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深夜,有一具尸体横陈。
一个黑衣中年人居高临下,面容沉得似能滴出水来,此刻正提着长剑,一步步将面前的孩童往尸体所在处逼。
那尸体被乱刀贯穿腹部,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在月色下显得尤为瘆人。
扶疏惊惧之极,怯生生唤了一句:“四叔……”
黑衣中年人不应,步伐愈加紧了。
直到扶疏脚下一滑,被身后尸体绊倒,小小的身躯重重摔在血泊里。
黑衣中年人沉默地看着,直到扶疏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才冷声发问:“你怎么不抬头看看他?”
扶疏身子颤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黑衣中年人不为所动,继续质问:“他是怎么死的?”
她低着头,声音发抖:“是,是我……”
“你错信了那个果农,信了他娘亲濒死的谎话,才会暴露我们的藏身之所。你犯了错,却有族人替你去死。”他蹲下身子,逼视着扶疏目不转睛,“他曾经救过你的命,现在却因你而死。”
“凭什么?”四叔冷峻的声音比手里的长剑还要寒上几分。
“对不起,四叔,那人让我想起了娘亲,对不起……”扶疏重复的话语逐渐转化成抽噎,她慌里慌张地转过去,一片黑暗中在血泊里胡乱摸索着,绝望地试图用双手抓起血泊里的鲜血一点点塞回尸体被贯穿的腹部伤口里,“对不起……”
没想到双手一触碰到鲜血,立刻便有一股钻心的疼痛在手指间蔓延。
剧痛霎时唤醒了昏沉的大脑,扶疏猛地睁开双眼。
原来只是梦见了曾经。
剧痛却仍未在十指间消散,面前一个狱卒手上拿着拶指刑具,面无表情地将绳子勒得越来越紧,刑具上的竹片也愈发收缩,几乎要将手指折断。
倒吸一口冷气,几乎马上又要疼晕过去。
旁边另一个狱卒端着盆滚烫的辣椒水走了过来,哗啦一声,悉数泼在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之上。伤口溃烂,持续的灼痛让她不得不保持清醒。
身子即便被禁锢住,也本能般地向后退缩,谁料这一退牵动了原本刺穿琵琶骨的两条锁链,它们能将练武之人身上的武功层层叠叠束缚起来,亦能让人变得更加体弱。
一声闷哼,吐出一口鲜血。
正对面木桌侧坐着一个穿着掾吏服饰的青年男子,此刻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像是看唱戏般,津津有味观赏着眼前的场面。
直到碗里瓜子磕完,他才慢条斯理开口:“熬了也有好几日了,很想喝口水罢?”
扶疏身边的狱卒会意,晓得长官又要开始讯问,便放下刑具退后两步,讨好似的从旁边取出新的瓜子替他续上。
男子起身,端着碗水走近扶疏。
扶疏只是低头不应。
男子目光在她面容上游移,片刻后笑吟吟抬手想去摸她下颌:“小娘子其实生得这般好姿色,怎的偏生想不开要在这里熬刑?”
心底登时泛起厌恶,扶疏又咳出一口血。
手上沾了鲜血,男子沉下脸,只得收回手嫌弃地擦个干净,被迫放弃龌龊的念头。
“你这厮皮肉倒厚,这般都熬不死你。”男子冷笑一声,“实话同你说罢,这案子上头关照得紧,你招是不招,早晚都得一死。等你死了,再把你手剁下来画供,一样是认罪。不如早点招了,免得受罪。”
“既如此招了何用,快将我杀了便是。”扶疏垂眼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声音嘶哑。
男子近前一步,拽紧了穿透她琵琶骨的锁链,“你听好了,我不管这些事你做或未曾做过,以后若遇着上官讯问,必须按照我说的话答。”
“你是流窜京郊的寇贼,一个月前,有人将你引到了一处宅院喂给酒食。一个校官接待了你,说如果你杀了孝陵卫营里的某个人,就许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他高七尺有余,浓眉长鼻,左脸有一颗痣,佩剑剑鞘的花纹绣着一个秦字。”
“琴?哪个勤字?”扶疏被扯痛,闭着眼睛,半晌才艰难吐出几个字。
“到底是小地方的乡巴佬,没去过帝都是罢?”男子瞧了眼左右,压低声音烦躁道,“秦王三殿下的秦字。”
见扶疏没说话,他又继续道:“你应了他以后,买通卫营士兵,于暴雨那夜的丑时末刻,潜入宣节校尉的营帐。你用剑刺中他的眉心,随后把他悬挂在了帐内房梁之上,假装吊缢。寅时初你逃离卫营,最终被大理寺丞亲自擒拿。”
“丑时?吊缢?”扶疏猛然睁眼,定定望着面前男子。
“这个也听不懂?”男子抓过旁边桌上一张纸,原来是尚未画供的供词,“你认不认字?”
扶疏惊疑不定,勉强凝神细瞧,只见供词下附仵作勘验陈述,死者确乎是死于丑时与寅时之间,后又被人为地悬挂于梁上,伪装出吊缢之状,且眉心有一点红痕。
当夜子时,自己不过是用了石子与冰锥,一击得手便迅速离去,哪里又来的吊缢和眉心血痕。
要么是闹鬼,要么便是竟然有人自她离去之后,再次潜入了宣节校尉的营帐,真正了结了校尉的性命,又做出了以上种种。
只是那人为何要杀宣节校尉?既然能有潜入卫营的身手,不会没有发觉倒地的校尉已经身中剧毒冰锥。明知校尉必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度补刀,又大费周章地将尸首悬挂于房梁?
疑云笼罩,扶疏一时无言。
身体状况已无法支撑起头脑做更为冷静的思考与分析。
“按我刚刚说的答,听见了么?”耳边又是一声喝问。
“你说得太多,我忘记了。”扶疏闭目,声音越来越虚弱。
“他娘的,找死!”男子恨恨地骂了一声,猛地将手中碗里的水尽数泼在面前人脸上,再将空碗用力一摔。
“张狱掾消消气,您犯不着同一个死人置气。”旁边狱卒将碎碗一一拾起,赔笑道。
“继续用大刑。”他吩咐罢指着扶疏,冷冷道,“过阵子我亲手宰了你。”
————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这位张狱掾监刑。
许是因为扶疏软硬不吃的态度惹恼了他,他总是想着法儿地对其折磨拷掠。
倒是几个施刑的老狱卒,大约是怕将人打坏了上头怪罪,偶尔会在张狱掾不在的时候偷偷给扶疏喂点剩水。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经过这几日的拷问刑讯,扶疏也知晓了这些将她抓起来的人手上并无确凿证据,甚至可能将她抓起来只是因为那日她碰巧摔在他们眼前,而他们着急寻人充数结案。
毕竟那道悬赏令让无数江湖人士冒着杀头危险,违犯禁令偷偷来到皇陵附近。道上混的人三教九流,个个又心浮气躁,这阵子找错目标追杀错了人的恐怕不少,倒是给扶疏了一个绝佳的浑水摸鱼机会。
这些日子大理寺正来见过她一次,说话也无甚新奇,左右不过是要扶疏按照他们说的做,要利用她的口供攀咬甚么三殿下。
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与京师刑案,寺正既然来了此处,说明是帝都派人来接手了此事。寺正敢随便抓人动用私刑,足以见得他们背后的人对此案的态度。
他们根本不关心真相。
真相没那么重要,能借着这件事在谁脚底下添把火才最重要。
扶疏抱定主意,抵死不愿配合。
就如张狱掾说的那般,招与不招,俱是一死。
若是顺了他们的意,威胁皇帝陵寝罪在谋大逆,必然问斩。若是坚持不招,纵使侥幸自证清白得以开释,寺正与狱掾已经在自己面前将唆使攀诬皇室殿下的意图暴露无遗,他们背后的主子又岂能容自己安稳活于世间。
更何况,算算时辰,宣节校尉本就不是死于自己手中。
未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
日日受刑,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更何况她原本就受了不少伤。扶疏渐渐意识涣散,开始听不清面前人拷问的话,生机一点点流逝,五感也逐渐模糊。
直到后来,扶疏再也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甫一进食便会呕吐。
此刻施刑已无意义,张狱掾懒得过来,狱卒也停止了上刑,将她扔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内,不再管她。她便勉强睁着眼睛,躺在闷热潮湿的稻草上,静静等待死亡。
外头大理寺的人打算如何向上头交差,此案要如何定性,还有山上山下无数追杀她的猎手,连同压在心底的一桩桩疑问,她一概不再关心。
牢房里只有一扇极窄极窄的天窗,她终日抬头望着,却始终看不见有光照进来。
十余年刀尖舔血,从血和火中滚过,死亡并不是一件毫无准备的事。只是最后也没能见见人世间的光照,死在暗无天日的肮脏之所,终归是有点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出了幻觉,扶疏望着望着,竟然真的隐约看见了一点微弱的光线从天窗外透了进来。
扶疏想要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是日光,还是月光呢?
这般凝神想着,连张狱掾何时进来的都没有注意到。
张狱掾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扶疏没有去看,也没有去听。
直到他将手中绳索套在了她脖颈之间,加紧了手上力度,扶疏才意识到他原是来索命。
本能地微弱挣扎,忽而只觉颈项间力道一松。
牢房外脚步匆匆,传来卫兵传令声。
“七殿下会同刑部与御史台,前来录囚梳狱,着狱掾即刻提人会审,不得耽搁。”
张狱掾惊诧之下,连忙收了手上绳索,深躬一礼接了令。
他旋即朝狱卒摆摆手示意听令,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都没有来得及看扶疏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两个狱卒七手八脚将扶疏扶了起来,招呼外面人给她换上一件没有血迹的新衣,以免待会儿上了堂有碍观瞻。
“七殿下?”扶疏脑子昏昏沉沉,下意识问了一句。
“便是护陵使。”狱卒低低提醒了一声,除此之外再不多言一句。
注:有关画供攀诬的一部分灵感来源于明末万历梃击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用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