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走进阵法后,手中拎着的人便不见了踪影,他站在一个色彩缤纷的空间里,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幻。不时有画面飞速闪过,只看得到它们短短存在一刹的色彩,丝毫看不清楚其中的内容,而另一些画面则停留了一两个呼吸,甚至能听到画面中的声音,但很快像这些能停留的画面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了下去,化成千万种颜色消失不见,并很快被其它场景替代——那是朱成良的记忆。
变化不止的色彩终于在一个瞬间全部归于苍白,随后这片白色的空间越来越亮,光芒逐渐刺眼,将穆遥闭上的眼睛映得眼前一片通红。
当刺目的光芒散去时,穆遥睁开了眼睛。
“哎。”率先进入感官的是一声苍老的叹息,这道叹息声距离穆遥很近,就在他身边,穆遥不喜欢这么近的距离,下意识地想要远离,但身体像是被桎梏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穆遥隐隐皱眉,压下了那点不适,他带着朱成良进入搜魂阵时便早已有了视角被固定在朱成良身上的准备,只是没有料到刚睁开眼睛便是这样的场景。
“成峰啊,把你小妹卖了吧,不然孙家的粮食咱们交不上去,来年没地种,到时候可就真活不下去了。”那道苍老的声音带着悲苦道。
一直低着头编竹笼的朱成良,也是朱成峰听到这话,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扭头看向出声的那位老人,看见他满脸枯皱如粗粝的树皮的脸,以及满是风霜愁苦的眼,心中揪痛了一下,又扭过头去,手上的动作不停,“爹,别说了,我去找**家,**还在当兵,手上有钱,我俩一起当兵那么多年,应当能借来点钱。你别卖小宝。”
听朱成峰所说,他之前也是当兵的,穆遥想起当年代人皇确实下了削减各州兵力的命令,雍州当时裁掉了不少人,想来朱成峰就是那次裁兵被裁掉的。士兵每月有固定的月例,确实比佃户更容易存得下钱。
朱成峰说得看上去很有希望,但是他爹似乎并没有相信,愁苦没有下去半分,穆遥借着朱成峰的耳朵听到他说:“他要是真会借你钱,怎么会你几次上门都借不回来?成峰,交粮的事耽搁不成,过了时间,孙家那地是要收回去的。后天就是交粮的最后一天,别去求他了,把你小妹卖了吧,卖了得的那点粮食交了粮才能剩下点,不然这接下来的几个月咱们怎么熬?”
朱成峰编织竹笼的手紧了紧,像是被戳破了谎言,朱成峰他爹似乎也看到了朱成峰的动作,又道:“小宝去了大户人家,有吃有喝,总比留在家里挨饿的好,照现在这个情况,谁晓得会不会继续旱下去,到时候受的罪更多,早点离开少受点罪。”
朱成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爹,你要把小宝卖到哪儿?前几天来买人的镇上李富户家?卖给那个老王八当婢女还是当小妾?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家根本不把人当人吗?每年被草席裹着扔出去的有多少你不知道吗?”
朱成峰他爹嗫嚅了两声,小声道:“我去打听过了,那都是谣传,哪有死那么多人?”末了还自欺欺人似的说:“小宝长得也不漂亮,不会被人针对的,那李老爷也看不上,不会被他收了当小妾的。”
朱成峰声音沉了下来:“你真准备把小宝送到那个老王八那里?”
朱成峰他爹愁道:“那不然怎么办,你说交给孙家的粮食怎么办?除了李老爷还有哪家开的价格能养活咱们一家?把小宝送过去吧,她娘死了,家里就她一个女娃,待着也不得劲,送到人家大户人家的府上还有点小姐妹一起陪着,比家里好。”
朱成峰不说话了,他爹就当他是同意了,“我去跟小宝说,明天把她送过去,不能再晚了。”说完他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门扉被合上的吱呀声一停,整个屋子陷入了难言的寂静,朱成峰没有再编织竹笼,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屋内飘浮的微尘出了神,很长时间后,他才继续编织那个没有完成的竹笼。
画面一转,再次显现在穆遥眼前的便是成片干裂的黄土地,土地中被人们走出了一条小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但脸上都是一副愁容,步履匆匆,急促的脚步踏得地面尘土飘扬。
朱成峰和这些急匆匆的行人不同,他走得缓慢,像是不舍,又像是在配合着手中牵着的女孩的步伐。
穆遥透过朱成峰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即将被卖到李老爷家的小宝,由于吃不饱,她的脸有些面黄肌瘦,容貌确实并不出众,但对于她要去的地方来说,这样的脸更容易活下去。她没有左顾右盼观望两侧的行人,像她大哥朱成峰那样沉默着,忧心忡忡的样子。
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反抗,乖乖地牵着朱成峰的手,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往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走。她隐约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豺狼虎豹,进的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但她也知道,只有自己去了,她爹和哥哥们才能活下去。
兄妹两个一路沉默着,直到走到李老爷家仆从支的摊子处,朱成峰停下了脚步,摸了摸小宝的头,“小宝,去了李老爷家,别想家,好好活下去。”
小宝沉默着点了点头。朱成峰在她背后推了一下,“走吧,往前走。”
李家的仆从端详了小宝几眼,把人收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亲妹妹,最后换到朱成峰手里的,只不过是三石粮食。
留在朱成峰记忆最深处的是手中沉甸甸的粮食,和妹妹小宝进李家大门前往他这边看过来的带泪的双眼。
但他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来时路难走,回路去匆匆。但饶是如此,朱成峰回到家时,天色也已经暗了下去,是一片浓稠的漆黑。但一反常态的是,村子里不像往常安静,反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朱成峰不欲多问,带着沉甸甸的粮食走进院子,却没有看到他的二弟,连他爹也没看到。
他心中一跳,推开堂屋的门,只看到一地的狼藉,家中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像是遭了土匪洗劫。他猛地扔下手中的粮食,一边高声喊着他爹和弟弟的名字,一边在屋子内找人。他没有听到回应,却在厨房内发现了头磕破在灶口,血液和脑浆流了一地,没了气息的他爹。
朱成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爹,颤抖着手去探他爹的鼻息,没有气流,再去探脖子上的脉搏,他没有感受到跳动,只摸到了冰凉的皮肤。
他爹,死了。
朱成峰愣愣地蹲在他爹身边,一动不动,直到腿蹲麻了,他才动了动眼珠,看向躺在地上的爹,小声喊了句:“爹?”
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沉沉地闭着双目,朱成峰又喊了一声:“爹?”
连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朱成峰嚎啕大哭起来,“爹!”
他终于意识到今天早上还站在门口送别他们的爹,如今已经成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死人了,他不会再回应他了。
哭到嗓子沙哑,再也哭不出声,朱成峰才终于明白他回来时,村内的嘈杂声是哪里来的,他摇摇晃晃地从他爹身旁站起身,跑出院门,跑到村子人声最嘈杂的地方,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弟?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围成一团,为土匪们的无耻行径愤慨,为今日死里逃生后怕,为自己无法按时交上粮食发愁的村民们被朱成峰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起今天的情况,有人说那估计就是被土匪给掳去了,得拿着粮食赎人,有的人还在问怎么没见他爹,也有人问他今天去哪儿了。
朱成峰对其他人问的话一律不管,揪住那个说被土匪掳去的人,急问道:“去哪儿赎,多少粮食?什么时候?你看到了是不是?”
“去东台山山脚赎人,一人一石粮食,明天一整天,我亲耳听到那帮土匪说的。”那人忙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
朱成峰听他说完,没理那一群人的话,径直跑回家,把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好,在堂屋正中央收拾出来一片空地,铺了一张草席,把他爹的尸身放了上去,仔细整理好,磕了三个响头,“爹,我先去把二弟赎回来,再来办您的葬礼,儿子不孝,日后再找您赔罪。”
他把草席盖在他爹身上,带着两石粮食出了门,片刻也不敢耽搁地往东台山赶。用卖妹妹得来的其中一石粮食把弟弟朱成关赎了回来,又把其中的一石交给了孙家,当做租金。
回去的路上,朱成关担忧道:“哥,咱爹他……”
朱成峰没说话,闷着头往前走,朱成关从他的态度中猜到了答案,没开口再问,不多时便有低泣声传过来,朱成峰回头看了他一眼,“想哭就哭出来。”
朱成关到底还是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哗哗地流,花了脸。
朱成峰和朱成关两兄弟给他们爹办了场葬礼,头七还没过时,孙家收不到村里佃户的粮食,派人来催,同村里人发生了些争执,最后以佃户被收走田地,签下欠条结束。
但事情还没完,那户佃户被收走的田地被另一家租了下来,原本的佃户心中赌气,把租下那片土地的人家揍了一顿,两家打得不可开交,都伤了不少人,甚至一度要闹到官府去。
朱成峰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他说,那就到官府去,但他们不告自己人,去告孙家,告土匪!告孙家违反朝廷律令,私自解除租约,让他去蹲大牢!告土匪肆意抢劫,害人性命,让他们血债血偿!
村里大多数都是没念过书的人,也没什么门路,知道的事情不多,只是从心底里不愿意去官府,总觉得那不是个好地方,但他们觉得朱成峰毕竟是当过兵的人,知道的总是比他们多点,众人有点犹豫。在朱成峰的游说下,一些人还是同意了,收拾些吃的,便跟着朱成峰一同去了县城,找县令报案。
朱成峰不放心朱成关,把他也带了出来。报案的时候没让他跟着一起去,让他躲在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不要惹出什么动静。朱成关也听他的话,乖乖地待在那里,目送着朱成峰他们走到官府门前。
官府门前潦倒地站着,卧着几个衙役,见他们过来,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连他们去敲门也都眼神欠奉。
穆遥借着朱成峰的眼睛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不由皱眉,雍州下属的县城府衙衙役竟然是这样的德行吗?但他又想到王府被攻破那日,荣庆城的守卫也是如此,心中一哂,一州之府都是这样,更遑论下面的县城了。
就如同衙役们的态度一样,朱成峰他们的敲门并没有得到什么反应,门内静悄悄的,一丝响动也无。
朱成峰他们不死心,继续敲门,连着敲了三次后,那扇朱红的大门打开了,开门的衙役不耐烦地说:“敲什么敲,人这不是来了。”
他朝门外的众人招了招手,“进来吧。”
朱成峰他们互相看了几眼,虽说都有些犹疑,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等到所有人都进去后,那个衙役“哐”的一声又把府衙的门关上了,像是完全看不见门前瘫倒一地,闲散惫懒的衙役,又或者说,他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朱成峰拦下个衙役,“你这是什么意思?”
衙役不耐:“带你们去公堂,你们不是要报案吗?不走是吧,行,那你们出去。”说着他就要转身去开门。其余人连忙挡住他的去路,连连赔罪。衙役脸上的神色这才好看了些,撇了朱成峰一眼,“既然要进去,那就别站在这里挡道,赶紧让开!”
其他人连忙对着朱成峰使眼色,一些人拉着他站到了一边,给衙役让出了一条道,目送衙役趾高气昂地走过去。拉着朱成峰的那人拍拍他的肩,叹道:“忍一忍吧,他们毕竟是官府的人,咱们惹不起,而且咱们还指望着他们去剿匪呢,哪能得罪他们。”
朱成峰攥紧了拳头,沉沉地应了一声,顺了顺气,才跟了上去。
到了公堂,他们便看到一个身形富态,蓄着山羊须的人坐在桌前,脸上是和衙役一样的不耐。看到他们进来,他挥了挥手,疲懒道:“报什么案,说吧。”
随着朱成峰他们把自己的诉求一一说了,堂上坐着的县令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身形也坐得做越来越直,等他们说完,他不可置信道:“你们说,让本官去剿匪?”
没等朱成峰他们说出些什么来,县令又重新恢复成刚才那副懒散的模样,“办不了,你们走吧。”
朱成峰他们都没想到县令竟会是这个德行,有人喝问:“你是县令,手下有兵,怎么办不到?”
县令嗤笑,“本官手里才几个人,土匪又有多少人,本官过去找死吗?你们想报仇自己报去,别扯上本官。”
朱成峰怒道:“你不是县令吗?你这样根本不配当百姓的父母官!你对得起百姓吗?”
“本官对不对得起百姓,用你来管?滚一边去。来人,把他们撵出去!”县令说完,几个衙役就推着朱成峰等人往门外走。朱成峰和衙役僵持着,高声道:“土匪你管不了,孙家你还管不了吗?你还是不是个县令了?!”
县令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听到他的话,负手侧身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孙家,孙家本官管不了。你的激将法对本官没用,省点力气吧。”说完便踱步离开了公堂。
朱成峰他们被推着出了府衙的大门,均是愤愤不已,口中骂骂咧咧,怨这县令不管事,恨那土匪肆意劫掠却无人可以制止。
朱成峰一行人走出府衙不远,朱成峰突然道:“既然县令不管,那我们就往上告,让更高的官去管,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他们了!”
众人惊愣地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找谁去?”
“去州府!”
更了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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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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