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入冬。
夔州不下雪,可乌霞山的悬泉飞瀑,皆裹上了一层寒意,显得尤为凛冽。
水气凝滞,剑意峥嵘。
“啊……”
剑尖挑飞木簪,残留的剑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将它劈成两半。紫蝴蝶坠到地上,脆弱地扑腾着翅膀,明明是个死物,却有种被遗弃、被伤透的惶然,于风中独自摇曳。
弯腰把东西拾起,摊在掌心,谈多喜垂下双眸,心内有些惋惜。
这是在楚州时明允买给他的,不值什么价,可戴久了也有了感情,折断了还舍不得呢。
曳雪尘收回长剑,往前迈上一步,歉意道:“卿卿,方才没有伤到你罢?”
“没有。”
“那就好。”青年展眉一笑,见谈多喜似是闷闷不乐,眼神跟着一黯,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这……是岳母大人送予你的么?不如我替你修一修?”
“是允弟买的。修就不必了,本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只往常都戴着它,习惯了而已。”
曳雪尘勾起唇角,接过绒花做的蝴蝶,语气格外温柔:“等隔几日下山,我再去给你买一支,旧的先收着罢。”
“今日教你的招式你都使得很好,我们再来几遍试试,好么?”
“嗯。”
这一小小的插曲,很快被谈多喜抛之脑后。
曳雪尘教他剑术防身,讲解得细心,他练下来也很是得心应手,唯有一点颇令人在意——
这些天夜里,雪尘总会与自己亲近,初时是很累,掀不开眼皮,更抬不起手脚,可第二天醒来,却觉体内经脉畅通,灵力充沛,远非从前可比。
难道元阳入体后,果真能提高境界?那他,他岂不是无意间把雪尘当作炉鼎给采补了?对方能察觉到么,又会怎么想呢?
刃光袭来,谈多喜握紧了剑,下意识闪身躲过。
聪明如曳雪尘,如何看不出他心不在焉,这一击轻而缓,仅把剑打偏寸许,连平日里的半分威势也无,腻歪得旁人都快没眼看。
曳逐云环抱双臂,冷眼瞧了足足半个时辰,简直心头火起。
除阁主外,阁中剑术无人可与曳雪尘比拟。以往练剑,都是他给大师兄喂招,战了输输了战,绝不低头服软,打得酣畅淋漓。
可自从谈多喜上山,曳雪尘事事想着“她”,恨不得时刻待在一起,堂而皇之教起“她”曳剑阁的术法后,再不需要谁来陪练,直叫人满含怨气。
曳逐云绝不愿承认是自己脾气太差,脸也太臭,才找不到人作伴,脑子里满满想的都是:
呵,耍个剑都要眉来眼去、如胶似漆,实在有辱剑客的身份!
成日里只顾谈情说爱,心思早已不在修行上,恐怕过不了多久,他这“剑术第一流”的美名,就要退位让贤了。
至于谈多喜……
曳逐云抿起唇,眼珠子又控制不住地随那大小姐转,一时落到腰上,一时落到臀边,低声喃喃道:“花架子。”
在注意到曳雪尘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时,兀地撇过脸去,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子荒唐的心虚。
转瞬更加无语,暗想:“我心虚个什么劲儿?不过多看了两眼,他老婆还能少块肉不成!弄得真成了登徒子似的,谁对谈多喜有那种意思!”
曳逐云不耐地眨了眨眼,负气离开。
见到他气冲冲的背影,曳可心忙收势,和同伴打了声招呼,这便提步追去。
“师兄,逐云,你又在气什么啊?若找不到人陪练,可以喊我呀。”
……
风萧杀,夜朦胧。
明月楼楼门紧闭,几片枯叶经过,接连打了个卷儿,又被吹走。
一头戴幕篱、身材瘦削的女子停驻脚步,欲屈指敲门,门却不开自敞。
没人?
她心里有疑,犹豫片刻,果断往回走,却被从房顶突然窜出的一行人,接连拦住去路。
为首之人发花白、眼沧桑,苦脸愁眉,面色整肃,手持金丝累骨的扇器,正是仙盟之主,荀日道。
“容夫人,好巧。几个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荀盟主。”容窈揭开幕篱,眸中平静无波,“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荀日道鼻间一哼,目光中狠厉冷凝:“你盗我塞上寒潭金藕,勾结妖魔两道,动摇封印,放出祸患,戕害修士无数,可敢认罪?”
“安了这么大的罪名给我,荀盟主煞费苦心。既口口声声让我认罪,总得摆出些证据罢?”
“证据自然有。你身边的奴婢,是百年青蛇妖,中过燕倾家一箭,前几日被斩断蛇尾,逃进龙首山。那截妖尾,如今就呈在总舵。”
“若光凭这些还不够……来人,把她带上来——”
听他下令,几名魁梧修士押解一名女子来到近前,在她的呜咽声里,踢落膝弯,令其重重跪地。
那女子体态丰腴,容色艳冶,本是个十足精明的人物,不知遭受了什么,现下披头散发,目光痴呆。
“钟家余孽钟如眉,你认得罢?”
他们母子乃明月楼的常客,来这儿做过无数笔生意,她是何人,容窈自然认得。
谈多喜是魅,非洗髓伐脉不能压抑淫性,所用的邪佛舍利全靠眉当家找来,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直至他脱离她的羽翼,寻了新的庇护,与一个男人成婚。
见对方沉默不语,荀日道一掌抚上钟如眉发顶,道:“若不认得,我也有办法让你再记起一遍。”
随着他手下发力,钟如眉面部狰狞,涕泪横流,痛得欲生欲死,这一幕尽收眼里,容窈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倒嗤笑连连。
“不必了。”
“你这么有成算,我还能说什么呢?荀盟主你好算计,更比我狠得下心,连搜魂这种事都能信手拈来,是我低估了你。”
搜魂一伎,从颅部探入识海,可取人记忆一观。然一旦搜魂,魂魄承受不住重则灰飞烟灭,再也无法转世轮回,就算侥幸留存,下一世必定五识残缺,是个废人。
原来在她来之前,荀日道就已然搜过一次,难怪钟如眉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再如何辩解都没有了意义,否认又如何,摄取过记忆的留影珠一旦放出来,有凭有据,假的也成了真。
深知今日是针对自己的陷阱,容窈捏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某件事情刚有了眉目,还未公之于众,就等来这一出,掐得真准,可怎叫人甘心呢?
便昂起头道:“我行恶无数,罪行累累,是可以认,却也想问问你,多年前桓山容家灭门,一百余口死不瞑目,犯下此等惨案,你又认不认呢?”
早在潜入寒潭时,她便怀疑,荀家那方水寒玉是否为从前容家所有,后冒险回去详查,果真如此。
待到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容窈还是不懂,就为了一块水寒玉,至于如此草菅人命么?她自认为够狠毒,哪想较别人还是差之远矣。
听对方抖落此事,荀日道神情一滞,旋即语带无奈:“看在谈行止的面子上,我才对你客客气气,欲留几分体面,不料你这女人,眼见罪证确凿,已无路可逃,竟开始胡乱攀咬。”
“罢了,我何苦慢慢同你耗呢?速速把她拿下!”
他一声高喝,仙盟各大高手祭出法器,严阵以待。
容窈取下发间一枚簪子,将舌尖咬破,在上面吐出精血,随后佛珠同出,金光护体,以一人迎战数十人的围堵。
……
“明微师姐?”
“是,若我没记错,那日你们返回宗门时,我好像确实见到了师姐。”
曳逐云一拢眉心,厉声道:“不可能。她命牌碎裂,身死道消,成了连我都敌不过的魔剑,怎可能还活着!”
他一手拍在桌面,震得掌心灼痛,正在这样的痛感里,忽而记起一些琐碎的细节。
宗门例会后,曳逐云打算重新找个地方练剑,远一点偏一点也无事,最好见不到人,更见不到矫揉造作的谈多喜,那才爽快。
来到飞瀑上方,水声滔滔,他沉心静气,照例挥剑,忽然听到一阵极煞风景的呕声。循声一看,背靠巨石荒草,谈多喜捂着腹部,吐得昏天黑地。
曳逐云哪见过这种吐法,蓦地心惊胆跳,猜测:难不成是怀了?
他难以想象若这向来严肃的地方降生一位孩子会是何情状,更难以想象谈多喜大着肚子在宗门游逛的场景,只稍微在脑海中勾勒,就觉得嘴唇干涩、喉头发痒。
成亲,圆房,生子……
曳剑阁虽不像佛、道两家出尘避世,不谈婚嫁,可阁中之人多为孤子孤女,一心论剑,欲成家的确在少数。曳逐云自个儿也认为,身后早早有了牵绊,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窥见大师兄婚后琴瑟相和的日子,心中不免有了疑惑——
和谈多喜在一起,真就那么快活么?不过是比剑温了些,软了些,或许还香了些,哪有什么特别。
没错,是很香的,御剑带人上山那次,谈多喜靠在身后,发丝拂过脸侧,幽香隐隐。不过,对方站不稳也就罢了,嘴还叽歪个不停,十足一个讨嫌的累赘。
想着想着,曳逐云面上发热,脸色越来越臭,忍不住怪对方乱自己心曲,脚步却靠得渐近。
呕声停歇,喘气声徐徐。
谈多喜的指节死抓住衣襟,杏眼里沁出了泪,活像被吊去了半条命,那红艳艳的唇里,似乎正咽着什么东西,吞得无比艰难。
曳逐云一掌攀上对方小臂,惹得谈多喜慌忙侧身躲开,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一股冰凉的浊液喷洒在手上,竟蚀骨切肤一样地痛!
谈多喜呼吸加重,不由分说擎住他的手,拿袖子三下五除二擦去蛇毒,却被人反手一推,歪歪撞在石头上,那脚下踩踏的枯草,应也沾染了毒液,其中一簇成了死黑的颜色。
“你在做什么?你会用毒?”
曳逐云沉声质问。
谈多喜不做言语,眼神同样冷下来。可其中的冰冷,很快被源源不断的委屈取代。
接着,曳逐云眼睁睁看人扑进曳雪尘怀里,一边流泪,一边频频回望,就好像,好像他调戏了人家一般!
“哈,你真是有本事。”
曳逐云脸色青白交加,还不等曳雪尘开口,便捂着伤处,狼狈离开。
这件事情,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而如今记起那毒液,记起那枯草,再记起排查苍梧县时,水洞里的藤蔓被什么腐蚀过的痕迹,思绪突然被打开——
水洞之中,明微师姐遇害,谈多喜从哪儿被救出来,应当在场。
回宗门时,“明微师姐”现身,谈多喜也算在场。
若有什么能幻化成另一个人的术法,非商家“浑然忘我”不可。
被抢亲一事,曳剑阁有意遮掩,对外含糊其辞,世人只晓得个囫囵,他和曳雪尘却清楚得很,把人劫走的就是商尤良,四弦阮的痕迹,万万不会认错。
等串联起所有细节,一切昭然若揭。
来不及通报,曳逐云提剑下山,势必要弄个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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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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