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级下学期开学,教室的黑板报上多了一处倒计时,每天由值日生手动更新。中考的紧张感骤然变浓,不仅林清嘉和江云载埋头苦读,班上绝大多数同学也都顺从了老师们的安排大量刷题。
班主任鼓励一班的学生放学后主动留堂,竟得到积极响应,下午放学后一小时内,偌大的教室常常座无虚席。
林清嘉和江云载、倪谛冬、涂山鹰几个学习搭子又再聚头,摈除之前的弯弯绕绕,现在一心扑在考试上,气氛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四月某一天,他们挑放学后的时间攻克讨论难题,石佛好一个人从七班抱着书过来蹭,林清嘉奇道:“你弟呢?”
“去划龙舟了,五月初五村里有比赛。”
“现在?”除了涂山鹰,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对石佛添选择这个时间点惊讶不已。
“是啊。平时课还是有好好上的,只是下课就没影了,嫌气氛太凝重,还说自己参加练习是劳逸结合。”石佛好耸耸肩,摊开了书。
在本地区,端午节龙舟赛的确是一项隆重的事,各村内部结成队伍,一般是中青年作为主力军,每年也吸引不少学生参与。
倪谛冬平时很少和这对孪生兄弟说话,听完也忍不住插嘴:“可是今年端午离中考不到一个月时间,怎么说他对学习太不上心了吧?”
石佛好也心烦,往后捋着头发:“说不听。我弟那个人做事情三分钟热度,和你们一起学这么久已经算奇迹了。算了,我回去把笔记给他看,督促他多做点题,将来我俩能上县一中就不错了,总不至于沦落到泉流中学高中部。”
“千万别留本校,初中部每年还能有些学生考上县一中和市一中,高中部没什么靠谱老师,在这种环境自学三年,考大学是天方夜谭。听说总分两百就能入学,”倪谛冬的笔在空中高高划了一道:“九门!”
众人相视默然,片刻后都自觉地翻起题本。
中考体育在五月提前考完,分数尘埃落定。林清嘉跟着江云载特训几个月,拿到了满分,便放下心,每天苦苦钻研文化科目,周末也到理发室二楼找江云载刷题、对答案。
林清嘉暗暗算了算现在的水平,自己的努力目标是年级第一的涂山鹰,只有尽量靠近她的分数,他才有考上市一中的机会。而江云载虽进步较快,当前也只有进县一中的水平。
南方五月早入夏,黑八哥在客厅里高歌,声音躁躁的。江云载起身把房门掩好,一回头,书桌旁的林清嘉点头如小鸡啄米,瞌睡上了。
刚下过雨,潮湿的微风拂过他后脑勺的头发,发稍贴着一截细白的颈。江云载看了一会,手放上去,摸到薄薄皮肤下隆起的骨头,轻轻揉了两下。
林清嘉猝然惊醒:“几点了!我题还没做完呢!”
江云载看他一惊一乍,扯出没心肺的笑:“学魔怔了?不用这么焦虑吧,你在以前的学校也这样?”
林清嘉被他抚着后颈,猫一样困倦地眯起眼睛:“我们那时是宽松教育,哪有中国严格,我不适应不是很正常嘛。倒是你,怎么不着急的样子?”
“很努力在学了,是脑袋不够聪明。”江云载辩解。
“才不是。听说我转学之前你上课一直睡觉,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到底谁才是中国的学生啊。”江云载见他认真,不禁问道:“如果到时你考上了市一中,我没考上怎么办?”
林清嘉想到了曾经在父母面前逞过的口舌之快,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你去哪我去哪,到普通学校拿奖学金咯。过年为了气我爸,我还说一定会去市一中呢,为了你,面子都不要了。”
江云载笑他像小孩子,撸了一把林清嘉的头发,额头贴过去,心疼他眼下两团青黑,提议:“不如到床上去吧。”
单纯的一句话,林清嘉却瞬间理解出万千意思,脸上火烧火燎,支支吾吾:“就我们两个,去床上干嘛……”
“一起睡啊。”江云载知道他曲解了,故意继续往下说。
林清嘉手忙脚乱,轰地站起来,没站稳,就被江云载扑到被单上。
两人贴得极近,林清嘉本来没睡好,脑袋不怎么清醒,想着这是江云载每天都睡的床,浑身都燥热起来。
被单散发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楼下不时有细碎响动,这些让林清嘉人都麻了,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想好,搂着江云载的脖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江云载却偏要把他的脑袋掰正,双目对视,在林清嘉快要妥协的时刻,突然亲了一下他眉心的小痣,凑在他耳边说:“累了,睡吧。”然后松开双手,翻了个身,坦然地闭上眼睛。
林清嘉脸红得快要爆炸,明白被摆了一道,狠狠戳了江云载的胳膊,对方纹丝不动,还拍拍枕头示意他也躺好。
林清嘉心一横,直接压在江云载胳膊上,一开始装模作样躺着,眼皮却疯狂打架,最后竟真的睡了一下午。
踏出理发室的门,外面雨晴风住,五月的黄昏难得有璀璨晚霞,成片橘色霞光敷于湿湿的地面。林清嘉穿过马路回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
石佛添对他笑出一个标准的漂亮酒窝。
“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参加村里的龙舟队?”
“对啊,练了一天,肚子饿死了。”石佛添晒黑了一些,身形更挺拔好看了,他满不在乎,扯了扯湿透的T恤,“到时集中在县里面的青溪比赛,你们去给我呐喊助威,怎么样?”
林清嘉感受到了石佛好的无奈:“今年端午不放假,你忘啦?学校组织和邻近几个镇十校联考,九年级都要参加的。”
“随便,反正我请假。到时让我哥给我带试卷就行。”说着,他朝林清嘉挥挥手,蹬着自行车骑远了。
林清嘉佩服石佛添莫名的热忱,端午那天却真的没空去看,他的学习尚且自顾不暇,中考前最后一次大考,还是十所学校联合出卷,他得稳稳抓住机会。
甚至于他和江云载单独待在一块的时候都很难说上几句话,各赶各的进度,偶尔交流也仅限于题目,那点旖旎心思暂时搁置了。
越是专注一件事,时间溜走越快。十校联考过后,转眼七月,九年级七个班顺序打乱,学生在本校参加初中毕业考试。
每间教室只坐三十人,林清嘉被分到高中部的教室考试,整间教室居然没有认识的人。他也没空左顾右盼,专心答题,三天一晃就过去了。
考完最后一门,教室的大叶扇提早停止转动,考生们在倒数十分钟闷了一身汗,脚步虚浮迎来结束铃。林清嘉如释重负,跳进教学楼前面的树荫里,寻找江云载的身影。
眼睛被人从身后捂了一下,林清嘉知道是谁,也伸手贴了他的手背。
江云载的手心汗津津的,撤下来,随意地碰了碰林清嘉的手臂。
“感觉怎么样?”林清嘉负手走到他面前,笑得灿烂。
“你呢?怎么样?”江云载从包里取出一瓶新奇士,拧开了,递给他。
“我先问的!”林清嘉神气地反驳,要求他回答。
阳光漏过树叶间隙,圆圆的光斑有几块打在江云载脸上,显得他格外英俊和自信。“正常发挥。”他说。
“太棒了!我也是!”林清嘉张开手要抱,又想起这里人来人往,尴尬地借势比划了几下,假装喝汽水,心底和冒泡泡的橙汁一样甜。
林清嘉回到家倒头便睡,直到阿嫲喊他才醒。阿嫲微凉的手贴着他的脸,忍不住笑道:“累坏了吧,晃了好久你都没反应。起来吃瞑暗顿(注1)了。”
餐桌上,阿嫲问林清嘉暑假有什么打算,林清嘉说没想好。这是他完全没有学习任务的一个假期,此前一直在准备考试,确实没有规划怎么消磨时间。
他认真对付着碗里的椒盐皮皮虾,把那些坚硬的壳拆得七零八落,忽听老人嘱咐:“阿弟,最近不要去找那对双胞胎玩了吧?”
“为什么?”林清嘉觉得奇怪,过去他虽然经常以去找石佛好和石佛添的名义偷偷去林写意的理发室,偶尔还是真的会约这两兄弟到镇上溜达的。
“他们最近都不在家。”阿嫲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
“哦……好吧。”林清嘉答应了,没有太放在心上。
而后的几天里,他给石佛添家里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林清嘉骑车去往路的另一头,果然如阿嫲所说,他们家大门紧闭,不像有人在。
可能出门旅游了吧,林清嘉心想。这边条件稍好些、父母有空的家庭,会在孩子中高考结束的重要阶段陪伴他们外出旅行,班上不少同学都去了。
不久后中考就会放榜,到那时再见面也不迟。林清嘉这样想着,接下来倒是挺注意,那段时间找江云载,都会对阿嫲声称是去镇上的水眉村找其他几个男同学。
放榜那天,林清嘉不用阿嫲喊,起了个大早,心急如焚地出门了。
他在路口和江云载会合,一刻钟便到了学校。路上两人没说什么话,当初考完的喜悦已被冲淡,突然被教务处通知要当面领取自己的成绩,心里多少忐忑。
台风将至,早上七点半以后酷热无比,天空奇异地被划成两块,一边是烈日当空,一边叠满墨色云团。
九年级一到七班的学生都在教务处领取成绩单,门口排起队,有些家长陪同孩子前来,使队伍拖得老长。一丝风也无,有人拿着纸片,有人以手扇风,汗水仍然从每个人的额角滚落。
倪谛冬挤到林清嘉背后,敲敲他的肩膀:“嘿!终于逮到你啦!”
她从海南旅游回来,晒出一身健康的麦色皮肤,高高梳着马尾,一双丹凤眼,眼神明澈。林清嘉打量她,见她已拿到成绩单,满面春风,想必是如愿了,试探道:“第一志愿过线了吗?”
“嗯!差十分没上市一中,准备去县一中读特快班了。”
“怎么没见涂山鹰?”
林清嘉第一次看到倪谛冬眼神暗了下去。她攥紧手指,抓皱了那张纸:“她领完成绩就回家去了。”
“没考好?”林清嘉觉得不太可能,这个在学习上最要强的女孩从未失手过。
“考得很好,超出市一中录取线二十多分。她第一志愿填的是泉流中学,你不知道吧?”
林清嘉目瞪口呆。
倪谛冬还在说,方才的雀跃荡然无存:“她也是今天才告诉我的。她爸爸现在卧病在床,家里只有她和她爸两个人,她上不了寄宿制学校,因为要每天回家照顾病人。山鹰和她爸爸有很深的感情,我和她一个村,村里人都知道,涂家老头六十岁那天到山上砍柴,杨桃树下捡回了一个女婴,取名山鹰,长大后读书特别厉害。”
云团围截了阳光,学校仿佛被一个倒扣的茶色玻璃杯罩住,光线昏昏,空气窒闷。
林清嘉想起初认识涂山鹰时好奇过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和这里的父母辈取名喜好都不一样。大多数女孩子的名字都叫某萍某丽,她连名字都那么倔强。
正唏嘘不已,倪谛冬抬起头,眼里蓄满泪水:“考试前我不该那样开玩笑的,没想到最后去了泉流中学高中部的是她。学校会给奖金,可往后三年她还要兼职负担学杂费和家里的生活费,她该多难过……”
林清嘉也有点难受,只能尽力安慰同桌:“以后我们周末回家了去看她,她需要出钱出力我都可以帮忙。”
倪谛冬点点头,抹了一把脸,止住了泪。他们又交谈几句,即将轮到林清嘉和江云载领成绩,倪谛冬便先和他们话别。
他们顺利领到了成绩。林清嘉堪堪踩线,被市一中录取。江云载打开纸条,分数竟然和倪谛冬一模一样。林清嘉低头看着那个数字,感觉到他投过来的视线,在他开口之前抢先说:“我不去市一中报到了。”
离开教务处,两人逆着队伍往回走。江云载一直想说话,却被林清嘉偷偷掐住手心。在拥挤的队伍末端,林清嘉瞥见站在那里的石佛好和石佛添的父母。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孪生兄弟一向不喜欢父母管束,有什么事都是先找对方陪同。难道他们这回胆小到不敢面对自己的成绩?
胡思乱想间,林清嘉走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他刻意放慢脚步,看到了站在父母背后的石佛好,一张灰败的脸,仿佛化宝炉内焚烧殆尽的祈福纸。
注1: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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