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鲍德温的寝殿，又是怎么走回自己的住所的，只是觉得有点恍惚。
??走到寝殿门口时，苏牧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殿下，我们向东派出的商队行走到了一半时，遇到了外出寻找我们的军队。他们跟随军队再次回国面见了官家，官家遣使来寻。领路的商队已经来回报，大军日夜兼程，十日内抵达耶路撒冷。”苏牧面带喜色，语气中充满激动之情。
??“我刚刚已经在执政官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赵不言撑起笑意和苏牧交谈，“告诉使团集结人马，现下正是农收时节，开始准备回去的粮草吧。”
??“是！”苏牧迈着有些欢快的步子离开了王宫。
??赵不言感觉自己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身体变得像一片羽毛一样，几乎瘫软在椅子上。
??她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耳畔似有传来不同声响。
??……
??“上帝会选择放弃他，我不会。”
??“孩子，上帝的安排是不可能更改的，你的自负让你无法接近天主的心意。”
??“自负？哼，这只是平凡人的争取。”
??……
??“这是哪来的，这种味道的酒我从来没尝过。”
??“是从西域来的。”
??……
??“为什么？”
??“姐姐！”
??……
??赵不言从椅子上滑落，跪在地上，呻吟出声。
??听到声音的侍女跑进来，“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雨儿，快去拿药。”
??“莱斯，请你禀明你们的王上，召见我国医官。”
??霜儿跑过来抱着赵不言，慌忙吩咐到，长时间和莱斯等人的生活，她也学会一些这里的话语。
??“不…不必了，我吃了药…休息一下就好。”赵不言促着眉，拦住了要外出的莱斯。
??“可是殿下，您…”
??“按我的吩咐做事，你要违抗我的命令？”，赵不言强压痛苦，睁开眼看着霜儿，语气冷淡的吩咐。
??“是，殿下。”霜儿打了个寒战，“那奴婢扶您去床上休息。”
??“嗯。”
??莱斯和迪安一同上前，三人一起把赵不言扶到床上。雨儿端来了药和水，服侍赵不言喝下。
??喝完药，过了一会儿，赵不言感觉自己耳边的话语声小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另一边，偌大的宫殿里，听完泰比利亚斯汇报的鲍德温，仍然安静的坐在棋盘前。左手肘撑着身体，右手拿着后棋轻轻摇晃，看上去正在闲适的思考，可这棋似乎怎么走都要面临被吃掉的命运。
??执棋人终于下定决心将后棋放了下去，但手按在落地的棋子上怎么也不肯拿开。忽然，那手一抚，大半棋子被打乱，还有几枚棋子从桌上掉落。静谧的宫殿里，只听见几声物品掉落在地的声音，随后似有椅子被大力拉开的吱嘎声，还有逐渐远离的沉闷的脚步。
??第二日一早，提尔的威廉来到赵不言这里，“殿下，我听闻贵国来使的消息，我想今天就是最后一节课。”
??“我也很感谢你，威廉，你教会了我很多。”
??“不，我应该感谢您，自从您来到耶路撒冷，王上似乎更像是个少年了。虽然，作为君主必须学会成熟，但作为他的老师，我希望他能享受年轻的一切，尤其是在身患麻风病的情况下。我很遗憾您不能长久停留在此。”威廉略带遗憾的向赵不言表达自己的想法。
??赵不言听到威廉提到了鲍德温，心情再次沉了下去，即将来临的分别，她该做些什么。
??十日间的光阴，赵不言每日下午都会去鲍德温的宫殿，两个人偶尔下下棋又或者聊聊天，都默契的没有提宋使寻亲的事，仿佛时间可以就此停滞在十日前的那个下午。
??“我父亲活下来的子女中只有二哥哥一个儿子，以及我和姐姐两个女儿。大哥哥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我都没有见过他。其实还有其他一些人，但一年多以前我曾昏厥过，再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于很多人的印象都很模糊。”赵不言坐在鲍德温的书案对面，半仰着脸看着宫殿的石梁，单手托着腮，一边思考一边和对面的少年君主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失忆吗？”鲍德温有一丝好奇的询问。
??“嗯，宫人说是因为我二哥哥的长子突然去世。他生前和我年龄相仿、关系最好，我因此备受打击所以高烧昏厥以致失去记忆。”赵不言讲述着有关自己失忆的事情。
??“那你的头痛也是…”
??“嗯，就是那次失忆造成的。自从失忆后我时常会头痛，梦到一些光怪陆离的人与事，后来宫里的医官开了一种药丸，头痛时吃下便可缓解。”赵不言又想了想，“上次在花园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那位皇孙的身影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看来你们曾经的羁绊很深。”鲍德温手肘拄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住歪着的头，看着对面在认真讲故事的少女。
??“或许吧。”赵不言歪着脸看向鲍德温，“其实和亲途中我已经很少头痛了，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耶路撒冷附近头痛的厉害了。而且还能听到很多我不明白的话语。”
??“嗯？”鲍德温突然提高了兴致，“是什么？”
??“似乎在有人争辩命运。”赵不言皱着眉，“或许是命运让我来此与你结识呢？”赵不言突然双手撑起自己上半身向鲍德温笑着说。
??“是啊，或许吧。”鲍德温与她对视，温和的回着。
??老天爷，你可真是会捉弄人，我们的相识，难道只为了留下遗憾吗？
??耶和华啊，这束刚刚点亮黑夜的温暖明媚的光你终于决定收回去了吗？
??两个人在对视中，久久的沉默不言，他们知道有些话已经不适合再说出口，只能藏在心中，淡忘在岁月里。
??“泰比利亚斯来禀，贵国使者已到，明日进宫，护送的军队就在外约旦驻扎。”鲍德温突然说了这个消息。
??“嗯，我的将军也已经来回禀过了。”，赵不言复又在椅子上坐直，轻轻的回答。
??“这次贵国大概来了五千人，我想你的家人很重视你。”
??“这么多人？”赵不言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宋国国内也不太平，金辽一直在外虎视眈眈，如今却分出了这么多人来到耶路撒冷，如此长途跋涉只是为了接自己？但她依旧稳住心神，接着回应，“我知道了。”
??“嗯。”鲍德温忽而想到了什么，将头离开撑着的手，整个上半身又向着赵不言倾去，“我的公主，或许你愿意做我的翻译，负责和贵国使者沟通，直到你们离开。”
??赵不言也将身体向前探去，“如您所愿，我的陛下。”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未离得如此近过，在安静的阳光下，他们听着对方微薄的呼吸声，感受着对方温暖的气息，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只有自己。朦胧的爱意在眼波中流转，那不可明说的感情真挚又隐忍。
??第二日，赵不言早早地便被霜儿和雨儿唤醒更衣。
??很久没有这样早起了，赵不言倒有些不适应。今日会见使者，又要重新穿起厚重的翟衣，戴好凤冠，画上淡雅的珍珠贴面妆。
??之前，莱斯和迪安被安排过来时，赵不言已经换下了这套沉重的礼服，二人因此并未见过。
??“殿下，您很美丽。”，莱斯看见更衣后的赵不言整个人的眼睛都亮起来，这衣服虽与本国衣物不同，但显得赵不言格外耀目。
??“是的殿下，贵国的衣饰衬得您十分高贵。”，迪安也跟着夸赞。
??美丽？高贵？或许是夸赞，又或许…是枷锁。
??“许久没穿，这冠倒是觉得有些压头了。”，赵不言对着镜子扶了扶头冠，又轻轻整理了自己的衣领。
??这时，有侍卫前来禀报，“殿下，王上传话，贵国使者进宫了，请您现在去议事厅。”
??“我知道了”
??随着霜儿把掩面用的却扇捧了过来，赵不言拿着扇子闭了闭眼，重新遮挡了面容，吩咐到，“走吧。”
??那边的议事厅里，鲍德温已经高居于王座之上，下面还坐着泰比利亚斯、大主教、提尔的威廉等人。
??赵不言带着两个侍女缓步走进议事厅，一如那日初来耶路撒冷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了。
??鲍德温坐在王座上，看着赵不言向他走来，还是那样的美丽从容。那日的坚毅勇敢、温柔轻笑再次浮现在眼前。
??“见过王上。”赵不言像往日见到他时一样，低头行礼再抬头望向他。
??他也像往常那样抬手免礼，只是这次他说的不再是简单的“Come,sit.”,而是 ，“Please sit next to me .（请坐到我的身边来。）”
??鲍德温右手边放着用胡桃木制成的座椅，那椅子上布满了网格花纹，扶手上装饰着用黄金雕成的藤蔓与玫瑰花，高耸的靠背上雕刻着代表耶路撒冷的十字标志，靠背顶端卧着两头狮子。这把座椅与鲍德温的王座很像，只是小了一些，花纹也有些不同。
??王座之下，众人神色各异，或惊讶，或臣服，或审视。
??侍卫再次进入议事厅，躬身回禀，“王上，宋国使者已到。”
??接着就看到外面走进来一支十人左右的使团。
??为首的一人身着紫色圆领大袖，腰上系着金銙带，头上戴着直角幞头乌纱帽，身后有一名穿着公服的少年。旁边跟着一名名着红衣圆领大袖的官员，再后面有两名身着甲服的官员，其中一人正是苏牧，其余二人应是此次带队的将领。
??众人走上前先向王座上的鲍德温拱手施礼，“臣等见过王上！”
??鲍德温依旧抬手表示免礼。
??众人又向赵不言施礼，“臣等见过福安公主，殿下千岁金安。”
??“诸位大人，免礼”
??“谢殿下！”
??在场的耶路撒冷官员都在安静看着这些宋国使者向赵不言问安，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这群身着异服的外乡人，心中都在盘算着各自的利益。
??“尊贵的王上，陛下听闻我国公主误入贵国，承蒙王上关照，特遣使携礼物而来，答谢王上。”，为首的紫袍官员说着递上了两份书信，“此乃我国国书，以及礼单。”
??赵不言坐在上面，轻歪着头向鲍德温翻译着自家官员说的话，鲍德温听完便让侍卫将两份书信呈上。
??“贵国公主十分勇敢聪明，能与公主相识一场也是我的荣幸，贵国君主客气了。”鲍德温看着宋国来的国书与礼单，想着后面要让赵不言和自己讲讲内容。
??少年身旁的男人在后面也为前面的紫袍人翻译着鲍德温的话。两人听后对夸赞自家公主的话进行了一阵自谦。
??双方在相互恭维了几轮后，紫袍人提出了请求，“王上，是否可以允许我们单独面见我国公主。”
??“当然。今晚王宫会设宴，款待来客。”说完，鲍德温站起来又对着赵不言说，“我的公主，希望你们交谈愉快。”
??“好。”赵不言起身行礼，众人也都行礼。
??耶路撒冷的官员见自家王上离开，也都带着自己的心思三三两两离开了议事厅。
??宋国的人们则跟在赵不言的身后来到她的寝宫外，等到赵不言换上常服后再次进来参拜。
??这次最先开口的是那名站在紫袍人身后着公服的少年，“姑姑，赵扩见过福安姑姑！”少年走上前来见礼。
??赵不言仔细打量了少年，忽然睁大眼睛，“是…小扩！”来人正是宋国太子赵惇的儿子，赵扩。
??“正是侄儿！”少年站在赵不言面前，眼眶微红。
??“自从和亲旨意下达，我们再未相见。两年了，小扩长的我都有些不认识了。”赵不言按着少年的肩膀仔细打量。
??“只是，为何你会前来，官家和太子也愿意？这一路艰难险阻，若有闪失…当日你哥哥离世…”
??赵拓，那位皇孙的名字再次出现在赵不言的脑海里。她很惊讶于朝廷会同意派赵扩前来，同时也明白了朝廷为何会派如此多的人。
??“是我想来…总之官家经不住我多次请求最终同意了。”赵扩有些含糊不清的解释着，赵不言有些不明原由。
?? “两位殿下。”赵扩后面的紫袍人开了口。
??两人皆看向他，赵扩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到，“姑姑，这是朝廷钦派的枢密院报谢正使，张千张大人。”
??“臣参见殿下。”张千见赵扩介绍自己，再次参拜。
??“国信所许言清——负责此行翻译。其他两人您应该认识，副统制刘显，校尉苏牧。”
??“参见殿下！”
??“免礼吧，异国他乡诸位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赵不言点头应到。
??“殿下在此可好？臣听苏牧说了殿下为使团留在宫中为质的事情，殿下受委屈了。”张千拱手说到。
??“我没事，未曾在此受屈，这里的王上仁慈对我很是照顾，使团也多亏他庇护。”赵不言讲述了自己在王宫内的生活。
??“姑姑，我们来时官家下旨，收回和亲旨意。”赵扩在一旁告诉了赵不言这个消息，接着又说起寻找她的过程，“原是刘将军回朝不见姑姑，官家便下旨让他一路往回寻找姑姑的下落，再行至那国时，没想到城池已破，之后在往西走便遇到了姑姑派出来的商队。刘将军带着商队回朝请旨，官家便下旨收回和亲旨意。”
??“原来是这样。”赵不言没想到一年之内一个国家就这样轻易的陨灭了。
??“这次我们来带了很多东西给姑姑，还有姑姑说的药材。”赵扩接着说。
??“都要回朝了，何苦带让使团再带如此多的东西。”赵不言有些不解，只以为是怕自己奔逃途中丢失物资太多。
??“嗯…对了姑姑，你为什么要让人请求采买大量药材呢？还有这里的王上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赵扩没有回答赵不言的问题，转而问起了鲍德温的情况。
??“这里的王上…有一些旧疾，我国的药物对他有利，因此我让商队回国采买，以报答他庇护之情。”赵不言也没有直接回答，她还是隐瞒了鲍德温麻风病的事实。
??赵不言和赵扩等人聊了很久，到最后各自怀揣着心事准备参加晚上的宴会。
??另一边的鲍德温，简直要被身边的大臣争吵声埋没了。
??耶路撒冷的众人在离开议事厅后又聚在了鲍德温的书房，为宋国的使者开始了争辩。
??“如此庞大的军队驻扎在外约旦，这对耶路撒冷是个威胁。”
??“从他们的公主来看，这些宋国人并不会随意威胁，我们不会面临战争。”
??“这里是基督的圣地，怎么能容忍如此多的异教徒在此。”
??“虽然如此，这支军队的到访或许对耶路撒冷是个机会。”，争吵声中泰比利亚斯的话入了鲍德温的耳朵。
??鲍德温制止了众人的争吵，向泰比利亚斯问询，“说出你的想法。”
??“诸位别忘了，我们的 Le Chastellet城堡还没有完全建好，萨拉丁还在远处虎视眈眈。宋国的公主在此，他们的军队既然选择来迎接就不会轻易发动战争，那么驻守在外约旦的军队对我们便不是威胁。”泰比利亚斯环视众人又看向鲍德温，鲍德温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既然对我们不是威胁，那么如此庞大的军队还能对谁有威胁之力呢？”
??在场的众人沉默了下去，忽然有人提出来，“执政官，您的意思是宋国的军队对萨拉丁…”
??“毕竟没有人知道五千人后面还会不会再有五千人。”泰比利亚斯淡然的说到。
??是啊，突然到访的五千人，即将来临的冬季，士气高昂的耶路撒冷军，这会让萨拉丁忌惮，也能让耶路撒冷继续有时间修建城堡，筹备军力。毕竟鲍德温最终的想法是能够冲击萨拉丁统治的本土，动摇他的根基，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就这样吧，吩咐下去，好好准备晚上宴会，不要慢待远客。”鲍德温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作为君王他需要做出对耶路撒冷有益的决策。
??………………………………
??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我说出一些话，我就背弃了现在的生活。
??——阿贝尔.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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