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出大牢,扶疏方知此刻竟是深夜。
深夜会审,再结合张狱掾那副慌张样子,不用细想也知他们是突然到来,丝毫未曾知会过大理寺这边诸人。
刑案有司,讲究的是一个官官相护。纵使派系不同,彼此有意牵掣制约,为了以后行事方便,起码表面程序上也都会和和气气,极少出现这种摆明了不给颜面的情况。
如此这般,端的是蹊跷无比。
为了扶疏在公堂上还能正常应答,狱卒给她喂了一颗暂时保持神智清明的药丸。
其实即便狱卒不给她用药物维续,扶疏也在竭力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晰。她清楚今晚可能是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这些年求生早已成了一种本能,但凡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她便不会放弃。
只是身体状态实在太差,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狱卒七手八脚寻了副担架,将她抬起来便走。
————
公堂之上,灯火通明。
堂下衙役卫兵环绕肃立,堂上诸官却是神态各异。
三法司的诸卿此刻无论品秩官阶如何,皆整整齐齐坐于下首。上首唯独坐着一人,远望去有如众星拱月一般。
诸官言语交锋,有寒暄亦有敲打,彼此间早已暗流涌动。唯有上首那位年轻女子,只是略低着头将手中纸卷文书细瞧,对旁边官场推拉竟是全不一顾。
左手边的大理寺正含笑拱手:“殿下与诸公深夜远来不易,臣等未及接风洗尘,实在有罪,大觉不安。”
右手边刑部员外郎将话头接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殿下与我等奉命来此,知晓公等夤夜时分仍在讯问疑囚,大感公等为君分忧之苦心。既然深为感励,便当早尽君命,至于接风洗尘,待提审过后不迟。”
大理寺正闻言迟疑片刻,斟酌着道:“这…圣人他老人家前日已然诏谕,命臣等一力勘查……”
刑部员外郎抚须一笑:“是极。公等受命来此,少说也有二十几日了罢?”
右手边御史台侍御史看似打个圆场,又将话头往大理寺那边推:“所谓勘案,求真为上,求时为次嘛。二十余日虽是不短,只要如今能查证分明,亦是皆大欢喜,不辜负圣上对大理寺一片倚重。”
大理寺正脸色沉了沉,偷偷瞄向上首,好在那位并未说话,看不出态度。
心下略宽,刚想说话,外头就传来衙役层层通报声:“禀七殿下,诸大人,人犯带到。”
“传。”
几个狱卒抬着担架进来,将扶疏搁在堂前,恭恭敬敬对着堂上叩拜。
趁着这个当口,扶疏悄悄抬眼望了一眼,便垂下头收回了目光。
只一眼便发觉堂上的上下座位似乎不同寻常。
上首那人远望看不清面容,只看见她月白衣饰,不曾如诸官那般披朱服紫,发髻亦只是由一根簪子松松挽着。虽未盛装华服,一眼却知清贵非常,在一众老态龙钟暮气沉沉的官员中是那么耀眼,甚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恐怕这位便是狱卒口中的七殿下了。
大理寺正往下头瞥了瞥,瞧见底下那囚犯被打成这副模样,还用担架抬了上来,登时有些心慌。一拍案几,不得不用怒意掩饰:“兀那刁民,见了殿下敢不行礼!”
上首那人却只是抬头望了下边一眼,抬抬手示意不必。
三法司官僚一同沉默了下来,都在等着那位先开口。
她本待说话,忽而一个亲兵进来,呈上了又一卷文书。
她将文书接过翻阅,道:“诸卿先议不妨。”
声音清冽,如冷玉敲珠,听不出喜怒。
得了允准,几个官员开始语带机锋,话里夹枪带棒,各自攻讦。刑部员外郎率先发难,话里暗指大理寺扣着人犯迟迟不结案,是要借着此案大做文章;大理寺正则反击刑部莫名其妙半路横插一脚,是有意将局面搅浑。御史台侍御史坐山观虎斗,在一旁煽风点火,歪曲两边话意。
说到最后各自都有些口不择言,话语里难免搬出各自靠山威压对方。
扶疏忍着头痛凝神细听,渐渐听了个明白。原来大理寺这边归属二殿下崇宁公主派系,刑部则明显是三殿下秦王一党,两边似乎素来不和。御史台谁也不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般也就奇了,两边互斗倒不奇怪,只是这位七殿下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从话里看,七殿下除了兼任护陵使,此案发生在她的治下,旁的同她可以说是毫不相关。既然如此,此案找到替罪羊,顶包结案对她才是最有利的,又何必执意深夜提审,将快要坐实的供词重审。
两边都在说着帝都的事,倒把扶疏这个嫌疑犯晾在了一边。
其实纵使盘问扶疏,大理寺正亦是不惧。无论扶疏说了什么,都可推说是她为了活命撇清关系,胡乱攀咬。若是扶疏供出是自己逼迫她嫁祸秦王殿下,那更是妙极,正好直接把扶疏说成是秦王党羽,为了拉大理寺下水才构陷栽赃。
正思索间,忽听文书啪嗒合上,传来话声:“诸位说这许多,倒未听见一句正事。”
话语随心所欲,未留半点情面。
下首诸人各自噤声,正尴尬间,忽看上首的七殿下竟径自起身,拿着什么东西便往堂下走。
她起身走动,腰间一块双鱼赤血玉佩衬着月白衣裳,看起来格外显眼。
她身后负责侍候的老仆想拦又不敢拦,急匆匆跟在后面:“殿下……”
下首诸官亦不敢再坐着,一时间哗啦站起一大片。
及至她走至堂下,扶疏悄悄抬眼,才看清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截绳索。
七殿下举起拿着绳索的手,往公堂梁上比划了几下。
房梁甚高,难以够着,七殿下又将绳索拎住一端往上抛,试了几次方才挂上。
她仰头瞧了片刻,似乎甚是满意,又将绳索取下示意她身后老仆:“来,你试试看。”
老仆不敢抗命,只得接过绳索。他身量甚高,却也有些吃力,努力踮脚方才将绳索挂在了房梁之上。
七殿下回顾堂上诸官,道:“大祈素有建制,北方军帐与公堂房梁大致等高。方才我细看过仵作勘验文书,上头写明作案之人系校尉死后,将绳索悬挂于房梁之上,再将校尉挂起,伪造自缢模样。”
“事发以后,我亦曾亲至现场,当时军帐之内并无多余板凳案几,旁的物事也没有翻动痕迹。试想作案者要想将绳索挂于房梁,纵然武功高明,说到底也只有两种法子。要么是身量甚高,踮脚放挂,要么是身量不够,举投抛挂。军帐房梁久未修缮,长年累积灰尘无数,放挂与抛挂用力不同,在房梁横木上留下的灰尘痕迹亦有细微差别。我先前着人细瞧过了,宣节校尉帐内梁木之上灰尘印迹平整,显系放挂手法。”
她瞧了堂下扶疏一眼,回头又道:“以房梁之高,九尺男子踮脚为之犹嫌不足,寻常女子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说罢,她又将绳索取回,不紧不慢竟将绳索往自己颈项间松松一套,手中系上活扣。
身旁老仆连同堂上诸官俱大惊失色,老仆连忙跪倒:“殿下,万万使不得呀,殿下……”
她从容取下,朝老仆笑了一笑,安抚道:“做个样子罢了。”
七殿下收起绳索,道:“先前仵作曾怀疑校尉眉间一点梅花血痕系外器所刺,及至再验,方才查明是内里中了一种奇毒所致。寻常情况,此毒并不会显露异状,唯有颈间压迫受力,程度得当才会使眉间显现红痕。宣节校尉脖颈间绳索系扣甚是特殊,能将压力最大程度集中于喉前,这种系扣方法,一二十年前曾在帝都军卫中流行,如今已经不用了。”
“此人从别处来此,年纪看着亦轻,很难知晓此种系扣手段。虽不能将嫌疑全然排除,亦可作为佐证。”
说着,她回到堂上,复又在上首坐定。
“堂下人我且问你,案发那日你都途经何处?”
扶疏勉强咳了几声,作迟疑状,“……民女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在山里的阳面走了一遭,又往西赶了些路。”
旁边亲兵恭敬道,“我等奉殿下命在山中查验过此人脚印深浅,当日最远曾涉足山阳的树坡脚北,时刻约在卯时。先前呈给殿下的文书中俱有证据。”
“山阳树坡,距孝陵卫营有不少距离了。”七殿下思索片刻,计算道,“校尉死亡在丑寅之间,纵使一人轻功卓绝天下,亦不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到达彼处。”
“若想到达彼处,即使踏雪无痕,至晚至晚也得子时出发才对。”她若有所思,顺着话头推理,却听得堂下扶疏心跳漏了一拍。
刚才一番推理,扶疏发觉这位殿下观察倒当真细致入微。那么自己在子时做的种种,诸如冰锥化水,就不可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自己先前种种痕迹,都已尽数被后来那人特意消除抹去了。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殿下当真聪颖至极。”一席话让诸官面面相觑,大理寺丞更是豆大的冷汗都顺着额前滑落下来。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纷纷恭维。
“少来这套。”七殿下摆摆手,并不在意,“诸卿若真欲查明案情,人力物力,勘察经验,哪位不比我更胜十倍。”
说着说着,复又沉吟思索:“细思此案,仍有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头一个便是时间。响箭纸条上既言明三更子时,大抵是此人想于子时制造混乱,使卫营兵力集中于主帐附近,从而使校官营帐空虚。可是此人直到丑寅时分才姗姗而至,是否中间发生了何事滞后了此人的行动?我总觉得此案似乎缺少关键一环,只是一时难以查明……”
忽然一声动静打断了她的思路。
“殿,殿下……”大理寺正忽然双目圆睁,脸色青白,捂着肚子冷汗涔涔,“臣突感不适,腹部疼痛难忍,许是前几日得了风寒……”
七殿下侧目,打量他片刻,还未说话,寺正旁边另外几位大理寺的官员竟齐齐捂起了肚子:“呀,怎么臣等也……”
“好巧。”她似乎未料到面前人会使出这般滑稽的招数,面上微微泛起冷嘲,“只是拖延究竟能拖几日,尔等能害一时风寒,岂能再害一世风寒?”
刑部员外郎此刻行了一礼,小心翼翼进言道:“殿下履护陵之职,业已三年。帝都已备好隆重迎仪,圣心思亲……”
大理寺正见有人帮腔,亦适时道:“臣听闻崇宁公主殿下思念殿下已久,前些时日公主府与臣下宴饮,亦听闻公主时常念及殿下安康,只盼早日相见……”
扶疏在堂下假装半昏迷状,尽量降低自身存在感,将堂上对话一一细听。
她大致听了个明白。堂上诸官各怀心思,而这位七殿下在其中境况可谓孤立无援。诸官待七殿下犹如待一位忽然空降又即将调任的上司,虽地位尊崇,却未有实权,只消厚着脸皮,便能把人熬走。
也是,身为殿下年纪轻轻,却被天子派至皇陵守陵,整整三年远离帝都利益中心,定然缺乏羽翼。倘若一世优游,自然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只是一旦真正涉足庙堂,牵动某些人的利益蛋糕,就会举步维艰,荆棘丛生。
扶疏不语,思量着是否能够利用此点脱身险境。
七殿下一时沉默,却又听得堂外有通传声。
文章中对于刑事案件现场侦察部分的推理与论断存在私设成分,现实中一切以科学为准,轻易不要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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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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