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出去!”
熙攘街道上,陆歧真还没走进医馆,便被人轰出,大门嘭一声在眼前摔合。
陆歧真被推得脚步不稳,一个趔趄跪倒在石阶上,膝头霎时流出红血,他却慌忙抱紧千秋尔的手臂,担忧地回首看她,安抚道:“尔尔别怕,别怕……”
“呀,真是个疯子了。”有路人保持着距离咂舌议论。
这村落是精灵与人族混居的地带,几家医馆听闻有个疯子背着死人沿街求医,早早就安排小厮准备赶人,绝不让晦气入门。
陆歧真也不抱过多期待,背起千秋尔,踉跄朝下家医馆而去。
他本该休息养伤,可心底恐惧千秋尔万一真有不测,可能就死于他的一刻耽搁。
“求求你……”陆歧真来到下一家医馆,看意图关门女子的面露不舍,抓住机会哀求,“我娘子虽无呼吸,可她并无浮肿,更无尸斑,她跟常人无异啊,求你,救救她!”
陆歧真眼泪婆娑,眸中哀痛又缠绵,看得人不禁动容。
女子歪头看了眼,千秋尔确实面庞白皙,五官恬静,并没尸体的僵硬感,她叹了口气,让出半条道:“你进来吧。”
陆歧真大喜道谢,笑盈盈去摸千秋尔的手,下意识想与她分享喜讯似的。
女医师看到这一幕,又无声叹了口气,揩拭眼角。
但没一会儿,陆歧真便背着千秋尔又走出来了。
女医师扶着门框,柔声叮嘱:“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她没有死!”陆歧真暴喝。
来来往往的人群驻足,看着这个双眼猩红的男子,百感交集。
女医师叹气:“你总要接受的。”
“是你医术低劣!”陆歧真握住千秋尔垂在自己肩膀的手,含泪把脸贴上去,自顾低语,“我当初几次濒死,都是尔尔你将我救活,若是你在,定能治好自己吧,是这群人太无能,还爱胡言。你才没有事呢……”
他嘀嘀咕咕走来,拥挤的人群哗然散开一条空隙,无人敢与他近身。
陆歧真想与左长青等人联系,可灵符传讯是要调动灵力的,他过密林杀第一只饿狼时就只剩丁点修为,如今更与凡人无异。
他背着尸体求医,或吃闭门羹,或遇善言劝,总之无论好坏,周遭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千秋尔死了,已经死了。
可他偏不信,一家家拜访求医,半月内就走遍整个部落。他终日抱着死人不放,原先的好心人也退避三舍,敬而远之,镇中客店也不容他下榻。
他便抱着千秋尔来到村口,沿岸盖了间简易茅屋,日日背她散步,夜夜与她同榻,但凡有人看见他,都可见他对着那具女尸笑意温柔,轻声细语说着情话。
一个月后,部落族人联名送信给族长,要赶走这个外来的疯子,但族长尚在闭关,这封信便由她的孙女,现任少主小瑶接收。当然,被拒绝了。
这晚,小瑶一如往常悄无声息来到河边茅屋,轻轻掀开竹帘窗户,朝里望去。
屋内烛火摇曳,那黄衣女子靠在床头,**的双足浸在水盆里,被男人修长白皙的手轻柔抚摸。他替她洗好脚,摸了摸被热水烫得温热的皮肤,满意一笑,咬了口她晶莹的脚趾,笑道:“尔尔真好,又热了。”
擦干脚掌,他起身替她解开外衣,又去吻她额头、眉毛、眼皮,一路向下直到下颌,闭目垂眼,连睫毛都透着温柔的痴迷。
小瑶看得惊心,轻呼一声立马捂嘴。
她知道,那是个死人。
好在陆歧真如今没有修为,五感并不警觉,无觉有人偷看,这细微一声也没听到。
陆歧真吻过一遍,又重复再一遍。
细吻如珍重的诺,一遍遍落在她面容。从眉心、眼皮、鼻梁、两颊,来到嘴唇。可是含住那两片冰冷的薄唇时,他漂亮的眉头一皱,脸皮轻微抽动,一行清泪难抑涌出,湿了眼下泪痣。
“你……”陆歧真睁开泪眼,捧起她的双手放上自己双颊,“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冰了呢?”
他旧疾不愈,体温偏低,向来是体温高的千秋尔用暖烘烘的双手来包住他的,可如今……
陆歧真泪如雨下,抽噎着,不停搓动她两手,不断低喃:“怎么、怎么比我还冰了呢,怎么会这样呢?”
小瑶在窗外心口绞痛,急忙放下竹帘,转身跑了。
两年后。
小瑶紧张万分看着面前石门,喀啦一声,石门缓移,走出个身板硬朗的白发老太,脚步沉稳,精神奕奕。
“奶奶!”小瑶扑去,一把抱住她。
部落族长英启已看护这片花田家乡三千余年,如今修为在二品上下起伏,精灵部落地位特殊,虽是源自花草灵气滋养而生,却并非花木妖族,因此三千年前人妖大战,她们的立场实则比半妖还要尴尬——身上没有妖族半点血,妖族不认,人族却认。
每每被人族天师修士追着绞杀,妖族并不会支援,她们与人族细说精灵与妖的区别,也是无人理会的。
可怜她一生为了精灵部落四处奔波,终于选定这一处作为栖息地,利用村口的密林布阵,阻拦来众,好容易过上平静日子,可膝下三个孩儿尽数于逃亡中折去,唯独大儿子留下这个孙女陪伴,因此,小瑶很得她宠爱。
英启这次闭关十年,孙女还是二八年华的模样,水灵可爱。祖孙俩携手回家,细说思念之情,待英启笑容满面,小瑶察言观色,说出自己酝酿良久的请求。
“奶奶,孙女有一事相求。”小瑶跪下,神情殷切又忐忑。
英启跟随孙女来到河岸边,远远就看见她口中那个痴情的男人。碧空如洗,垂柳拂堤,丰盈鲜嫩的草坡之上,一对男女相依坐于岸边。
那黄衣女子闭目而眠,歪倒在男人腿上,而那男人含笑低语,偶尔凑到她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复又抬头为她继续编着发辫。
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扎好,又在发尾各插了五彩灵动的野花,他将女子扶坐起,从后将她抱入怀中,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眼底这才露出浓郁的哀惘。
英启看向那女子,阳光落在她面颊上,泛出点点晶莹,皮肤细腻光洁,确实不似死人。
英启与孙女走去。
十步之内,陆歧真回首看来,见到这气度不凡的老妇人,顿时眼睛一亮,抱着千秋尔起身,恭谨打躬行了个礼:“晚辈陆歧真,见过老前辈。”
他两年前曾想过离开此处,奈何走到密林中,却来回打转,心想自己来时并未如此复杂,怎么这时出不去了,恰逢小瑶出现,告知他林中花草有灵,若是遇到心性本善,遭遇危难之人,便会无形中为他开放通往部落的方向。
小瑶提及自己的祖母,祖母曾与灵猫族族长是手帕之交,药术也很是了得,等她出关,或可救千秋尔。
陆歧真考虑自己如今全无修为,若是离开此处遇到什么危险,那就无法保护千秋尔了,因此,才在这逗留下来。
两年里,整个部落无人不知河岸痴情郎与他的死人妻。
三人进了河边小屋。
这两年里,部落众人对陆歧真也渐熟悉,先前排斥过他的甚至还亲自登门道歉,邀他去店中免费居住,可陆歧真却在此习惯了,众人便为他扩建了屋宇,虽然百般推辞不收钱,陆歧真言辞有礼,坚持支付。
众人见他全不计较昔日所受的轻慢待遇,又因他生得俊美,对他越发喜爱起来。胆子大的有时甚至还与他怀里的千秋尔说上几句话,想着这姑娘若真是死人,如何尸体两年不变。
屋内摆设简易朴素,却有几钵时花,数幅字画,平添典雅清幽之感。院内晾晒的衣物飘浮清香,晾衣绳上女子的黄裙随风荡漾,看着很是鲜丽悠然。
英启不动声色观察周遭,行走间扫了眼厨房,一眼看去也是干净整洁,还有淡淡的饭后余香飘出,想来是每日常用的。
陆歧真背着千秋尔,为两人亲手奉上茶水,再拉开桌边另一张竹椅,温柔扶着千秋尔坐下,自己贴在她边上落座,与她手掌互握。
英启将这些细节都看在眼里,瞄了眼身边的孙女,见小瑶轻咬嘴唇,正偷偷瞧着两人相握的手。
英启无声叹了口气,与陆歧真谈起因何受伤,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听闻千秋尔拼死杀了作乱的一品天师,英启心底惊异,认真看了眼昏迷的千秋尔。
这灵猫族出身的小妖,竟能斗得过一品天师吗。
陆歧真见连老族长都惊异,眼眶酸涩,摸摸千秋尔的脸,“她呀,就是这么厉害。”
看着不着调,却比何人都能承担。
“去内室吧,我为这姑娘灵力查体一番。”英启放下茶盏。
陆歧真大喜,只觉希望近在眼前,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如履薄冰,生怕紧随而来的失望更大。他横抱起千秋尔,挑开竹帘,进了内室。
英启跟在他身后,见这男人玉树临风,谈吐文雅,如今这女子昏迷不醒,屋里屋外皆由他操持,却也收拾得文雅整齐,朴素中有一番隐士诗意,不住点头。
“你先出去等我消息吧。”英启道。
陆歧真才放千秋尔躺倒床上,闻言颔首,却又依依不舍摸了摸千秋尔鬓发,毕竟两年里他照顾她,已是形影不离,行走坐卧皆与她一同了。
“劳烦前辈。”陆歧真作揖行礼,缓步走出,只是挑开竹帘要走出内室时,又回头瞧了瞧千秋尔,这才定神离开。
屋外,小瑶看着院墙外探出枝桠的柿子树,果实饱满橙红,看着很是诱人。她见陆歧真出来了,脸色微红。
“此番多谢小瑶姑娘从中相助,之前陆某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小瑶小幅摆手,羞涩道:“你已经道歉也道谢过很多次啦,以后都不必再提啦。”
陆歧真微微一笑,颔首。
清风吹过,他左耳后的发辫流苏摇曳,面容秀美如玉,馥郁美眸含笑时,实在过分的动人。
小瑶不由看痴了。
陆歧真最是明白这种痴迷的眼神,他敛下笑意,走向晾衣绳下,抬手收衣,爱怜地抚摸衣裳。
小瑶一见这女子衣裙,顿时回神。
对,他很爱他的道侣,他的娘子。
小瑶心底苦涩,又抬头看向院墙边的柿子树,她到底是少年心性,好奇心驱使问了出来:“陆公子,你为何把柿子树种在墙外?”
两年前,她就见他种下这棵树时,有意选在离院墙不远的地方,但他院子并不算小,实际是种在院内更好。
陆歧真臂弯搭着鹅黄衣裙,闻言,似乎想起什么极美好的事,桃花眼倏然笑弯,鸦色睫毛流动浓甜:“因为我娘子喜欢偷吃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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