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变换精要…” 周臆歧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顿住，墨水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这几个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澜。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投向讲台，穿过前排晃动的脑袋，落在老李头开合的嘴唇上。她捕捉到了那个名字，像沙漠中的旅人听到了泉水的叮咚。
下课铃响，人潮涌出。周臆歧动作缓慢地收拾书本，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只言片语。
“李老师说的那书，网上有影印版不？”
“找找看呗，淘宝，孔夫子旧书网…”
“估计悬，都绝版了…”
网？淘宝？孔夫子？这些词汇对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她没有智能手机，家里那台吱呀作响的老电脑，弟弟的游戏是它的唯一使命。获取信息的渠道，对她而言狭窄得如同窗缝。
连续三天傍晚，放学铃声一响，她便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速融入离校的人流，却又在岔路口悄然拐向镇东头那条偏僻的小街。尽头，有一间门脸破旧、堆满发黄书册的“博雅旧书店”。
暮色渐沉，她缩在书店对面电线杆的阴影里，目光钉子般钉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和门口随意堆放的几捆等待处理的“废纸”上。晚风吹起她单薄校服的衣角，带来深秋的寒意。
第三天，暮色四合。
店主，一个佝偻着背、叼着烟卷的老头，骂骂咧咧地拖出一个鼓囊囊的麻袋，粗暴地扔在店门口满是污水的角落。“破烂玩意儿，占地方！”他嘟囔着，转身锁门，蹒跚着消失在巷子深处。
周臆歧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在黑暗中潜行的猫，迅速而无声地靠近那堆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垃圾”。刺鼻的酸腐气直冲鼻腔。她顾不得肮脏，跪在冰冷潮湿的地面，双手急切地翻找。沾着不明污渍的旧杂志、破烂的小人书、泛黄的报纸…指尖触到一本硬壳、厚重、封面几乎被污迹覆盖的书角。
她猛地将它抽出来，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看清了封面上模糊却仍可辨认的字迹——《几何变换精要》！
巨大的、无声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没。书的封面黏腻不堪，内页边缘被污水浸染出深褐色的丑陋痕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她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抱着自己满身的伤痕与屈辱。
她迅速将书塞进那个磨破了边、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最底层，拉链拉得严严实实。
站起身时，膝盖上沾满了黑泥。她像一头护食的幼兽，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低着头，紧紧抱着书包，快步融入深沉的夜色里。冰冷的书壳硌着她的胸口，那沉重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踏实的暖意——这是她用尊严在泥泞里换来的第一滴甘露。
县一中的食堂永远是战场。
正午时分，人声鼎沸，饭菜的混合气味浓郁到令人窒息。不锈钢餐盘撞击的哐当声、学生的喧哗声、打菜阿姨不耐烦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噪音。
周臆歧排在长长的队伍末端，像一株被挤在夹缝里营养不良的草。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水濡湿的、皱巴巴的零钱——这是她一周的生活费，扣除必须买草稿纸和笔芯的部分，所剩无几。终于轮到她。
打菜窗口里，油亮亮的红烧肉、翠绿的炒青菜、金黄的煎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她喉头滚动了一下，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因长期空乏而导致的痉挛。
“一个馒头。”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将一张最小的纸币推过去。
打菜阿姨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混合着习惯性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麻利地用夹子夹起一个冷硬的、颜色发暗的白面馒头，丢进周臆歧的餐盘里。“汤自己盛。” 语气像打发。
周臆歧端着那个孤零零的馒头，走到食堂最角落、靠近潲水桶的位置坐下。那里空气更浑浊，但人最少。她拿出一个用旧塑料瓶洗干净改装的水杯，走到免费汤桶边。
桶里漂浮着几片零星的紫菜和蛋花，清汤寡水。她用勺子小心地撇开上面的浮油，舀了大半杯。
回到座位，她将馒头掰开，一点点蘸着那几乎没有咸味的汤，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咀嚼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计算着卡路里，丈量着生存的刻度。
旁边餐桌上，同学们餐盘里堆着饭菜，谈笑风生。她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盘子里那点可怜的食物，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她在校园最偏僻的西北角逡巡。这里靠近废弃的老锅炉房，少有人至，荒草蔓生。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斑驳的砖墙，忽然在一扇破旧、锈蚀的铁窗上停住。窗玻璃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扭曲断裂的钢筋框架。她小心翼翼地凑近，踮起脚尖向里张望。
里面堆满废弃的桌椅和杂物，灰尘在夕阳的光柱里飞舞。
但角落里，有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一截断裂的暖气管道突兀地伸出来。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在她沉寂的眼底亮起。就是这里了。一个无人知晓、不会被驱赶的“秘密基地”。虽然冰冷、破败、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但对她而言，已是天堂。
生存的绞索还在收紧。草稿纸快用完了，最便宜的那种劣质纸张。
晚自习后，她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灯火通明、油烟缭绕的后街。在一家名叫“好再来”的小饭馆油腻腻的后门，她停下了脚步。
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炒菜声、盘碗碰撞声和老板娘的尖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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