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完毕后，接州月看着丝毫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的除魔司修士们，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杨岭尴尬地摸了摸鼻头，假咳一声：“咳，那什么，我们也住在这里。”
“哦～”接州月拉长了声音感叹道：“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大方把护塔放在刘元府上，原来自己也住进来了。”
她揶揄道：“怎么样？我们无极门做出来的法宝用着可还顺手？”
除魔司的修士不擅长法阵，如今刘元府上的阵法用得正是无极门制作出的法宝，护塔。
赖祥脸上有些泛红，但仍保持着镇定：“顺手。”
半个月前刘元被刺杀，他们师兄也受了重伤，除魔司战斗力不足，本来就准备把护塔拿出来抵挡魔族的攻击，正巧刘元过来寻求他们的庇护。反正阵法里再多一个人也无所谓，他们也就顺势把护阵放在了刘元府上，自己也住了进来，美其名曰，护卫。
无极门几人偷偷掩唇笑了几声，惹得除魔司中人脸上尴尬之色更为明显。唯独穆遥低垂着眼帘，看不出悲喜。
事情已经谈完，夜色已浓重如墨，接州月摆摆手：“大家都散了吧。”
眼见天色已晚，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众人便都纷纷离开，回了各自的寝院。
穆遥站在朱成良所在院落的门前，借由两侧栽种的树木遮掩了身形，他眸色沉沉地盯着那户禁闭的大门。他的脸颊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一半被门扉上挂着的灯笼的光芒映亮，神色莫名。那双放在树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眼眸中凝结的恨意与杀意奔腾翻滚。
如果朱成良真的同那魔族有关系，而那魔族又是为了给当初被杀的难民报仇才对刘元动手，那就证明朱成良也是当初参与闹事的一员。只要想到这些，他就控制不住内心翻滚的杀意，他的父王母妃被这群人所杀，他和哥哥一路颠沛流离，结果他们在荣庆城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过得这么舒坦？！
只要涉及到当初的事情，穆遥就做不到冷静，他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看着一个极有可能参与了十年前屠戮雍王府的人在他眼皮底下活得称心如意。十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些难民是不是真的都死了，他们若是都被荣庆城新上任的州牧杀了，究竟算不算死得其所，死得活该？
他甚至会产生更黑暗的想法，他想，如果还剩下一些人就好了，等到他有能力了，他要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好好让他们尝尝当初他父王母妃的痛苦，他要看着他们在他的手中一点点没了声息，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他人生的前五年里从父王母妃身上得到的教育告诉他，他这样做有违君子之风，行事不正，与当初父王母妃的期望相悖。
他不想让九泉之下的父王母妃失望，可是他控制不住滔天的恨意，那些人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在杀了他父王母妃之后，还能凭借着他父王母妃的恩德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不配！他们就该一起下地狱去给他的父王母妃赔罪！
耳边清晰的孩童欢闹声，女人逗弄孩童的轻声细语，还有男人假意训斥表面忧愁实则满含喜悦与幸福的训斥声，无一不在刺激着穆遥的神经。
他心中恨得几欲滴血，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是这种平静不像是无波无澜的湖水，更像是酝酿着巨大风暴的海面。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成人手臂粗的树枝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咔擦一声，断成了两截。穆遥手上一个用力，那节被折断的树枝便化作了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
“你情绪波动太大，小心走火入魔，最好打坐调息片刻。”天道的声音蓦然在穆遥脑海中响起。
穆遥没有说话，紧闭着双眼，将灵力在体内运行了几个周天之后，才勉强平复下心绪。
见他平静下来，天道又道：“你应该知道对凡人动手有多大的后果。”
穆遥沉默，他当然知道。朱成良拒不配合时，接州月拒绝了刘元审讯他的提议，就是怕刘元一个不小心把人弄死了，她也要背上一条凡人的性命。否则倘若今日换成一个修士这样做，只怕接州月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不用州牧动手，她就能把人打到顺从为止。
天道掌管天地间的功德与罪孽，维系世间的平衡与稳定。凡人一生短短几十年，天道没有出手惩戒的必要，但是转到修士身上便不同了。修士汲取世间灵力进行修炼，得到了成百上千年的寿命，拥有了移山倒海的能力。
对于天道来说，修士吸取天地本源容纳进身体内本就是在逆天而行，于世界发展无益，更不用说他们的存在会导致世界秩序严重失衡，它降下雷劫把人劈死都无可厚非。
但它是天道，同时也司掌公平与正义，不能随意杀害世间生灵。两相博弈之下，最后定下修士之间自相残杀的罪孽要远远小于修士杀一个凡人的标准。而判断一个修士是否杀害了一个凡人，以及究竟要背负多少罪孽，则是从直接导致人死亡和间接导致人死亡两方面。
间接导致的凡人死亡，中间经过的手越多，罪孽越浅。这也是代人皇不自己动手，反而借助难民之手将雍王府除去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减少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二来也可以用这种方法在表面上维持住自己的好名声，三来可以震慑其它几州的藩王。
除此之外，罪孽还会累加。罪孽累加的后果就是雷劫更加难过，所有的罪孽会在修士每一个阶段突破的雷劫中一并结算。罪孽越深，雷劫越粗，成功的概率也就越低。虽说与之对应的，捱过雷劫，获得的增益越大，但更大的可能是人直接被雷劫劈没。
虽然功德也会被计算，也会被累加，但它的变动太小了，和罪孽比起来，就像是一杯水倒进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山林中，根本无济于事，无法抵消罪孽。因为天道的本意是阻止修士插手人间事，而不是让修士们把人间霍霍得一团糟之后，再去当救世主，钻空子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少有修士会去插手人间的事，除了帮凡人们解决几个惹事的魔族，挣点功德，好让雷劫好过一点。
但是背上罪孽又如何，亲手杀了那些凡人又如何，穆遥从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对杀了当初的难民的行为有任何的犹豫。他杀了他们的罪孽他会背，那些难民杀了他父王母妃的罪孽天道不出手，他就自己出手。他不会让他们杀了人之后还清清白白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个世上，早点下去向他的父王母妃赎罪才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而且既然每次修为突破时罪孽都会重新洗净，那他为何不可以隔一段时间杀一个？他清楚地知道躲在幕后挥下屠刀的人是谁，他不会迷失方向，让自己折在报仇的路上。他要报仇，还要去找哥哥，要提升修为，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会把自己的性命简简单单地交代在这几个难民身上。
穆遥看着遥远的星空，不知是对天道说，还是对着九泉之下的父王母妃说，亦或是不知在何处的穆衡说：“放心吧，我有分寸。”
他看向朱成良一家所在的院落，神识覆盖了整院子，透过院墙看到了门内的场景。
余柳柳柔和地看着正在玩闹的孩子，朱成良眼神也跟着两个孩子移动，但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两个孩子身上，而是汇聚于某一个点，眼神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忧虑。
只是不知他是在为自己和家人担忧，还是在为他人担忧了。
穆遥又往身上贴了几张隐匿符和安神符，往暗处藏了藏，阖目养神。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朱成良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陪着家人，不怎么出来。掌柜酒楼里的事情早就安排好了，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他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有穆遥在，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所以过得挺舒坦。钱自合虽说有点不适应，但有一众修士压着，他也没做出什么小动作。
但一直盯着朱成良的穆遥能隐隐感觉到朱成良的情绪逐渐焦躁，又好像因为什么事犹豫不决。
是因为十天快要到了吗？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向什么人报平安，心急了吗？还是说，担心什么人会落了他们的圈套？
穆遥冷眼旁观，精致的眉眼映在他正在擦拭的微尘剑身上，沾染上了兵器的冰冷与锋锐。他的手指一点点从剑锋上划过，左右不过是这几天了，朱成良，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果不其然，在他们来到刘元府上的第七天晚上，朱成良耐不住性子，衬着夜色喊了一位守在他房间门口的小厮进屋，并往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这位兄弟，我有些事要拜托你。”
一直守在朱成良门外的穆遥睁开了眼睛，维持着神识外放，飞身落在了朱成良所在房屋的屋顶上，揭开几顶瓦片，看向屋内。
那小厮把手里的东西就着屋内的灯光看了，发现是一小块金子，眼睛都瞪直了一瞬，他半信半疑地把金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再拿出来发现上面有一个牙印，喜不自胜地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金子上的口水，喜滋滋道：“您说您说。”
他也还算是有些脑子，提醒道：“我可先说好，我可不能帮你逃出去，也不会帮你送什么东西出去。”
“我知道这位兄弟你也不容易。”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也没有想离开的想法，只是想拜托这位兄弟去附近的麦香村买些糕点回来。我女儿一直听说这家的糕点格外好吃，以前距离得太远没有机会买，如今来了这里，便吵着要吃。我不能出去，便想拜托这位小兄弟帮我个忙，带一些回来，明天我也好给小女一个惊喜。”
小厮明显有些挣扎，手中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块金子，听朱成良的意思他对麦香村的物价并不了解，也不知道麦香村的糕点不贵。这点金子都能买下麦香村三分之一的糕点了，到时候他悄悄留下来一点，朱成良也发现不了。但是州牧警告过他们不让他们答应朱成良提出的任何要求，甚至还要禀告朱成良每日的行踪，他为了这么点钱答应了朱成良，到时候被州牧发现可就惨了。
眼见小厮脸上的拒绝之意渐浓，朱成良又拿出一块金子塞在他手里，悄声道：“我知道您也为难，所以这块金子就当是我给您的谢礼。”
小厮手中握着两块金子，理智有些摇摇欲坠，但还保留着一丝警醒：“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仅存的一丝理智提醒他，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这么多钱，朱成良要做的事情肯定不一般，他应该拒绝，但他又实在放不下手中沉甸甸的金块。
闻言，朱成良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先前家境也算富裕，虽说遭了匪祸，但仍保留了一些，总归是能拿出些东西。唉，经那一场横祸，我才明白，钱财终究只是身外之物，家人才是最重要的。用一些黄白之物便能讨得儿女欢心，有何不可呢？”
穆遥看着下面说的冠冕堂皇的朱成良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嘴上说着不在乎，递过去的时候手怎么还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
听见他说他不在乎金银，小厮的五官有些许狰狞，不想要可以给他啊，他想要得很。虽说朱成良的话很惹人生气和嫉妒，但他的这番话也打消了一点小厮对他的怀疑，挥金如土的人确实看不上这点小钱。
他放下了戒心，掂了掂手里的金块，道：“放心吧，明天一早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保证让您女儿吃上麦香村的糕点。”
朱成良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一点，他笑道：“那就有劳了。”
小厮摆摆手：“哎，不用不用，那您就等着吧。您也别出来了，小的告退。”
朱成良瞧着小厮走出了房间，没有弄出任何声响，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余柳柳从内间出来，揉上朱成良的太阳穴，轻声安慰道：“别太担心了。”
朱成良闭上眼，疲惫地点点头：“希望一切平安吧。”
穆遥深深地看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将瓦片放回原位，飞身下地。
这边小厮刚走出朱成良所在的院落不远，便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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