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林清嘉仿佛跌进了一场美梦,深一脚浅一脚骑着车,要江云载不断提醒他看路,不时握一下他的车把手,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今天过后还能在一起吗?”他傻傻地问。
“我说了只有今天和你在一起吗?”江云载无奈,揉了揉他的头发。
林清嘉直直发了会愣,回顾了一下他们认识到现在的种种经历,悟出来什么似的,忽然开始推敲需要谈判的细节:“那你以后要对我好一点。”
“好吧。”身边的人笑着答应了。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不肯太轻易放过江云载:“你展开说说,为什么要对我好,喜欢这个理由已经用过了。”嘴上逞威风的是他,但提到“喜欢”两个字,耳根又红了,幸好天色已晚,应该不用担心露馅,林清嘉想。
“嗯……为了赎罪?”
“这还差不多。”林清嘉满意了,转过头补充:“鉴于你狠狠伤了我的心,以后我不叫你载哥了,你才是小弟,要为我鞍前马后,让我忘记那些伤心事。”
江云载笑得整个肩膀发抖:“是是是。大哥看路吧,坐骑要摔了。”
这天以后,林清嘉又和江云载上下学,被朋友们嗤之以鼻“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林清嘉只笑不答。
教室里离得远,不好见面,林清嘉便想放学和江云载多待一会,他却面露难色:“恐怕没时间……快到期末了,白天要赶功课,晚上练鼓,锣鼓班说今年元宵游灯的鼓也让我参与,我得抓紧练习。”
“不是吧……我们刚在一起,你就有始乱终弃的苗头了吗!”林清嘉理解是理解,没那么情愿。
江云载指出“成语用错了”,又放软了语气:“没几天就考完了,等寒假好不好?”
林清嘉不想刚谈恋爱就被觉得小气,虽然在乎得不得了,还是乖乖点头。
然而夜里久久地呆坐书桌旁,阿嫲端来热牛奶示意他早睡,林清嘉书也没能温几页。
淡白的月盘悬在窗户中央,大黄在他脚边睡熟。十点不算晚,他知道江云载作为初学者很想在锣鼓班中站稳脚跟,每天都苦练到夜深。
林清嘉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侧耳细听,阿嫲刚闩好楼下的大门,脚步轻轻回到卧房。十分钟后,他已熟练地打开大门,大衣随意披着,一只手急急地伸袖子。
月光很亮,温柔地打在他的脸上。路上空无一人,林清嘉只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和咚咚的心跳。
锣鼓班在碎月村西边的小学里排练,学校旁边都是老房子。林清嘉贴着墙小跑的时候,影子拖在后面,像条小小的黑狗。他无暇顾及细节,只是加快脚步,眼睛看向前方,厝顶的翘角划破一角明月,银白的亮光如梦般恣意流泻。
锣鼓的重奏越来越近,林清嘉终于抵达目的地。
碎月小学由一座老庙改造而来,因此保留了大部分旧式建筑,朱门石鼓仍存,但一般不从那里进出,另设一道铁门供人出入。林清嘉扒着红门的缝隙往里窥看,门上半脱的油漆碎片毛毛地刺着脸颊。
里头灯火通明,他们恰巧练到尾声,多数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锣鼓班年龄差极大,不是老头子就是小青年,江云载的师傅是坐他前面的老头,花白头发,长眉飞起,眉尾岔出一个V字,长得极精神。
林清嘉模糊看见江云载和师傅说了句话,没有起身,而其余人陆陆续续走出铁门,他只好停止鬼头鬼脑的窥探,猫在石鼓后面不动了。
老师傅最后走出铁门,而后响起鼓的独奏。
月光把铁门后的通巷照得雪白,林清嘉穿过未落锁的门,又跨过石门槛,进入锣鼓班的练习场地,没发出太大声响。
远远的,江云载只穿一件短袖,脸上甚至有汗滑落。南方深冬的夜晚仍然无比湿冷,他却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站在原地不知疲倦地挥舞鼓棒。
但江云载很快停了下来,敏锐地望向门口。
突然和他对上视线,林清嘉倒想起他一贯以来不准自己深夜出门的叮嘱,无端心虚,不敢贸然上前了。
“看什么呢?过来。”那头的人发话了。
林清嘉仔细观察了他的脸色,判断不出他是不是不高兴,却还是兴冲冲地跑过去,先发制人说:“想你。”
江云载低头盯住林清嘉的脸,叹了口气,没办法似的,放下鼓棒抱住他。又问:“来多久了,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林清嘉靠在他的胸膛,听着江云载和他一样分明的心跳,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在红门外面等了一会儿,你们的人都走了,我就进来了。你每天都练到这么晚吗?”
“嗯,”低低的嗓音从头上传来,林清嘉听着胸腔的共鸣,觉得很奇妙。
江云载又说:“不是马上新年了么,师傅说春节的鼓我也可以顶一顶。对了,今年元宵游灯,你参加吧。”
他用的是问句,听上去却像是笃定的邀约。林清嘉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几秒后反应过来:“这算约会吗?”
江云载贴近他,也放轻了声音:“你说呢?”
林清嘉没有回答。江云载松开他,捡起丢在一旁的帆布包,把什么东西翻出来。
一对儿木头小猫,和从前一样,一只刻着“云”,另一只刻了“嘉”字。
“当时在八角楼,是不是想找回这个。”江云载依然没有用发问的口吻,把刻着“嘉”字的猫塞到林清嘉手中,看他脸颊渐渐泛起霞色。想了想,又抽出来,换了另一只:“拿这个吧。”
林清嘉怀疑自己发烧了,脸上的热度直蔓延到脑袋,熊熊点着了火,把理智烧得所剩无几,才会问出这样的话:“谢谢……我现在能不能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能不能……继续那天没做完的事?”
林清嘉说得弯弯绕绕,指向并不明晰,江云载却理解了,就好像他也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他贴近了林清嘉,用行动作出了应允。
考试、寒假、新年,时钟仿佛被人拨快了几倍,林清嘉还没来得及撕完阿嫲挂在墙上的老式日历,父母亲就再度回乡了。
春节和去年没什么不同,林清嘉对家族团聚的热忱却少了许多,除了必要的拜拜和吃饭几乎不在家呆着。
元宵晚上,林清嘉和母亲早早上灯回来,众人围坐,吃着刚拜完的、林清嘉父母和阿嫲张罗的丰盛晚餐。
林清嘉给阿嫲夹切好的卤鹅,许自惜一边给林港倒酒,也照例关心儿子的学习:“嘉嘉明年七月就中考了吧?想去哪所学校?我看县一中就不错,可以做爸爸妈妈的校友。”
“不好意思,我会考上市一中。”林清嘉喝空杯子底部的苹果醋,骄傲地扬起头。
许自惜笑了笑:“这么有信心啊?听说泉流中学每年被市一中录取的学生不到五个,我们嘉嘉可要很努力才有机会了。”
林清嘉刚想接话,端坐的林港清清嗓子,皱了眉头:“小孩子做事不要异想天开,作为学生,学习更要量力而行。”
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凝,阿嫲把一根炸春卷夹到林清嘉碗里,示意他别说话,林清嘉却如一块烧红的铁,被一头冷水泼得火气直冒:“说了能考上就是能考上。你平时关心过我的成绩吗,比我还清楚?”
林港“啪”一声放下筷子,面色发青。
“好了好了,我们随便聊聊,没什么好生气的。有理想是好事,说明嘉嘉对这里的生活很适应呀。”许自惜在林港发火之前打圆场,攥住儿子的手:“你待会儿不是要去游灯吗?赶紧吃,吃饱了妈妈和你一起去,今年难得能等元宵后再回省会,我也想去凑凑热闹。”
林清嘉懒得争辩,低头扒饭,不再说话了。
六点半,林清嘉带上用红漆写了“林”字的纸糊灯笼,备齐两条红烛,准备出门。许自惜从后面跟上:“嘉嘉,等等我。”
林清嘉无奈地塌下肩膀:“妈,我自己去就可以。”
“妈妈也想去玩,不行啦?”许自惜也提了一盏灯笼,换上轻便的鞋,打量他:“还是你约了谁?”
“没有。”江云载要在游灯队伍最前面打鼓,并不与他同行,林清嘉想的是自己一个人去,游灯期间可以找机会到前头见他一面。
“那有什么好纠结的,去年你还那么粘人,现在觉得自己长大了,不需要我们了是吧,妈妈会伤心的。”母亲半开玩笑说,顺便递过一个打火机:“拿着,换蜡烛用。”说完便挽着他的胳膊,往树爷巷走去。
七点整,细窄的树爷巷被游灯长队占领,水泄不通。林清嘉他们加入时早已望不到队头,只见四处洒满金红光芒,锣鼓喧闹。
游灯的大人小孩人手一个灯笼,旧式的纸糊灯笼以外,儿童间流行做成各种卡通形状的电灯笼,不仅自动旋转,还会唱歌,花样繁多。
林清嘉心不在焉盯着一处发呆,忽的被三声连续的巨响震回神,甚至脚下的地面也抖了几抖。一旁的母亲笑了,安抚道:“没事,是‘称脚’。”
她说的是本地区年节流行的一种大型炮仗,声音穿透力极强,也常作为游神和其他大型活动开始的讯号。果然,队伍缓缓蠕动了。这条细密耀眼的灯带将在两个小时内在本村绕行三圈,以祈求当年的兴旺发达。
林清嘉说不想呆在队尾,两人随着队伍往前快走了一阵。
大约到队伍中段,母亲遇见熟人,你一言我一语攀谈起来。林清嘉听了一会儿,觉得没劲,趁她不注意,提着灯融进更靠前的人潮中。
队伍正徐徐经过狭窄的田埂,林清嘉追赶着,小心地与人错身,十五分钟走了几百米,被火光烘出了薄汗,终于望见领队人高高举起的牌子。
队头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每人擎着竹篾编制的弧状火把,火旺旺地烧着。被他们簇拥着的是锣鼓班,将近二十人,司鼓的是江云载的老师傅,在行走的颠簸和晃动的火光中丝毫不乱,根据烂熟于心的节奏指挥乐队。
十度的天,锣鼓班老年人穿整齐划一的深色长衫,戴纯黑的平顶帽,年轻人则短打装扮,只穿单薄短袖,浑不觉冷。
林清嘉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江云载,头发理短了,额上绑了一根红带子,显得神采奕奕。他打的是大鼓,跟随司鼓的节奏挥臂,鼓声如冲破重霄的波澜,又似万钧雷霆,憾天拔地,把听者浮躁的心定在原处。
林清嘉在暗处凝望着,身边同村的女孩子三三两两,挨近了说悄悄话,也没能逃过他的耳朵,都在问最中间的高个子是谁,长得真帅。摇曳不定的光线在江云载脸部打出深刻阴影,他的眼睛那样神气,认真抿起唇角,动作间露出手臂漂亮的肌肉线条,原来也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胡思乱想着,步调放缓,人落后一截。手臂突然被人抓住,林清嘉一个激灵,转过身,母亲紧张兮兮埋怨:“跑哪儿去了,才说几句话就不见人影!”
“你们走太慢了,不是要聊天吗。”
母亲环顾四周,没看到她认为不妥当的人,口气仍未放松:“鬼鬼祟祟的。还剩最后一圈了,接下来都要跟紧我,知道吗?”
林清嘉看着手里的灯笼,蜡烛烧得快,不久前刚换了一根,又迅速矮下去。他蔫头搭脑拖着脚步,在母亲重复问过之后才答了个“好”。
他们又掉到了队末,但林清嘉并不在乎,甚至想提前结束,回家陪阿嫲看电视。不多时,母亲手机响起,接完电话,她对林清嘉说:“我们回家吧?你汕州的阿叔一家都来了,妈妈要过去会会他们。”
林清嘉眼睛瞬间亮起,怀疑关老爷响铃(注1)了,把他的心思化成现实。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连忙摆手:“妈,你回吧,就剩这么点路,我没问题的。一年就这么一次游灯,走完全程才能保佑我们全家人年头到年尾都兴兴(注2)啊!”
许自惜是传统的人,也被说动了:“也是,可你一个人……”
“我保证一结束就回去,不给大家添乱!”林清嘉打蛇随棍上。
得到母亲同意,林清嘉差点要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胡乱掰扯功夫见长。护送队伍的锣鼓声还在继续,他准备再度向前追赶,手背忽然被人碰了一下。
灯光摹写江云载的面孔,以往锋利的轮廓在夜色里变得温柔。
林清嘉看得呆了,甚至忘了打招呼。他走在林清嘉身侧,又循着小臂去找林清嘉的手,握住了,一下就松开,把林清嘉的灯笼转移到自己手中。
“不是在打鼓吗?我还以为只能在前头看你。”林清嘉拿胳膊轻轻蹭他。
“刚学不久,打不了全程,只能当个替补。”江云载替他擎高灯笼,拉出底座,红蜡流得到处都是。“怎么看了我一会儿就跑了?”
林清嘉不好意思说那些女孩子的坏话,假意岔开话题:“很累了,前面的人走太快,跟不上。”
江云载了然地笑起来:“知道你想见面,就来找你了。”
他们落在最后,没有人过多注意,他们反而轻松起来。江云载替林清嘉清理了灯笼底座,插上新蜡烛,灯笼复又明亮,两人眼里都倒映着橙色的光点。
“明天还可以见面吗,后天呢?你是怎么打算的?”林清嘉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这个恋爱刚谈上,对象整天不见人影,不是什么好兆头。
“接下来一直都可以,还要找你恶补中考知识啊,不是说好了要去璟市一中吗,男朋友?”江云载倾身靠近林清嘉,脸上似笑非笑。
林清嘉被一句“男朋友”闹了大红脸,低头去抠灯笼的竹制手柄。他们与大部队完全脱节,四下无人,江云载把林清嘉的手覆住了,那只手很大,很暖和。
“答应你的,我都想做到,想在能力范围内做得最好。”
注1:显灵。
注2: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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