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桃伯桃怒拍桌案质问。
下方静立着众鬼，一个个垂头耷脑，不敢抬头。桃伯桃早已不藏圣子身份，在人族垦田种地时，他曾派手下清点庄内鬼族数目与存粮，确认食物足够支撑到离开结界，不会再发生袭击人族之事。
这时，两只小鬼跑来，押着团吱呀乱叫的黑泥，临到近处，众鬼才看清这团黑泥正是那饿死鬼。
桃伯桃问：“就是他吃人？”
眼前这团黑泥腹部裂开大口，一圈尖锐的白牙尚在咀嚼不及消化的人身，这幕令桃伯桃这种早不吃人的鬼族顿觉反胃。
鬼族食物不仅为人血精气，还有符箓香火，甚至符箓更为滋补，因为内中有天师灵力。然大多数鬼族还是趋向吃人，到底便宜快捷，且符合天性中嗜血的一面。
“圣子。”侍卫长走近，面露难色，“他不止吃了人，还……”凑近低语。
桃伯桃一听惊住，轻声道：“此事没告诉他们吧？”扫了眼围绕饿死鬼叹息的众鬼。
“尚未。”
桃伯桃道：“以免起乱，休将此事说出。我来想法子。”闭了闭眼，甩袖起身，指着饿死鬼道，“带他走，先给人族交代。”
山庄广场上，人族乌泱泱聚集，仿佛回到六年前发现食人鬼，只不过从前对此不寒而栗，这次纵然胆怯，却因曾目睹或听闻千秋尔等联手对付龙骨，知晓己方有反击能力，而生出不少底气。
突然，人群中哗然传出惊呼，“快看啊，那是什么？！”
桃伯桃阔步跳上平台，身后跟随两队鬼卫，押着维持鬼相的黑泥饿死鬼。千秋尔在台下，望见饿死鬼时，神情黯然。
谁想得那饿死鬼看到她，忽然化作人形，伸手指她，怒骂：“你这没良心的薄幸女人！你对得起画师的一片真心吗？！你自当被天打雷劈，孤老至死！”
这饿死鬼果然是那名精瘦有神的老头。地下会那晚宴席上，他与画师相谈甚欢，深刻记得画师说起千秋尔时，神情是如何的温柔。他当初多欣赏画师对千秋尔的真情，如今便有多恨千秋尔是个骗子。
啪一声，桃伯桃反手一掌，用折扇打歪老头的嘴，“敢骂我的小祖宗。”冲千秋尔笑了笑，面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六年前咱两族达成共识：鬼族绝不吃山庄人族。而今这家伙犯了忌讳，我族为表诚意，决定当众处决他。”
“饿死鬼命门在牙齿，但只要掌握力道拔除，非但不会让他立即死去，还能让他在生死一线挣扎反复，其中痛苦自不必说，而饿死鬼呢，共有七十八颗牙。”桃伯桃柔声开口，笑容甜美，“因此，我可以罚他七十八次死去活来。”
他拍拍手，四名手下上前，两人戴着铁钩手套伸入饿死鬼口腔，随意一抓，拧掉利齿，还刮烂了内壁软肉，霎时间，那老头下颌淌满血水。
青天白日下，饿死鬼凄厉的惨叫响彻山庄，直听得人头皮发麻，众人这时再看桃伯桃，再不觉他柔媚动人，只认他邪狞可怖。
毕竟，对同族都能这么狠。
“我想回去了。”千秋尔握住陆歧真的手。
陆歧真温声道：“好。”
段凌霄看不下去台上的血腥，皱眉道：“给他个痛快。”
桃伯桃闻言一笑，看向老结界师：“人族的老前辈，您说呢？”
老结界师摸着发白的胡须强装镇定，毕竟这饿死鬼是老头外形，跟他还颇为相像，这场景在他看来可不好受，他见台下的人族逐渐平息怒火，便点了点头。
“好。”桃伯桃立刻应下，抬袖轻挥，一股香风从他袖口溢出，看似轻轻柔柔，落向饿死鬼时，那家伙却瞬间五马分尸，而旁边等待的小鬼们，在来之前就收到桃伯桃的命令，可以分食这只饿死鬼的修为，此刻更是轰然而上，捉住分吃。
这幕更让人族不寒而栗，半数人原地呕吐。
——同族相食。
桃伯桃道：“人死不可复生，但一命换一命，是我族仅能做的补偿。”言罢，再不逗留，朝千秋尔院子而去。
“我小祖宗呢？”一进院子，他便问正在扫地的赵武。
赵武看到桃伯桃，忍不住颤抖，毕竟他方才偷眼去看了广场审判，此刻对这个艳丽美人再无半点觊觎心思，只剩恐惧。
“姑娘回来就与……与陆公子进屋了。”
桃伯桃想到千秋尔方才的黯然神情，叹了口气，转身朝东边另一间厢房走去，推开门来，讨好地开口：“段哥哥，你不忙吧，我有正事跟你说。”
段凌霄坐在桌边，冷冷看过来。桃伯桃笑呵呵走进去，柔声说了起来。
原来饿死鬼不仅吃了人，还溜到地下库房将鬼族存粮也尽数吞食，而山庄现有鬼族三百二十只，如此多的鬼族没有口粮，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你的什么破库房是怎么派人看管的？”段凌霄冷然道。
桃伯桃委屈道：“段哥哥你不知道，那饿死鬼可以化作黑泥从缝隙钻入，这地缝门板啊，他都通行无碍。”他捏出寒木帕包裹的黄符，吸吸符纸燃烧的烟气，“但不急，还有法子，咱们还可吃这个！”
桃伯桃拿出的这符纸并非攻击类，且无天师催动，是以，他能隔着寒木帕拿住符纸吸食。
段凌霄强忍翻腾的情绪，看了眼符纸，冷声道：“你还有多少？”
桃伯桃道：“三千八百七十八张。”
段凌霄惊愕。桃伯桃笑弯眼睛，道：“我家四位哥哥皆知我喜食符纸，他们宠我，因此花了高价买回许多高级符纸给我，我确是个被家人宠爱，于蜜糖罐里长大的桃桃……”
六年相处下来，段凌霄早知他一提那群家人就没完，抬手打断，道：“一只鬼每日多少符纸能饱腹？”
桃伯桃道：“看符纸的品级，一般来说，每日一张高级符。”
段凌霄拿过他手中的符纸，只见符纹繁复，内中灵力更是醇厚，果然是高级符纸。他不由看了眼桃伯桃。
高级符纸五十灵石起价，可见单单是他口粮就要花去多少，他的兄长确实爱他。
这时，千秋尔忽然来到，站在门口厉声问：“你的全部符纸不过维持众鬼吃个十天半月，但山庄能绘符的天师有多少？”
桃伯桃回头看见千秋尔，坐直身子，瘪嘴道：“是呀，所以我这才赶来找段哥哥嘛……”
千秋尔道：“阿段不善绘符。”这实话说得段凌霄面色泛红。
桃伯桃愣住，睁圆狐狸眼看他，讶问：“段哥哥，你还不会绘符啊？”
“这又不是容易的事儿，不然符纸也不会动辄升价！”千秋尔接过话，坐到桌边，“你还要吃高级黄符。”
桃伯桃眉头紧锁：“那怎么办……”
若是让鬼族饿肚子，那可是会遵从本能去吃人的！
千秋尔笑道：“咱们来帮阿段绘符试试。”
三人说做就做，檐下设置长案，摆好笔墨纸砚，段凌霄敛眉执笔，根据书上记载绘出复杂符纹，再将灵力通过笔尖灌入。
千秋尔接过绘好的符纸，经由香烛燃烧，递到身旁的桃伯桃鼻尖。桃伯桃蹲在地上，皱鼻嗅闻两下，立刻别过头去。
看他嫌弃这符纸，面色淡漠的段凌霄眼皮跳了跳。
“过来！”千秋尔拧住桃伯桃耳朵，把他转过脸来，又将符纸递去。
桃伯桃五官紧皱，狐狸眼泪光闪动，哭喊：“我不要吃啦，一张比一张难吃，呜呜！”
三人已在此画了一下午符纸，桃伯桃吃惯了高级符纸，被两人做试验，品尝段凌霄绘制的符纸，可谓是受尽折磨。
“段哥哥厨艺绝妙，但这绘符的本领我属实不敢恭维！”桃伯桃头往后仰，推拒千秋尔的投喂。
“谁让你尝味道了？只是问你有无饱腹感！”千秋尔骂道，“能吃就行！”
桃伯桃还是摇头抗拒，脸皮薄的段凌霄受不住了，抽走千秋尔手中符纸，沉声道：“我再研究一次。”
桃伯桃拍拍胸口呼气，庆幸逃过一劫，忽然，头上就挨了一拳头。桃伯桃抱住头，可怜巴巴看向凶悍的千秋尔。
千秋尔气呼呼又一拳朝他脑袋捶去，桃伯桃自知理亏也不跑，只抱着脑袋哽咽，眼含乞求。
千秋尔道：“我告诉你！届时你们鬼族若是攻击人族，我就将你们全都关在我的铃铛里！”
桃伯桃单手捂唇，叫道：“啊，好可怕，那样我们会死在你铃铛中的……”
千秋尔看不惯他这佯装的害怕模样，扑去打他，叫道：“那就死！你铁骨铮铮，绝不吃低级符纸！”桃伯桃笑哈哈躲避，与千秋尔对打起来。
低级……
正在画符的段凌霄笔尖一顿，脑中只剩这句评价，抄起黄符与书籍，不看闹腾的两人，起身离去。
恰好陆歧真从院外走来，身后跟着二十余名天师，他扫了眼檐下扭打的千、桃两人，敛回目光，看向段凌霄，道：“这是庄内所有能画符的天师。”
“好。”段凌霄颔首，领着众人进入客厅。
陆歧真走向千秋尔，还没开口，就见桃伯桃一骨碌站起来，朝他伸出红肿的手面，喊道：“姐夫你看，她打我！”
陆歧真淡淡瞥一眼过去，问：“可打疼了？”
桃伯桃立刻颔首：“当然打……”
“可打疼了？”陆歧真执起千秋尔的手，将她手心一翻，果然是皮肉泛红，他叹口气，掏出一叠冰莹雪膏，替她轻轻擦拭。
“再见！”桃伯桃凶巴巴丢下一句，翻墙回自己院子。
他才落地，就见院中石桌前，鹤商寒优雅坐着，正翻话本。桃伯桃走去，郁闷道：“商寒哥哥，我要是跟你一样也可以不吃不喝就好了。”
鹤商寒没抬眼，翻了页书，道：“我会吃会喝。”
桃伯桃捻起一缕发丝吹了吹，道：“但你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啊，不像我们……”
话音未落，喀拉一声，石桌裂开，暗处的三名侍卫唰地出现，护在桃伯桃身前。
桃伯桃面色凝重，捂着右臂伤口。原来方才不仅石桌碎裂，电光火石之间，鹤商寒更是出手迅疾，也将他中伤。
鲜血顺着袖口淌过白皙的指尖，桃伯桃看着鹤商寒，难以置信。
这六年来，他最初确实敬畏这名冥界使者，可后来同一屋檐日日见面，鹤商寒又总是温和风趣，还愿与他演戏胡玩，桃伯桃不知不觉中，早将他看做友人。
“我何处惹怒商寒哥哥？”桃伯桃问。
鹤商寒银灰色的瞳仁深深盯着他，吐字冷然：“全部。”
“桃桃！”这时，墙头蹿出千秋尔的脑袋，“过来，新符纸画出来了，你来尝尝！”
桃伯桃将受伤的右臂藏于身后，冲千秋尔瘪嘴，道：“不要，我不想吃啦，绝不是嫌弃难吃哦，只是吃饱啦！”抬抬下颌，吩咐侍卫，“佑一，你去吃。”
佑一看了眼他，接到桃伯桃警告的眼神，垂首打躬：“是，圣子。”
千秋尔这才看到那塌陷的石桌，目光在桃鹤两人间打转，少顷，肃然落定鹤商寒身上，道：“鹤商寒，你在欺负桃伯桃？”
鹤商寒轻淡回视她，并不开口。
六年前，与她在崖边度中秋时，她曾说过，他是讨厌她的，可为何……讨厌一个人，会在她靠近自己时欣喜，在她靠近别人时沉闷。鹤商寒想不通，他深受困扰，而这种感觉真讨厌，所以——
他或许真是讨厌她。
桃伯桃嘿嘿笑：“没啦，小冤家，商寒哥哥甚少发脾气，而且我这么讨喜的，他怎么会欺负我呢？”
“他是很少发脾气，可他一旦发作，都是突如其来，毫不留情的！”千秋尔飞跃墙头，一把扯过桃伯桃藏在背后的手臂，质问鹤商寒，“这是不是你干的？！”
这语气太凶，把桃伯桃吓得撇眉，拉着千秋尔连连后退，道：“我的小祖宗，你真是祖宗啊！你别激他！”
鹤商寒修为高深，性情古怪，若是一怒之下攻击两人，桃伯桃可没把握赢，而且...他也不想与玩耍六年的同伴交恶。
鹤商寒静静与千秋尔对望，点头：“是我做的。”
“你为何要伤害桃桃？！”千秋尔将桃伯桃往身后一推，叫道，“桃桃是我们中脾气最好的，可别说是他惹了你！”
“就是他惹了我。”鹤商寒捏捏手腕，口吻幽凉，“他说我与你们不一样。”
“你本来就与我们不……”千秋尔话还没说完，鹤商寒陡然逼近，这刹那，满院阴冷，黑气弥漫，天穹上的那轮日头甚至也暗淡下来。
这威压下，桃伯桃等竟皆是无法动弹。
千秋尔眨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鹤商寒，僵着脸皮笑道：“你本来就与我们没什么不一样，你看，咱天天同吃同喝同作乐……”
“你方才说了，我与你们不一样。”鹤商寒冷声打断。
千秋尔哈哈笑道：“啊呀，我这张嘴没把门的，话不过心，一时口误，你怎么跟我动气呢？”
鹤商寒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她的脸，问：“我能感到我很生你的气，可我为何会因你而生气呢？”
千秋尔咬了咬牙，笑容短瞬狰狞，强忍心底怒气，道：“想来是你讨厌我吧！正如你之前所说，我谄媚，贪吃，无脑，花痴，我就是这么个烂样子呀！我简直佩服小僵你的识人能力，一语中的，将我完全看穿！”
她笑盈盈的，水润的大眼里倒影出他的身影，口吻是钦佩的，满眼满嘴都是他，可他却觉着心口更闷。鹤商寒迷茫地捂住心口，试图理解此刻的心痛感。
千秋尔见状，有意利用他不通人情的地方，道：“鹤商寒，我给你个忠告，好么？”
鹤商寒抬眸看来，迟疑少顷，点了点头。
千秋尔笑道：“我是医者仁心才告诉你的，若是你讨厌一个人还接近她，那你的身体就会向你抗议，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心口发闷了？”
鹤商寒点头。
千秋尔一脸纯良：“那你就该离我远点，保护你自己的命！”
“因为我讨厌你？”鹤商寒问。
千秋尔连连颔首：“是呀是呀！”
鹤商寒道：“那为何这六年里，我与你比邻而居，却觉还算不错？”
“因为你在忍耐。”
“忍耐……？”
“你想想，你是否有很多个看我不顺眼的时刻，却忍住没出手？”
鹤商寒想了想，她扑进那男子怀中，她与那男子眉来眼去，她跟那男子檐下相拥……确实，一幕幕看着都很不顺眼。
鹤商寒皱眉：“是。”
“那你快走吧，快走快走，日后看到我就绕道走，离我远远的才好啊！”千秋尔推他肩膀朝院门口去，“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鹤商寒抱着樱花树站在门口，眼神认真，带丝恳求：“离你远远的，我的心就会好起来吗？”再不会为一个人魂牵梦绕，不知缘故了么？
千秋尔扶着门框，笑眯眯颔首：“是呀！”连连摆手，“快走，快走！”
她无视他站在清风里的寂寞身影，以及那双对世事茫然的双眼，啪地一声，将门合住。
“终于滚了，再威胁我一次，我定要杀了你！”千秋尔低声道。
她转过身，就见桃伯桃与三名鬼族侍卫，满脸错愕地看着她。
——谁也想不到，杀气腾腾的冥界尸王，竟会这样被哄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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