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盟一座秀丽小院内,温倾绝略显焦灼。
他才与段凌霄带着识鬼器去了制器司,制器司司主对段凌霄大为赞赏,听闻他是自学更为惊讶,但温倾绝没给他们闲聊机会,确定法器可用,交付炼器法子,便带他回来。
这时已过去两个时辰,千秋尔还在屋内为叶颂今缝魂。
温倾绝平复心绪,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微笑:“阿段,你也坐下歇歇。”
段凌霄恭谨行礼,才坐去对面。
“转眼间,八年就过去了。”温倾绝感慨。
也因此,他收到千秋尔的消息说要来缝魂时,兴奋得整夜难眠,这点失态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只有他知晓自己无法抑制的期待。
段凌霄沉默少顷,问:“盟主,鬼族……能与妖族一样么?”
他并未说得直白,但温倾绝听懂了,眼中惊异一闪而过,微笑道:“且不提妖族心性洒脱,鬼族心胸狭窄,只说他们被人族镇压千年,这份仇怨也让两族注定无法和平,除非鬼族不计前仇,可话又说过来了,睚眦必报的鬼族会吗,人族又果真能信他们么?”
温倾绝笔直注视他,语调沉稳,“鬼族是吃人的啊。”
段凌霄手捏杯盏,反复摩挲,“但鬼族的食物并非只有人族,还可食符吸香……”
“他们生性杀戮嗜血,多少能做到克制劣性,去吸食符纸?”温倾绝轻笑反问。
段凌霄想到,桃伯桃在山庄管理鬼族时,他治理下的鬼族,除了那只饿死鬼,其余皆是听从命令,吸食符纸,因此,两族在封闭环境下共处,竟维持长达八年的和平。
若是把山庄再扩大呢?
会不会有一日……就能实现覆盖整片大陆的和平。
段凌霄把这猜想说出,温倾绝听他所言,眸光深邃,注视他的眼神越发犀利,“阿段你虽年轻,却义薄云天,这实在是好的。可这件事上,这只天鬼纵然实现短暂和平,那也是假象。”
“封闭山庄里,他是鬼族中权利最高的。底下这些小鬼,恐惧他背后势力,用对死亡的恐惧压制了口欲本能,这才选择吸食符纸。可出了山庄,如你所言,他还有四名师兄,有师父,这些人比他的权利更盛,届时谁还会恐惧他呢?他能忤逆自己的权利上层吗?纵然不畏强权,他又能摆脱亲情束缚,为了人族大义灭亲吗?”
温倾绝的连续反问,句句直戳心扉,令段凌霄哑然失语。
便在这时,寂静的厢房内涌出一股青白两色的灵光,直冲云际,涤荡开来。
“叶子!”温倾绝立刻站起,眼含难抑的狂喜。
这熟悉的、暌违已久的灵息气味。
春光清明,花香浮动,四下阒静里,那扇古朴秀雅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人走出。女子一袭白衣,眉眼沉静,怀中抱着双眼闭合的黄衣女子。
“叶子!”
“小千!”
两个男人立刻冲上前。
叶颂今淡淡瞥了眼激动的温倾绝,伸出手臂,把千秋尔递给段凌霄,“她灵力消耗过度,但不打紧,你且去医药司寻人一看。”
温倾绝此时眼中只有叶颂今,她这神情与语气都说明——
她回来了!
段凌霄接过脸色发白的千秋尔,虽然心中担忧她,还是没忍住看了眼叶颂今,只一眼,他就应声离去。
“阿绝。”纵使那声音还是叶子的,可语调完全不同了,听着很有几分威严。
温倾绝眼底泪花攒动,握住她的手,放到心口,“师父。”
千秋尔确实没啥大事,她在段凌霄送她去医药司的半途,就已醒来,知晓要去何处后,顿时在他怀里鲤鱼打挺,“我不要去!”
“小千。”段凌霄眉头皱起,将她按倒,收手抱住,“这事不可任性。”
千秋尔乱踢脚踝,挣扎起来:“我不要去啊,不要去!我自己有药的!”
医药司肯定少不了灵猫族人,与叶颂今这种脱离部落已久的不同,那处是与灵猫部落联系紧密的,谁知会不会有人无意间戳穿她身份。
段凌霄还是不放开她,道:“不许胡闹,且去看病。”
他觉着九州盟的医药司闻名天下,这趟就算千秋尔无碍,也可给她做个检查,对她身体到底无害。
千秋尔挑挑眉,靠在他臂弯里,大咧咧道:“阿段,我可是有道侣的,而你是有婚约的,你看咱俩现在……”
话音未落,段凌霄已如触电般,迅疾松开手臂。
千秋尔猝不及防,嘭一下摔落草地,她揉揉屁股坐起身,却见段凌霄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这个阿段……”千秋尔低笑,揉揉手臂,“真是禁不起一点调笑啊。”
她当然也知道,段凌霄是担心她才会如此。
可段凌霄忽又转过身来,冷声道:“起来,去看病。”
“……”千秋尔猛然跳起,一个飞身踩上树梢,服下两粒丹药,跃上不远处房檐,“你才有病呢,看看,我多生龙活虎!”
说着,空中劈叉,又连续六个后空翻,神情得意又不屑。
书房内,温倾绝眉头紧锁,摆好文书。
他与叶颂今分别千年,本想与她欢喜庆祝再深深缠绵,可她醒来后,对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感应到鬼域开启,作速将大陆现在情况全部整理给我。”
言罢,她就闭目调息。毕竟才醒过来,这具身体虽然修为深厚,但因为痴傻的叶子不会调动灵力,长久以来,这体内经脉的运转就有了生涩感。
她抓紧时间,自己调息时,就让温倾绝整理文书。而他在她身边已久,知晓此时若不听从她的,后面就算想要亲昵,她也不会给他的。
“夫人。”这时,门口传来侍女恭顺的呼唤。
温倾绝眉头骤然松开,灿笑回身,立马朝门口迎去。
“你喊我什么?”踏过门槛的云白靴子顿住,女子嗓音清冷,不等回话,沉声叮嘱,“不许叫我夫人,我是盟主。”
——继开山盟主段琦玉之后,□□九州人妖和平,将大陆推至繁荣鼎盛的,第二任盟主,灵猫族叶颂今。
温倾绝驻足,欢喜的神情也僵住。
只是叶颂今进入屋中,他立马又笑起来,唤道:“师父。”
“我神魂受伤不过千年,这群家伙竟完全忘记我的身份,只记得我是你的夫人?”她虽不刁难那普通的侍女,但心底仍是不悦。
毕竟,她昔年在封鬼战役中,大义护民而深受重伤。所谓权责统一,她既享受了整座大陆最高的权利,自然也会在大陆沦陷时毅然承担责任,哪怕这危及性命。
温倾绝听她不悦,握紧她柔软的手,“师父,是我的错,这盟主之位还是你来坐,我还像从前那样,给你做副手。”
叶颂今走去书桌前,淡淡点头,“自然如此。”
她如今既已苏醒,当然是要做盟主的。
叶颂今翻了翻他整理的文书资料,简略看了眼,先颔首:“不错,你仍如之前灵巧。”
从前她就喜欢训练他整理资料,把不同文书中,同件事项的内容归纳分类,并按事情轻重缓急排列。
温倾绝听到夸奖,眉眼弯弯,有些恃功冒险的嫌疑,低头去亲她脸颊,“师父……徒儿好想你。”
可这温存还没多久,下一刻,叶颂今面色倏沉,衣袖一扬,强大的灵力将温倾绝掀倒在地,她展开手中文书,怼到他眼前,斥问:“温倾绝!”
“南阵脚已被鬼族破开,是什么意思?!”
烟波浩渺,江水浪卷。
白衣女子反剪双手,盯视面前浪涛,忽而双手掌心向上,连续变化五六式结印手势,一掌向前推去。
霎时间,浪涛朝两侧漾开,显出一条水路。
叶颂今飞身而起,悬立浪涛之上,裙摆被江风吹起,青丝狂扬。她低低念咒,手心白光流动。
白光轰入江底,浪涛腾起,水花四溅。列队岸边的侍卫皆被浸透,唯独温倾绝周身一圈灵光罩,没被影响。
杜昭然微微眯眼,水珠从她额头滚落,她看向江上的叶颂今,又望向温倾绝。
这个盟主等候千年的女人终于回归,在短短五日内,就寻到了她们花费八年都无进展的南阵脚。
这封印大阵实在诡异,她身为一品天师,率领一小队包罗结界师、阵法师的搜查队,拿着罗盘寻阵脚踪迹,却每次都比阵脚慢一步——每每她们监测到阵脚时,这阵脚就瞬移离去,再次隐没不见。
“阿绝,过来。”叶颂今沉声唤道。
温倾绝毫不耽搁,飞身过去。
“我教你的十三式封印术,可还记得?”
温倾绝深情地看着她:“师父教导的所有,徒儿从不敢忘。”
“好。”叶颂今双手交叉胸前,招式气韵沉静绵长,“来。”
温倾绝低眉敛眸,转眼间,脸色清正。
二人并肩而立,一招一式默契配合,对着江底每轰出一掌,身上便涌动相同的光晕,直到第十一掌时,温倾绝难掩笑意,侧头看她。
这一眼,他仿佛看到千余年前,与她游历九州,两人的功法身法都是配合练习的,既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又透着对彼此的浓情蜜意。
“专心。”叶颂今提醒。
温倾绝回神,手腕翻转,又朝江底打下第十二掌。
完成阵脚封印,叶颂今牵住了他的手,飞回江边。温倾绝顿时愣住。
自那日,她发现他没看好南阵脚,已连续五日不理他了,虽是忙得脚不沾地无法理他,可稍稍闲下来时,也不愿见他,而且……
还赶他出了卧房。
“其他三处阵脚如何了?”叶颂今落地后,直接问话杜昭然。
杜昭然嘴唇动了动,对她喊出那个拗口的称呼:“回禀盟主。”这是温倾绝特意提醒过她的,“这三处阵脚完好,其中西阵脚已被我们寻到,派人看守,若是阵脚移动,可立刻跟随。”
“好。”叶颂今轻呼一口气,看向另一边垂手侍立的齐吕,“你倒是沧桑了许多,看来受累不少。”
这是如今九州盟的殿前左卫,兼大侍官,日常负责盟主内务,与外出的杜昭然不同,他整年几乎从不离开盟主身侧。
他先后侍候过两位盟主,第一位就是面前的叶颂今,也是她这次苏醒后,在众多面孔里,见到的唯一熟面孔。
他是个人妖混血儿,在千余年前的九州大陆并不受待见,父母被两族视为孽障打死,就在要连同处决他时,叶颂今与温倾绝出现,将他带回盟中收养。
他娘亲姓齐,爹姓吕,叶颂今为他命名:齐吕。
齐吕躬身,恭谨道:“蒙盟主提携之恩,奴才无能,只一颗忠心可作回报。”
“奴才……阿绝还没让你改掉这毛病?”叶颂今微蹙眉,看了眼温倾绝。
这孩子被两人收养时不过九岁,从那时就自称奴才,谁知如今还没改掉。
温倾绝紧了紧相握的手,正要开口,齐吕又道:“唯有如此自称,奴才方能心安。”
“……”叶颂今看了他许久,“那你随意,对了,小千姑娘的谢礼送到了吗?”
这是齐吕的分内事,他颔首:“礼单备下的三千珍宝都已送达,小千姑娘并未推拒,尽数收下了。”
叶颂今微微一笑,道:“今晚设宴。”
宴会布设也是齐吕的分内事,他想着叶颂今可能是要宴请千秋尔,便思忖了一番宴会规格,点头:“是……”
话音未落,叶颂今笑着补充:“家宴。”
“你,我,阿绝三人。”
叶颂今不急在这时宴请千秋尔,可这呆头呆脑的灵猫却收到另一人的请帖。
【三月二十八日,戌时,请千姑娘赴月牙楼一叙。云渺拜启。】
千秋尔捏着云渺送来的这张请帖,思来想去,还是应邀而去。今日恰好陆歧真出门办事,她出入相当自由。
“好吧,那就跟这小子彻底说明白好了。”千秋尔拐过街角,走上一条流光溢彩的繁华夜街。
这街一看就是消费昂贵之地,等千秋尔寻到月牙楼,抬眼一看这宏敞华丽的酒楼,更是暗自咂舌。
云渺小子是真有钱啊。
她才出现在门口,便有面容清秀的小童跑来,笑盈盈接应。千秋尔估摸着也是云渺跟她说了自己的相貌,提前候在此处的。
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鹅黄头巾,噗嗤一笑。
也是哦,毕竟她装扮这么好认。
随这小童入楼,只见大堂富丽,两人避开人群从侧门而出,穿过一条长廊,走过卵石小径,面前出现一片幽雅碧湖。方才的喧嚣吵嚷,成了远处时隐时现的人间烟火。
碧湖中心支起两层竹楼,湖面倒映巨大的鹅黄圆月,微风吹起涟漪,月影涤荡,漾起无数细小月牙,待平静时,又聚成团圆样貌。
千秋尔抬头看了看夜空,今夜繁星璀璨,恰好银月黯淡。
小童见她神情,机灵开口:“贵人,咱家有名的月牙楼,说的就是这竹楼湖月,湖中圆月非月,而是阵法师布设的幻术阵,但您请放心,虽是幻术,却不惑人心智,只为清风明月,怡人心扉。”
他说得语调轻柔,浪漫慨叹,有意吸引千秋尔沉醉。毕竟城中富家公子约会首选此处,然而订金昂贵,多数人最终被劝退。此刻小童边说边打量千秋尔,却见她毫无波澜,看这美景就像看村口土房。
小童诧异,心想这就是云渺公子邀请的女子吗?
他们都知晓云渺的,姑苏财貌双全的美公子,只是不知为何不近女色,城中女子伤心欲绝,城中断袖却兴致盎然,奈何去他店中拜访仍被赶了出来。
千秋尔在小童的指引下,踏上长长的栈道,略瞧了瞧水中花草,见叶下游过各色鲤鱼。
终于,栈道尽头,那人出现了。而小童也悄然退去,将这美景与美人都留给了千秋尔。
碧湖晚风,那秀朗的男子临阑而坐,着云纹广袖素色袍衫,衣袖如流云,腰间松系一根墨绿绦带。
不似从前那样满头彩绳发辫,而是在耳后,编了两缕发辫,以绿绸扎系,眼梢也适宜轻涂碧绿晶莹的眼影。
夜风吹掠,碧湖圆月飞出无数星光,就如此飘散他身周,他墨绿色的发带飞过眼前,与微微阖眼的动作一衬,清冷中暗藏几分魅惑。
听到脚步,云渺抬眼。
虽然心中紧张,他面上还是浅笑盈盈,站起身,嗓音清柔:“秋尔姑娘,别来无恙,以姑娘侠义的性子,该是又四处施手相助去了,如今既回姑苏,云渺想为姑娘接风洗尘。”
他请帖里已将当年如何受她相救的事告知,以为千秋尔是真不记得他了。
千秋尔挠挠鼻尖走过去,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瞅他好几眼,道:“小云渺,你究竟想作甚呢?”
云渺听她这熟稔的语气,心中狂喜,可脑中还记着与桃伯桃确认的计划步骤,便一边微笑,一边俯身点香。
这香炉刻有桃花纹,他抬手间露出雪白的腕子,火柴顶端的一点猩红在他指尖跳跃,也美得不可胜收。
千秋尔瞄了眼他点香的动作,只觉这香气挺好闻,便没在意。
云渺温静垂额,正要请她入席,却见千秋尔自己一屁股坐到桌前,夹起金黄鸡腿吃起来,开门见山道:“在我吃完这鸡腿之前,咱俩就把事说清楚。”
云渺微愣,美眸一眨看去,眼皮上点点闪烁的碧青色极是动人。奈何,他遇上了一只不解风情的笨猫。
千秋尔稍歪头,冲他晃了下啃掉半只的鸡腿。
粗鲁地传达,他还有一半的时间。
云渺秀眉微蹙,眼中对她分明有了怒气。毕竟他这五日想到今晚就止不住喜悦与紧张,还一掷千金插队订下这月牙楼,各处都打点好了,连今日桌案上的糕点也是他亲自所做,她却是这么毫不在意。
更遑论,他觉着心意要等氛围到了再缓缓铺展,怎可这样大马金刀跟谈生意一样,况且,说生意时也是要迂回几番的。
但云渺对她最多气恼三息,只要看到她那活泛水润的眼,他就没甚怒气了。
云渺终是依顺了她的节奏,他坐下,抿了口酒壮胆,趁着舌尖辛辣尚未散去,说出直白的话:“我觉着我一直在等你。”
千秋尔啃了口鸡腿,垂着眼,语气无谓:“哦,你说八年前我从姑苏离开。”
他红着脸,害羞极了,那双眼仍旧明亮干净,坦诚道:“不仅是与姑娘上次分别,我觉得……我等姑娘似乎已有千年之久。”
与此同时,易容后的陆歧真,正与人在酒楼攀谈。
“丹枫分店倒是遇到过一名美若天仙的受伤女子。”这人的药堂开遍整座大陆,每日各店掌柜都会将店内经营情况禀报,他翻着百闻石,随便一问,就有掌柜回答了。
毕竟神仙样貌的人出现,自是令人记忆犹新。
丹枫。
终于又有了段临仙的消息,陆歧真还未来及喜悦,忽然收到一条灵符传讯,他一面与这药堂大东家举杯饮酒,一面悄然输入灵力感受灵符中的气息。
这一下,他愣住。
竟是桃伯桃。
恰这时,唱曲的姑娘们抱着乐器,款款而来,那大东家眉开眼笑,陆歧真便趁着他高兴,寻个借口走出。
来到无人的拐角处,陆歧真点开灵符。
“陆姐夫,你不是想让人勾.引我姐嘛?这事你别操心啦,包在小弟身上,我找了个人品相貌都顶好的。哦对了,那人脸皮薄,不会偷人,我就跟他说你死了哈。姐夫不用特意谢我,我从小就古道热肠,乐善好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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