”两个字几次脱口而出,却再无后话。直至双手掩面低下头,后半句才幽幽而来,“我对不起你啊……”
“你没有对不起我,爸爸。”沈居安依旧否定这句话,“我在前面几个月的确不敢相信,其实直至几天前我依旧有所奢望这是一场梦,甚至还在某些时候一度对你有所埋怨。但在今天跟你见面之后我就明白了,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怨你,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也是获利者。”
得益于父母,在过去二十载的短暂人生当中,沈居安所拥有的东西都带着“理所应当”的盲目。出生以来就有着太多旁人不得的东西,无论是天赋还是家庭,又或者是容貌与头脑,样样具备。因而成绩出众是理所应当,人际无忧是理所应当,多才多艺更是理所应当,连被爱都太过理所应当。得到的实在太过轻而易举,当一帆风顺到极点之时,人类便会不可避免滋生出幸福是生活的理所应当的傲慢念头,于是便认定这是天赐的不可或缺。即使日后长大,哲学课本翻开,知道物质基础先于一切,也不过仍是楼阁之上望楼阁,只知米加水成熟饭,不知谷脱壳后才成米。他如此这般站在云层之上太久,被眼前的云烟遮了眼,便狂妄地相信此生会事事美满,一切皆如十八岁站在流星雨下许愿时如谢煜祝福的那样所愿皆得。却不知人生本质上遵循数学规律,等价替换永远成立。
只是这一点在他在午夜梦时骤然惊醒的时刻才知晓。
而后握着那对银戒指失声痛哭。
“昨天缉查组来跟我说,让我劝你早日坦白,吐露出所有掌握的消息。但到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你,毕竟我最近发现自己对你一直以来的认识好像并不正确。”沈居安不再看沈桀,转头望向窗外,“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就像刚刚说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是我选错了路。”沈桀的声音很低,“是我选错了路。”他低着头,又想起沈居安未尽的学业和身份,一时心底剧痛,道:“你本要继续当导演的。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交谈许久,沈居安的情绪一直如死后的心电图,静成一片死寂。即使此时沈桀提起导演,他的情绪也并未有起伏。按开手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沈居安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沈桀在身后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我会说的。”他又重复了一次,“我会说的。”而后才道:“照顾好身体,照顾好妈妈。”
眼皮很肿,眼圈很黑,眼袋很重,泪沟很深,沈居安转过头来看他,与他相似但更为年轻的面容在此突然露出微笑。不是冷笑,也没有嘲讽,是幼年时意外在学校门口看见沈桀来接他回家时所会露出来的笑容,“爸爸,我昨天晚上才想明白。就像你说的,资源是有限的。生命本身就是获得什么必要用什么来交换,我已经为所获的支付了自己最高的代价。”
检察院的人站在门口,沈居安向他们点点头,快步离开。
半个月后配型结果出来,沈桀的配型并不合适。周泓涵的配型只能进入骨髓库找寻。除夕时沈居安在医院陪周泓涵过年,他坐在病床旁和周泓涵一起看着春节晚会,小小的屏幕里一片红火,难忘今宵响起时窗外声声轰鸣,沈居安和周泓涵转头看向窗户,玻璃里鳞次栉比的高楼缝隙中万千烟火齐放。他看着那片烟火长久地失神,直到周泓涵撑着力气跟他说新年快乐时才反应过来,转头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新年快乐。”
年后繁忙,沈居安的毕业论文刚刚提交给关山月签字送审后不久合适的配型便出现了。捐赠者得知消息后表示愿意捐赠骨髓,母子二人喜出望外,医院方面立刻开始安排移植手术。手术进行得顺利,术后一个月的观察情况也不错,医生通知可以回家静养时周泓涵的情绪难得高涨,拉着他断断续续说了很久的话。
出院当天沈居安大包小包地把东西往车上搬,周泓涵坐在后座看着外面的街道,“居安,开一点窗户行不行?”
“现在天还寒,开窗户容易感冒。”
“开一点吧,我再加一件衣服。没事的。”
回到家中,周泓涵坐在沙发里,看着周围熟悉的物件,还没张口,在医院门口忍下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沈居安忍住心疼一点一点给她擦去眼泪,“妈妈,不要哭。都过去了。”
虽然回到越州,但因为周泓涵的病情沈居安真正呆在家中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候都只是在家中洗漱睡觉,除此之外的时间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医院外的便利店写论文,因而家中食材稀缺。如今母亲回家,总要做些正式饭菜接风洗尘。
傍晚时分,街上人来人往。与早已关门的教堂不同,商超里挤满了刚刚下班的打工人,沈居安在货架前依照医生建议的食谱挑选菜品,结账后提着购物袋往外走。超市离家有一段距离,沈居安一路走,走过连锁快餐店,走过公安机关,又走过各式商铺,直至在拐角处的电影院前停下。
电影院前是十字路口,正值红灯,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站在沈居安身旁聊天。母亲牵着孩子的手聊着晚上的家庭作业,两个初中生聊着日后的考试,结伴下班的工友聊着领导下发的繁杂工作。沈居安站在人群里,抬头注视着身旁电影院墙上最近热播的电影海报。
前两天沈桀的罪名敲定,由检察院发出逮捕令送往法院送审。越州省长落马的消息在当日一直挂在热搜头条上,与之同时的另一重磅消息便是谢煜凭借《牡丹亭》中柳梦梅一角在朗德海夺得新人奖。
而今那个风头正热的新人演员在墙上的海报里,一双盈盈如春水的含情目透过纸张正与他对视。沈居安凝视着,没说话,绿灯亮起,身边等候的人迈步向前,他也迈起脚步,踏进人群之中转身离开。
几步路迈进老区,虚无缥缈的女声吟唱在街道里飘荡,直至走近音像店门口的大型音箱,那声音与歌词才清晰起来。
“俗尘渺渺
天意茫茫
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
风雨声连连……”
沈居安扭头看向店内的大荧幕,下一句歌词的滚动随着声音响起——
他想,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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