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霞山上，朝晖渺渺。
谈多喜一身红色绣边剑袖服，发间也系着根红缎带，坐在石凳上，神情慵懒，姿态逍遥。左右围着两只小雀奴，一个捶背，一个揉腿，这向来僻静的院落，今日叽叽喳喳，喧闹不停。
“小姐，我按的舒服么？”报儿凑近耳边，殷勤发问。
谈多喜点了点头，表示尚可。
坠儿见状，立马也挨靠过来，歪起脑袋一蹭：“小姐，我按的才舒服呢。”
“你这力道就不对，学人邀什么功。”
“哼，真是多嘴，小心哪天小姐又不要你。”
“是不要你。”
“不要你！”
谈多喜被劫走那日，两个丫鬟因追赶不及，急得哭肿了眼睛，今儿得了消息过来，关心过后，便开始装乖卖巧，就怕大小姐治她们的罪。
报儿坠儿你一句我一句，争得越发厉害，她们主子却连眼皮都没抬，仍撑着脸儿，好脾性地睡着，直到有什么从报儿衣袖里掉出来，正落入怀里，方打算睬一睬。
是一封绘着八音图谱，格外精致的请柬。
谈多喜抖开来看，有些意外。
上面说道，商尤芙与冼莣即将成亲，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以后，若是可以，邀他前去药王谷一观。
商尤芙怎的突然就要嫁人了呢？她脾气臭得不得了，还爱动手，哪个受得住，怪道专挑冼莣这等老实的作弄。
况且，自作多情把请柬送到这儿来做什么，和她又不熟，谁稀罕去凑热闹。
谈多喜低头冷笑，随手把东西扔到桌上，又敲了几下丫鬟们的头，训她们不机灵，呆得跟鸟一样，竟什么都能忘，听罢两句回嘴，又惹得自个儿忍俊不禁：
“小姐，我们本来就是鸟嘛。”
“就是，就是。”
主仆三人一阵谈笑，转头瞧见曳逐云抱剑进到院里，面色十分不善，不约噤了声儿。
“你同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曳逐云平日便是一块臭石头，从齿缝间挤出这么一句，更是又冷又硬，谈多喜直觉不妙，摆手叫报儿坠儿留下，偷偷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把短匕，闷头跟上。
出了院落，行径偏僻，荒草萋萋。见四下无人，少年止住脚步，目光如幽咽冷泉，凝在对方身上。
曳剑阁的装束早看惯了，无甚新鲜可言，可由谈多喜穿来，也很是不同的。
衣衫作男子样式，小作整改，贴服合身，眉目依旧婉转，却掩去些娇娇妖妖之态，阖然染上几分正气，变得清冷、雅正起来，然仔细端详，不难发现矫饰其中的阴狠，以及挥之不去的算计。
哪会是什么心思单纯之人。
早该看出来的。
曳逐云心里一沉，拔剑抵上他的脖颈：“在苍梧县时，你被水鬼掳至巢穴，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年十七，负双剑，也是我阁中弟子。”
“问话就问话，拿剑指着我干嘛。”
谈多喜头垂下去，瞥了下颈边利刃，仿佛不当回事，不料动作一出，长剑顷刻收紧。
“少废话，快说！”
“过去这么久，那里面女子又不止一个两个，早不记得了，说什么呀。”
“呵，我有提过那人是女子吗？”
“……”
谈多喜拧起眉头，恼怒道：“受害者中我只见过女子，自然下意识这么猜了，你要寻谁找谁，何不说得明白些。”
“好，我再问你，你会用毒是不是？莫要狡辩，洞壁上的痕迹，和那日你伤我的蛇毒如出一辙，这是其一。”
“其二，有人证言，带你上山那日，你曾用商家术法‘浑然忘我’扮作明微师姐的样子，若没见过她，如何使得出此招？”
“其三，洞中暗河搜得骨灰一捧，正是明微师姐，乃扬火符所焚，这邪佛招数，一年前谈府某位小厮也领教过，出自哪里自不必多言。”
“你杀了人还挫骨扬灰、毁尸灭迹，简直歹毒！认不认罪！”
少年呼吸顿了顿，剑再度逼近，显然动了真格。
“嘶——”
凉意侵袭，微末的刺痛感过后，拿指尖一抹，指腹满是血迹，谈多喜立时红了眼眶，泪水簌簌而落：“没做过的事我为何要认？你休要咄咄逼人。”
“做没做过，你我心里都有数，我单独找你，只是顾念你怀胎不易，且先问个明白而已。你若依旧敷衍、诓骗，我只好禀明师门，带你去云州，在明微师姐面前亲自对质，好好审一审了！”
云州，魔剑……类似风言风语不是没有听过，今儿得了一通质问，做过亏心事的人怎能不心虚呢？
谈多喜面色白了又白，暗忖纸已包不住火，不知动了何种心念，拿手在腹部一捂，佝偻腰背，口中呻吟不止。
曳逐云神情松懈，生硬地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我——我好疼啊——”
他痛得失了力一般，竟徒手去抓剑，曳逐云慌忙把剑挪开，换作手臂挽上去，这便让人偎在怀里。
谈多喜提起袖子，佯装抹汗，待呼吸平缓后，虚弱开口道：“这其中必有误会，逐云，你听我解释……”
曳逐云何曾被他如此亲近地叫过，依靠过？明明应不齿，应推拒，行动却不由自已。
牢牢捏着对方的手，思绪恍然，掌心拂过那雪白肌肤，触感细腻如同冷玉，更觉异样。
像是捉住了花上的雪，截断了飞流的泉，浇得人心田摇漾。
尚来不及细究，只听“噗嗤”一声，刀刃入肉，短匕受谈多喜扭转，搅动不停，深深捅进腹部，曳逐云蜷起身子，蓦地双目圆睁，喉间涌血。
伸手点在穴道，遏制灵力，谈多喜又往他小腿猛踹，得这一踹，曳逐云匍匐在地，人是再起不能，又气又怒又急又哀，诸般滋味轮番上涌，最后化作一句模糊不清的低喃。
“人是我杀的，恶是我做的，我认了，那你也该上路了。”
“我本不想动手，你偏要逼我，逼我的人全都得死！”
说完这些，谈多喜深吸了口气，祭出符纸二三，打算故技重施，却未防一柄长剑倒飞而来，剑柄重重打在手肘，震得他浑身酸麻，黄符“哗哗”飞了漫天！
他转过身，似在惊讶，又好似从被打断那一刻起，已然猜到了结果，面上尽是苦笑，苦笑过后，却是大石终于落地的释然，以及自知有什么难以挽回的怅惘。
这些复杂情绪交织，使得一张俏生生的脸，变得颓然而扭曲，实在百般陌生。
“你来了。”
剑半插入地，感召而回。
将曳逐云从地上扶起，暂且止住伤势，留他自行打坐，做完这些，曳雪尘恰接过一张符纸，再开口时，声线极低沉：“为何是你呢？”
问得可真好。
谈多喜心中空空荡荡，彻底失了言语，说不清还有什么滋味。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周遭被圈进无边无际的夜色，这一变数，身处其中的两人因长久对视，眼里只有彼此，竟谁也没有察觉。
曳雪尘的眸子，向来是温和的，与其说坦荡磊落，倒不如说是喜怒哀乐轻易不显于色。
可直至今日才体会到，在某些时候，大抵和常人没什么不同——那其中会有泪意，会有痛楚，会有无奈，更会有叫他痛得要把心剜了的失落。
以为是自己隐瞒他良多，相比之下，他对曳雪尘足够了解，这时想来，也并非如此。
自顾想着，半晌，谈多喜自嘲一笑，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杀曳明微是我，害死荀方旭是我，伤曳逐云还是我，你待如何？”
没等来对方的答案，却被他紧握双手，小心叮嘱。
“是因果境！按我说的做，千万不要妄动！”
谈多喜神色一凛。
三千世界三千境，说来奇巧，留在乌霞山上的小境界，属于一位谶魔。
它以人心恶念为食饵，以过往因果沉浮为引，不知吞噬多少修士，若想全身而退，非得还清业债不可。
数年前，谶魔围困前来收徒的无相大师，大师前尘尽断，无孽有德，出来得不费吹灰之力，不曾想魔物已除，小境界竟还未消弭。
作为他的“俗家弟子”，该如何应对，曳雪尘算是略知一二。
“把手给我。”
谈多喜不知其由来，听曳雪尘语气前所未有般严肃，下意识与他十指交握，再回过神，眼前黑沉之景赫然变幻——
群山幽壑，谈家仙府。
怎么会，怎么会呢？
怎么会与谈家有关？
“要破此境，须抓紧时间。”
因被拽着走得飞快，他们不觉入得府中，迎面撞上个右眼成了血洞的丫鬟！
谈多喜记得！
八岁那年，这丫鬟骂自己下贱，被他戳烂了眼睛。
她步若幽魂，究竟是人是鬼？这世间真有阴司报应不成？
他咬紧牙关，正心中惴惴，又见曳雪尘在二人手心划开口子，交握抵拢，令血液交融，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善不可欺，恶不可纵，因果业债，百囿千还，此身轻弃，一命同承。”
这是一道从未听过的术法。
谈多喜偏过头去，欲问个一二，兀地见到曳雪尘右眼同样成了血洞，越发恐慌：“雪尘，你怎么了？”
青年声音自若：“我无碍。”
廊腰缦回，继续穿门入府，未过几步，来了个四肢弯折、形如怪物的小厮，谈多喜呼吸一滞，立觉曳雪尘握住他的力道松了一松，步履开始蹒跚。
“你……你在做什么！替我还债？这劳什子的幻境果真是冲我来的。”他本就聪明，几次三番下来，如何看不出呢，“我告诉你，我是一只魅，十四岁那年，他知晓了我的身份，骗我出去，想□□我，被我折断手脚塞进坛子里烧了，是他活该！”
“还有你们苦苦找寻的师妹，也是因为见到了我的秘密才被灭口，一桩桩一件件全部算下来，你还得过来吗？”
曳雪尘勉强一笑，攒尽力气，张了张嘴道：“你我夫妻一体，你造的孽由我来受，天经地义，我亦心甘情愿。”
“我说过，愿做你踮脚的石头，铺平的路，此话从不作假。无论你是何种身份，你都是我的妻。”
“多喜，我知道你本性不坏，若是可以，难道你不想一心向善，做一个好人吗？”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我不要你自以为是地为我好，凭什么？那些业果我不要你替我承受！”
话音刚落，接着来的便是金盏，她受明夫人命令对谈多喜掌掴，被他割下舌头，浑身经脉灌满妖气而死。
谈多喜未伤分毫，但曳雪尘口鼻涌血，身上伤痕无数，连话也说不出了，与这小境界中的“死者”相比，实在分不清究竟谁看上去更可怖、更凄惨。
他刺心难言，数不清道不明地悲从中来，甩脱对方的手，惶然流下泪水：“你喜欢的压根就不是我！是装出来的谈多喜！你要的也只是清清白白的我，但我就是坏，我改不了，永远都改不了，也不想改！”
消弭诸多业障，令曳雪尘力难从心，他以剑支撑着，跪倒在地，望过来的表情看不清省，可眸子里漾起的笑意，仍旧那么熟悉。
谈多喜抖着嘴唇，脸上冰凉一片，满心疼痛苦涩：“曳雪尘，你知不知道，我装得好累，瞒得好苦。可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如此偏袒我，偏袒得让我觉得不是滋味儿。”
“我，我都知道……你不让我杀曳逐云，又要保全我，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从来不考虑我怎么想，只觉得是我错了，一定要改，可我根本没错！你一厢情愿——”
“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此言一出，仿佛天降惊雷，劈得原本精疲力竭的青年瞪大双眼，如坐化的佛陀回光返照，猛然一个激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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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业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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