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浓黑，月色凄寒。
密林中，俊美落魄的男人手拄树枝，沉缓行走，背上是个衣衫透血的女人。幽蓝月光照耀下，她阖眼的面庞苍白平静，毫无呼吸的躯体看着很是阴冷。
男人双眼发木，红肿的眼眶不知哭过多少回，只怪异低喃：“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千秋尔的身体紧贴着陆歧真的脊背，她两手僵硬垂落他颊侧，伴随走动，那手指总是不经意掠过他脸颊，冰冷地宣告着现实。
她没了呼吸，身体也冷了下去。
忽然，前方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陆歧真抬眼看去，漆黑灌木丛里，一双碧绿的兽瞳紧盯着他。
陆歧真站定。
那双眼缓慢靠近，走近了方才看出干瘦的身体，发灰的皮毛。
原是只饿狼。
也许陆歧真此时丢下千秋尔，那饿狼定会撕咬不能动的食物，为保存体力而放过他，可是，他是陆歧真，她是千秋尔，这种剧情是不会出现在二人身上的。
陆歧真手心一晃，握出玉箫。
饿狼龇牙，发出警告的低吼，毛发根根竖立。陆歧真眉头紧锁，在它前足微屈时，立马吹动玉箫。
他如今只有丁点修为，好在吹音仍旧准确，第一节音律吹出，灰狼瞳仁涣散，脚步虚浮，陆歧真抓住这个时机，把千秋尔放倒在地，灵力裹掌，朝手中做拐杖的树枝劈去，露出锋利尖头，猛朝饿狼脖颈刺去。
这一锐痛下，灰狼似乎也缓过神，怒张巨口，朝陆歧真手臂咬去，陆歧真回身一闪，臂弯振力，树枝又朝饿狼血肉刺入两分，可强弩之末的他也手臂发颤不停。
失神之际，灰狼扭头一吼，咬上他小腿，锋利的獠牙轻易刺穿血肉经脉，陆歧真闷哼一声，跌坐在地，灰狼趁势反扑，一甩头，把陆歧真的手挣开，脖颈插着树枝又朝他大腿咬去。
陆歧真反应迅疾，两手合握，紧箍灰狼颈项，双眼瞪得发红，盈满凶戾杀气。
良久，灰狼从低吼变为哀嚎，最后“唔”一声，气息全无。
陆歧真松手，灰狼尸体摔落，他两手间满是染着腥气的毛发，粗糙又黏腻。他看着这些狼毛，愣愣眨了眨眼，瞳仁无光，神情空洞，好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忽又扭头，瞧见倒在地上的千秋尔，猛然回神，微笑朝她奔去，临近又掏出帕子擦净自己手心，这才跪下来，轻抚她鬓发，神情爱怜：
“你睡啦，你好好睡，我会护着你的。”
他指腹下，女子的皮肤冰冷，已与死人没差别。
陆歧真笑着笑着，眼泪簌簌落下，他把千秋尔背起来，踏着涩重的步伐继续朝前，温柔低喃：
“你看，让你不要这么累，你总顽皮不听话，这下好啦，一觉睡了三日不醒，我……”喉咙一滚，哭音泄露，“我……我……”
陆歧真泪流满面，哭腔浓重：“我好想你……”
“你说你不会死，那你怎么还不醒过来，你为什么不呼吸，不睁眼，为什么？！”
积压三日的恐惧与悲痛终于爆发，他喋喋不休，捏起她垂落的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脸颊、鼻梁、嘴唇。
“你不是最喜欢碰我，抱我吗？我现在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碰我？你……”
陆歧真低头哽咽，一口鲜血从喉中上涌，浓烈溢出嘴角，他猛然抬头，对着夜空大吼：“我恨你——！”
你，老天。
这老天，待他委实不公。
敏感多疑，遇情胆怯，最爱回避的他，战战兢兢的他，多难承认自己喜欢，多难与人互通心意，可他才与她相爱，老天，就将她夺了去！
可。
他还是不想放弃。
陆歧真吻了吻那只冰冷的手，将濡湿的泪脸贴去，湿漉的睫毛低垂，笑意纯真：“你说过，你不会死。嗯，我只信尔尔的，我不信老天。”
“嗯！你定然不会死，你只是睡着啦，睡着啦……”
弦月高悬，天地幽冷，男人背着毫无呼吸的女人，踩过满地银霜，渐渐远去。
陆歧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日升月落都无意义，他只每时每刻摸着她冰冷的手，与她贴贴脸颊，希冀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她，将这条单薄的性命给两人共享。
他背着她，日复日朝前。
这一天，眼前浓密凌乱的树林陡然开阔，有人声从风中传来，陆歧真抬眼，见不远处村落草长莺飞，百花连绵，空中有一群扇动着彩色透明翅膀的人。
陆歧真眼皮垂落，多日疲惫倾覆而来，倒下瞬间竟还记得握住千秋尔的手，把她从背上扯落，抱入怀中。
胸前有她枕着，他这才安然阖眼。
意识昏沉之际，把方才所见迷糊想了想，意识到：啊，是传闻中的精灵部落。
……
陆歧真还未睁眼，便听到细微的嗡嗡声，似是羽翼高频振动的动静，他恍惚睁眼，见个面目灵秀，模样不过十七的少女坐于床边，正捏着毛巾替他擦脸。
见他醒来，她呀了声，瞬间低头，面庞通红。
这少女背后翅膀粉红透明，因为情绪激动，更快速振动起来。
陆歧真开口，嗓音是许久闭口的沙哑：“尔尔呢？”
他扫了一眼，见自己在座干净的小木屋里，而屋内并没有千秋尔。
害羞的少女听他问这么一句，疑惑：“尔尔，谁？”
陆歧真记得书中说精灵良善，猜测也许是她们将千秋尔收在其他屋内诊治了，便稳下焦躁的心，温声问：“与我一同来的女子呢？”
少女沉默，好一会儿才悲伤开口：“她故去了。”
“……什么？”
“我们有心救治，可她早已没了呼吸，体内灵息也不再流动……啊，你去哪？”
陆歧真翻身下床，身体还虚弱无力，便咬着牙，竭力稳步，待走到门边，扶住门框定了定身形，冷声问：“你们把她弄到哪去了？！”
少女被他质问惊吓，翅膀抖了抖，怯怯道：“我们想她入土安息，便埋在花魂地里了……”
陆歧真看向屋外数不清的花田，申斥：“哪个方向！”
少女从未被人如此怒喝，委屈得眼中含泪，伸出葱白的指尖点明方向。
陆歧真抬腿跨过门槛，身形一个趔趄。
少女忙上前搀扶，关切道：“你身体还没好，就算要祭拜，还是等康复些……”
“放开！”陆歧真挣开她，听到“祭拜”二字简直怒火暴涨。
他不顾劝阻，双脚发抖摔倒在地，也立时爬起身，瞪着眼一步步走向少女指明的地方。
花魂地倒也不难认出，那里坟墓连片，周围被花海包围，而路上还有人提着黄纸朝那汇聚。
少女见他执意要祭拜，便进屋拿了些甜糕，又从门口花园摘了些新鲜花朵，路过街边小店买黄纸，这才提着竹篮赶来。
她来到时，虚弱的陆歧真不过才艰难走到花魂地入口，衣衫扑满灰尘，显是一路不知摔了多少次。
少女看向他的脸，耳根泛红。
纵然衣染灰尘，神情憔悴，仍无法遮掩他那好相貌。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男人。
“埋在何处。”陆歧真扫了眼此处数不清的坟头，冷声问。
少女收敛绮思，毕竟祭拜故人还是要虔诚的，便领着他走到一座坟头前。
“那位姐姐就在此处，芳魂安歇。”少女双手合十，躬身一拜，“姐姐，你好走。”
“滚！”陆歧真见状大怒，一把将她拂开。
他为人温文，平素是连一声“滚”都甚少有的，然而此刻，不仅对一个少女如此，还推搡了她。
少女猝不及防吃这一推，啊呀一声，着地摔倒，秀丽的双眼顿时疼得泛泪，竹篮中的鲜花糕点洒落一地，黄纸漫天飞舞。
她怨怪地看他。
陆歧真却看也不看她，抬起双手便插入坟土。他恨极了这些潮湿的土壤，因为它们让他无法看见千秋尔。
“使不得啊！”少女的怨怪消散，只觉他此举是对故人大不敬，上前阻拦，“你如此做，这位姐姐不得安息啊！”
两人拉拉扯扯，其他祭拜的人围观过来，议论纷纷。
陆歧真眼中早无他人，只紧咬牙关，发狠掘土。这土壤里设有阵法，触感坚硬，他挖得双手染血也不顾，谁若靠近就怒喝滚蛋。
少女见他执意如此，拍拍身上的尘土，疾跑回家，不一会儿举着两把铁锹回来，闷闷不乐递去，“喏，给你。”
她心想这位公子约莫是要见爱妻最后一面才肯罢休，但还是觉着他对自己太过冷酷，且挖坟本质就是不敬故人。
陆歧真仍是不看她，只大力夺过铁锹，少女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她默默不语，擦擦眼泪，在旁帮忙。
“啧，太痴情啦。”围观者看了眼陆歧真，又瞧向少女，“小瑶，你怎的还帮着挖坟？快快过来，免得反噬与你。”
小瑶吸吸鼻子，泪眸瞥了眼俊美的男人，摇头：“若是他自己一人挖，那反噬定是受不住，如今两个，勉强还能分担些。”
原来这土中有阵法保护故人，若是谁对故人不敬，便会吃阵法反噬。
陆歧真早已抓心挠肺，浑身如被地狱之火灼烧，他的心灵处于巨大痛苦中，竟因此不觉身体的疼痛。
小瑶却疼得双手发颤，不时惊呼松手，朝后跳开，但再看埋头挖坟的陆歧真，又握住铁锹继续挖。
终于，陆歧真看到土壤下有块鹅黄袖片，阴鸷的双眼顿时清明，泪花涌出，一把丢了铁锹握住那袖口，趴跪在地，顺着那袖口朝土里探去，摸到了那只森冷的小手。
“尔尔……尔尔……”陆歧真笑着掉泪，俯身把脸贴去那袖口，蹭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握住铁锹，柔声道，“尔尔不怕，我现在就救你出来，我们马上就见面，你别怕。”
小瑶看他又笑又哭，这般温柔喊话，忽觉后心凄寒，有些惊惶。但转念一想，这男人定是爱极亡妻，不免心底又疼又酸。
半晌，千秋尔整个人被从土里挖出，她身上的血衣不见，换了身淡雅花纹的鹅黄衣裙，正是小瑶早先为千秋尔所换。
她在村口捡到昏迷的陆歧真，见他双臂紧环千秋尔时，便知晓他定是极其在意她。
可千秋尔救不回来了，她便捏着千秋尔血衣袖口，努力辨识出这原先是件黄衣，这才买了件同色衣衫，想着这位姐姐生前喜欢。又为千秋尔梳了个温婉的发髻，鬓边插朵与衣衫呼应的雏菊。
陆歧真看了眼千秋尔耳旁的雏菊，她双眼闭合，双手交叠腹部，因为阵法保护，土壤并没沾污她的脸庞与身体，在清风花香里，睡得那么安宁。
——她性子顽劣，实在从未有过这么秀婉沉静的时候。
陆歧真双眼空洞地看着她。这种陌生感，好像她真的离去了。
“不！”陆歧真颤呼，立刻甩开这念头，将千秋尔冰冷的身躯抱入怀中，抱得紧紧的，似欲用自己的体温让她重新活过来，“你不会死，不会死。”
他记得的，记得的，千秋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从不骗我，所以你不会死。”
“我只要记着这点就够了。”
“就够了，够了。”
陆歧真颤巍巍起身，把千秋尔背上身，看着惊骇的围观群众，平静开口：“劳驾，请问医馆在何处？”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你背个才从坟里挖出的死人，要去谁家医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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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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