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尔飞檐越枝,奔至山脚,甫一落地,只听嘭砰声响,前方尺远的堵洞岩石自内碎裂。烟尘四散中,一道挺拔的身影若隐若现。
千秋尔殷殷盼望这人,身后鹤、桃二人相继赶到。只见烟尘消散,那人一步踏出,轮廓清晰。
四年的闭关修行,段凌霄已是气质沉稳的青年,往日单薄的少年身体,如今已成熟健壮起,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站在那凛然有种男子气概。
“阿段!”千秋尔兴奋喊道,蓬松的尾巴在月色里轻晃。
“小千……”段凌霄开口时嗓音轻而疑惑,似乎在辨识眼前人,毕竟这是他四年来看到的第一人,说出的第一句话。
“嗯,嗯!是我呀!”千秋尔笑道,“你四品啦,你真棒!”
段凌霄怔了下,掀眼冷冷看向前方。千秋尔随之看去。
只见桃伯桃站在树下,笑道:“段大哥,恭喜你,只是事发突然,我们也没给你备点薄礼就赶来迎接……”
一言未毕,段凌霄纵身飞去,长剑刺啷出鞘。
“阿段!”千秋尔惊喊。
桃伯桃反应倒是迅疾,抽出折扇就与他对打起来,转瞬过了数十招,周围树木拦腰折断,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鹤商寒翩然挪步,移到千秋尔身旁,见她双眉紧锁,紧张注视两人打斗,却也没阻拦。四品天师与七阶大鬼的对打,她纵有心阻拦,两人也不会给她机会。
“嘭!”忽然,一招对轰的巨响后,山脚岩石隆隆滚落,烟尘弥漫呛人。
千秋尔捂唇低咳,眼睛仍盯着前方战场。只见段凌霄走近身前,收剑入鞘,向她言道:“还是一般般罢了。”
千秋尔白他一眼,“那我三阶小妖直接死去?”
桃伯桃捂着胳膊跑出,将撕了裂痕的衣袖指给千秋尔看,“你看啊,他把我衣衫打裂了。”
千秋尔也白他一眼,“那你不该顺势趴倒在地,将全身衣衫撕裂……”
“闭嘴!”桃、段同时低喝。
千秋尔呵呵一笑,摆摆手,道:“好啦,打也打了,吵也吵了,咱们回家吧!”四人沿着林道走向山庄。
桃伯桃哼哼唧唧凑到千秋尔身边,扯住她袖口,声音不大不小:“段大哥真坏,一出来就拿风流倜傥的我来试功夫,怎么不找商寒哥哥呢?”
段凌霄看了眼鹤商寒,对方也淡淡回视他。
“你的房间还在,每日都有打扫。”千秋尔推开院门,冲段凌霄嘿嘿笑。
段凌霄神情柔和,道:“多谢小千。”回头看向跟着进院的鹤、桃二人,“你们……在这也有房间?”
鹤商寒足尖一点,飞过墙头,落向隔壁。段凌霄嘴角抽动,心想有门不走,非要来别人家中翻墙是为何。
桃伯桃也跃向墙头,但并没跳下,而是俏立月色中,嫣然一笑:“段大哥,明日再为你设宴接风洗尘。”
段凌霄理也不理,径向卧房而去。千秋尔噗嗤一笑。
“他才二十四,真难为他想通了。”桃伯桃笑看段凌霄背影。
千秋尔抬起食指,隔空点他,“他闭关四年接纳你的存在,你莫要辜负他的信任。毕竟阿段与我们不同,他面冷心热,是真不跟你玩虚的!”
“哼。”桃伯桃别过脸,斜她一眼,“我也心热的好不好?”
山庄第六年冬,天地素裹,细雪纷纷,山下菜地有布设四季阵法的修士,山道也有扛锄埋石的小队,经过这些年,众人对每日任务早已轻车熟路,勤勤恳恳,日夜不休,而这笼罩山庄的结界却只有轻微松动。
众人不由叹息:何时才能出去啊!
而陆歧真的着急,只比他们更深。
靠在浴池边,陆歧真捏着无法发出讯息的灵符,长叹一气。他七事八事在身,桩桩都需亲自完成,如今却被困在此处,日复一日无所作为。被困此处已是定局,他反复说服自己接受,但哪有这么容易。
只能次次忧虑,次次说服,如此反复。
忽然,身后传来结界嗡鸣,有人推开浴室门。
陆歧真眸光陡然狠厉。
他正身在启用菩萨泪的药池里。这些年里,千秋尔悉心琢磨,为他设计药池浸泡法,规律下池,静养病身,如今病情已逐渐缓和,体内秽气缓慢清洁。
而他每次都是独自泡池,其余人知他养病,就算不设结界也不会来打扰的。所以,这个胆大冒昧的家伙究竟是谁?
陆歧真侧首,冷盯后方。
白烟水汽四散,浅色纱幔轻飘,浴室清香而朦胧。一道人影走过纱幔,脚步轻快,发辫摇晃,手中抱着一件整齐叠好的绯红衣袍。
千秋尔。
陆歧真眼神由凶转柔,绷紧的脊背也卸力,可随后就浮出淡淡疑惑——千秋尔也从不打扰他养病啊。
千秋尔撩开纱幔,一眼抬起,笑容可掬的脸立时呆住,双眼发愣看他。
因着菩萨泪的功效,药池飘浮莹白飞光,他身在这池中,如纷扬雪片下的冰清雪灵,墨发如绸,身子如玉,染着水汽的眉眼迷离,偏他气质皎洁矜持,让那抹勾挠人心的魅惑欲说还休。
太美了,陆歧真。
千秋尔咽咽口水,更觉自己这番冒昧闯进很是值得。
最初她设计药池法子,提醒陆歧真赤身下池更有效用,他脸红答应,却还是穿着单薄衣衫,允她带自己试验一次,随后熟记药效,就将她请出门。
千秋尔依言避开,可这些时日,他身子愈发好转,她就又不老实起来。
“尔尔,你怎么来啦?”陆歧真将身子藏到水下,说话还是温柔的,没有责怪她的突然闯进。
千秋尔抓抓耳朵,放下绯红长袍,语气随意:“我给你送衣服啊!”
陆歧真看了眼小榻上的浅绿锦衣,又瞧了瞧她。
他可没忘记带衣服。
千秋尔也知晓这点。事实上,陆歧真性子太过细致,他从不忘带任何物件,就如千秋尔这浸泡疗法,她分了三十二种药包,陆歧真每次都要带齐药包与菩萨泪,按照指定位置,放到池底阵法中。
六年里,数百次浸泡,陆歧真竟一次不曾漏拿药材,衣物更是不会忘,搞得千秋尔想借口送东西都不行。
千秋尔微微瘪嘴,捏着绯红衣袍,道:“我想看你穿这件啊。”
这借口太苍白。
话说到此,陆歧真更确认她此行目的,将身子又藏下去,这次只露出脑袋了。
千秋尔见状,为了欲盖弥彰,语气急切起来:“我是想着明日除夕了,想看你穿喜庆点!红的,红红火火不好吗?”
陆歧真喜穿浅色衣衫,衣柜中的彩衣不过是易容时,假扮身份所用。谁知就被千秋尔翻找出来了。
“嗯……”陆歧真垂下眼帘,分明知她说谎,但体面的性子还是让他下意识迎合,“谢谢尔尔。”
他每每露出这神色,说出这语气,都让千秋尔觉着自己欺负了他,她有点愧疚,又有点兴奋,嘻嘻一笑,放下衣衫朝池边走来。
陆歧真惊愕后退,水波清越响动。
千秋尔跪在池边,按住他肩膀将人抓回,“我最近又有新点子啦,给你按摩几个灵气穴位,让你越快吸收菩萨泪。”
陆歧真背靠池边,耳朵早已红透。
虽然……她指腹落下的地方确实都在穴位上。然此情此景,总让他不由联想,她简直像个流氓在哄姑娘。
啊!终日里她与鹤、桃那群家伙,演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把他脑中也污染了!
千秋尔看他神情不时变化,问:“安安,你在想什么?”
两人离得太近,陆歧真甚至不敢抬眼与她对视,摇头,道:“没甚。”
浴池复又安静。
菩萨泪清宁的灵力,配合药池温厚的疗效缓缓滋养着他,而爱人的手指也体贴落下,按摩每一处淤堵的穴位,陆歧真只觉体内纯净清澈,有如回到儿时,那与天地连接的通透。
他没发觉这样敏感戒备的自己,在室内还有另一人在场时,竟完全卸下防备,背靠池壁,放心阖眼。
千秋尔见他这恬静模样,心神一荡,终是没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他肩膀。他肩头登时颤了颤,好似蝴蝶振翅的轻盈,浓密的睫毛也睁开来。
千秋尔既然做了,就会做下去。她脸颊一动,嘴唇贴着他肩膀,又吻上脖颈,那模样就好像在虔诚亲吻一块上好的绸缎。
陆歧真呼吸稍沉,五指反复合握,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任水流滚过指尖,引起一圈圈让人耳热的涟漪声。
她的吻很磨人,手指也很坏。
千秋尔轻吻他的肌肤,按摩的动作却也不停,无论是调戏他还是治疗他,她都太熟稔了,在这暧昧焦灼的气氛里,还能将指尖精准落向穴位,不耽误助他吸收灵气。
没一会儿,陆歧真的晶莹如玉的肌肤,逐渐粉红。
他脑中思绪万千,拒绝之言就在嘴边,却又纠结如何措辞,这么一耽搁,那大胆的色猫早就越吻越亲热。
直到她的指尖与红唇,来到他脸旁。
千秋尔转过他的脸,见他双眼半阖,眼梢含春,泪痣在水汽里妩媚得惊心,她呼吸陡然一沉,低头吻去。
四唇即将相贴,他却在最后错开脸。
“为什么。”千秋尔似乎早有预料,语气意外平静,“你分明有感觉的……”
“尔尔。”他垂着眼,轻柔打断她。
千秋尔唇瓣一动,还要追问,他将头低下,额抵她肩,闷声轻唤:“尔尔……”
这委屈又依恋的反应,奇异地,令她心口的不快瞬间消散。千秋尔笑嘻嘻拥住他,道:“嗯,尔尔在。”捧起他的脸,正要说话,却又为那俊美的脸容失神,千秋尔急忙闭眼,中气十足喊话,“安安,你快穿好衣裳,今晚桃桃他们来吃饭,咱们约定一人做一道菜!”
一个时辰后,众人聚在饭厅,桌上摆满热乎乎的饭菜汤水,小芙也被千秋尔喊了来。
小芙平日都去山庄食堂用饭,就为避免与陆歧真这个主人同桌,她觉得那不敬,另外就是……不好意思跟这么多外人用饭。
“谁都不许吃这道菜啊,这是我特意为安安下厨的。”千秋尔护着碗鱼羹,警告地看着众人,随后谄媚一笑,递给陆歧真。
这是瑶鱼,只在极北雪山有,千秋尔前日给来自雪山的贵女看病,那贵女割爱给她两条。
陆歧真还在为方才的浴室亲昵恍惚,只觉她的柔情与欲念化作薄薄蛛丝,将他由内至外捆缚。这捆缚里竟有种让他安心的沉迷。他尚未理清这些幽微的异样心思,骤然见面前落了碗雪白鱼羹,不由失神看她。
千秋尔一双眼水盈清澈,是他没有的清晰。
真奇怪啊,分明是她主动散发出那些令他心炫神迷的情愫,他兀自脸红心跳,难以走脱,她却早已恢复如常。
“安安,快尝一口啊。”千秋尔笑道。
陆歧真迷迷糊糊拿起调羹,茫然听从她的话,尝了一口。
这口下去,鱼腥气直冲脑门,激得他五官皱起,本就心神恍惚,这下更没做好表情控制。他立刻意识到问题,忍耐心口烦恶之气,微笑道:“味道极好,多谢尔尔为我费心。”又舀起一勺,含入嘴中。
千秋尔却拦住了他,捏起勺子,自尝了下,皱眉道:“啊,别喝了。”
“不,尔尔,我……”
“别喝了。”千秋尔推来一道樱桃肉,“你吃这个。”
她其实也没难过,而是可惜,“怪我没尝尝味道,直接给你吃了,不过还好另条瑶鱼没遭我毒害。阿段,你明日给安安炖那条。”
段凌霄淡淡点个头。他是在场厨艺最好的了。
小芙看他这冷冷的模样,想到这样的他其实很擅厨艺,不由悄然一笑,越发觉着他好了。
“真有那么难吃吗?”桃伯桃咧嘴笑起,夺过千秋尔手里的鱼羹,“我来尝尝!”
他心直口快,那句“难吃”没戳到千秋尔,却伤到陆歧真的心了,他微蹙眉,去握千秋尔的手,想了想,觉得其他话都太苍白,直接道:“尔尔,我要吃完鱼羹。”
“别吃了。”千秋尔知自己做的难以下咽,她是真担心他刚泡过药浴,灵力还不稳定,身子莫被这恶心的食物影响,“明天阿段给你做。”
她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便兴冲冲扭头去看桃伯桃,期待这不要脸的家伙,给出不要脸的反应。
陆歧真睫毛黯然下垂,缓缓将手从她掌心抽出,而她也没发现,仍兴致盎然盯着桃伯桃。
“难吃至极……啊呦!”桃伯桃才喊出声,头上就挨一拳,他手捂脑袋,气恨道,“千秋尔,你故意的!”
“显而易见!”千秋尔扬了扬拳头。
桃伯桃哼哼两声,不怀好意将鱼羹递给身边的段凌霄,“段大哥你尝尝。”
段凌霄瞪他一眼,还是没忍住,挖了一勺品尝,沉默片刻,淡声评价:“……这鱼死得冤枉。”
众人愣了愣,齐齐大笑。
桃伯桃握拳捶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段大哥,后山竹林里长的都是你啊——损!”
千秋尔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提起拳头,“阿段!我……哈哈哈,我要打你!”
她三人嬉笑玩闹,陆歧真默然垂眼,小芙低头憋笑,而鹤商寒……
“哇,商寒哥哥,你在做什么啊?!”桃伯桃惊呼。
只见那白衣男人闲雅坐在桌边,一口接一口吃下鱼羹,很快就见了底,他若有似无点头,笑道:“味道不错,还有吗?”
千秋尔瞪大双眼,随后奔出饭厅,端着小锅回来,直接放到鹤商寒面前。他微微一笑,平静喜悦地吃完整锅。
“小猫。”鹤商寒笑容优雅,“味道不错,下次还做吗?”
千秋尔叹服拍手:“原来小僵,你是个异食癖啊。”走回原位,挽住陆歧真手臂,“但没下次,我只给我家安安做,这次算你们走运啦!”
【乾阳历六二一年,一月二十
转眼已是在山庄的第六年。
我从无一日,忘记当为之事。众人喧笑之际,愈明己身之异。
……她今日为我下厨,难以下咽,不能喜欢她。】
千秋尔走过长廊,看到桃伯桃大咧咧躺在雪地上,噗嗤一笑,跳了过去,问他:“你干嘛呢?”
桃伯桃眉眼覆落几片薄雪,更衬面容清艳,笑道:“陆姐夫今日身着红衣这般好看,姐姐却没留宿他房中?”
千秋尔捏起一团雪球,朝他脸颊砸去,笑骂:“碍着你了?我这个点还不想睡呢!”
陆歧真早眠养身,千秋尔不与桃伯桃他们瞎玩,入睡较早时,才会去找陆歧真,但两人也只是盖着被子,单纯同枕入眠。
桃伯桃分明能躲开这一击,却还是躺在那挨打,雪球在他脸上炸开,雪片四溅,露出他冰清又灿烂的笑:“你就知道欺负我,哼。”
千秋尔坐倒他身边,拍开他脸上的雪渣,问:“你怎么不起来跟我玩?”
往日她一雪球扔去,桃伯桃就笑嘻嘻跳起来跟她对打了啊。
桃伯桃双臂展开,在雪地里划了划,看着夜空,道:“我在感伤呢。”
“哦。”
“你知道我为何感伤吗?”
“为什么?”
桃伯桃捏起自己的一缕卷发,扫扫她脸颊,柔声道:“因为我喜欢现在的日子啊。”
千秋尔看向他。
桃伯桃侬丽的脸泛起浅笑,道:“你一定也喜欢吧?”
无视种族差异,没有外力催促,与好友爱人同住,还因封闭在此的生活乏味,众人也接受她们幼稚的游戏,只图一乐。
这里,就是桃伯桃的天堂。
——如果没有哥哥们询问他,何时能出结界的话。
“我好想感谢布界的家伙,可我又不该感谢。”桃伯桃重新躺倒,手足伸展,在雪地呈“大”字。
千秋尔等不知,桃伯桃却知道哥哥们派人从外破界,可就是无法破开,所以他便能全部怪罪结界,心安理得在这日复一日。
千秋尔沉默片刻,也在雪地躺倒,与桃伯桃并肩。
天空辽远冷清,四周静谧洁白,雪花轻轻落向桃伯桃的睫毛,他眨动一片冷意,轻轻道:“好想这样没尽头……”
他侧过身,看向身侧的千秋尔,指尖一抬,去够她放在雪地的手,千秋尔手指微颤,没有躲开,转过脸来,与他对望。
这时,一道怒喝响起。
“桃伯桃,给我滚出来解释!为何又有鬼族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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