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油污厚重的门。
浓烈的油烟、剩饭馊味和洗涤剂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咳嗽。昏黄的灯光下,巨大的水泥池子里,油腻的碗碟堆得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
一个围着脏污围裙的肥胖女人正背对着门口,骂骂咧咧地用力刷洗着。
“老板娘…” 周臆歧的声音细若蚊蚋。
女人猛地回头,一双被油烟熏得通红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带着审视货物的目光。“干嘛?”
“我…我想问问,还…还要人洗碗吗?晚上…晚自习后。”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老板娘嗤笑一声,短促而尖利:“学生妹?细皮嫩肉的,干得了这粗活?我这可都是硬家伙!” 她随手拿起一个厚重的粗瓷汤盆,哐当一声扔进水池,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我能干。” 周臆歧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眼神固执地盯着老板娘脚下那片油腻的地面,“工钱…您看着给。”
老板娘又打量了她几秒,大概是被她眼中某种近乎绝望的坚持触动了,也可能是实在缺人手。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手脚麻利点!就管一顿晚饭剩下的,工钱按小时算,一小时三块!干不干?”
“干。” 没有丝毫犹豫。
周臆歧立刻卷起早已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露出细瘦伶仃的胳膊。
她走到水池边,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边缘已经发黑破烂的橡胶手套。冰冷油腻的水瞬间包裹了她的双手。
她拿起一个沾满红油和饭粒的盘子,挤上劣质的洗洁精,用钢丝球用力地擦洗。滑腻的触感、刺鼻的气味、冰水带来的刺骨寒意,以及老板娘在耳边不间断的催促和数落:“快点!没吃饭啊?”“这个没洗干净!重洗!”“小心点!打碎一个扣你十块!”…这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皮肤,刺入她的神经。
她抿紧嘴唇,不发一言。只有钢丝球摩擦盘面的刺耳声,水流哗哗的冲刷声,以及她越来越快、越来越机械的动作。
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是长久饥饿和此刻刺鼻气味共同作用的结果。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用那细微的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油腻的泡沫淹没了她的手腕。她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被投入这口名为生存的、滚烫而污浊的油锅,反复煎熬。每一块洗干净的、摞起的盘子,都像是在她单薄的脊梁上,又添了一块沉重的砖。
周天宝把印着鲜红“58”分的数学卷子狠狠拍在饭桌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都怪你!周臆歧!你个扫把星!肯定是你天天丧着个脸,把霉运传给我了!”他指着周臆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那张被宠溺惯坏的脸上满是蛮横的戾气。
母亲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正在默默收拾碗筷的周臆歧:“你个死丫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克着你弟弟了?叫你给他讲题你藏着掖着是不是?白养你这么个白眼狼!”声音尖利得刺破屋顶。
父亲重重撂下筷子,阴沉的目光扫过来:“从今天起,晚上哪也不许去!好好给你弟弟把功课抓上去!再考这点分,你也不用念了,直接去厂里报到!”
命令像冰冷的铁链,猝然捆住了周臆歧的四肢。她收拾碗筷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帮弟弟补习?这意味着本就少得可怜、需要靠深夜透支才能挤出的学习时间,将被再次残忍剥夺。屈辱和愤怒像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她紧咬的牙关。
“听见没有?!”母亲的手猛地戳过来,指甲几乎要划到她的额头。
周臆歧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瞬间涌上血丝的眼睛。她死死盯着油腻的地板砖缝,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嗯。”
当晚,周天宝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下,他歪在舒适的转椅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桌上摊开的练习册一片空白。
周臆歧搬了一张硬邦邦的木凳,坐在他书桌侧后方,一个既不显眼又能看清题目的角落,像一个等待指令的、没有灵魂的机器仆役。
“这题,怎么做?”周天宝用笔尖随意戳着练习册上一道基础代数题,语气充满不耐烦。
周臆歧的目光落在题目上。是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的直接应用。对她而言,简单得像呼吸。她拿起桌上一支被周天宝啃得坑坑洼洼的铅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标准的公式:x = [-b ± √(b? - 4ac)] / (2a)。
“套公式。”她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套你个头啊!b、a、c是啥?题目里哪个是b哪个是c?”周天宝烦躁地抓头发。
周臆歧的指尖在题目上点了两下,标出系数。动作机械,眼神却像穿透了周天宝愚蠢的脑壳,落在了他身后墙壁贴着的一张印满物理公式的挂图上。
她的大脑开始自动运行:系数…判别式…实数根的条件…脑海中迅速闪过几道相关的变型题。讲解?不存在的。她只是用最简短的词语,指出题目中的数字。
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躯壳,悬浮在冰冷的上空,冷漠地俯视着这场屈辱的交易。弟弟的抱怨、母亲偶尔在门外探头的监视目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的意识核心,正利用这被迫的、机械的重复过程,如同一个冷酷的处理器,高速地检索、巩固着这些最基础、却也最容易在高压下遗忘的知识点。屈辱是土壤,她将自己仅存的养分——那点可怜的时间和精力——强行扎入其中,开出的却是名为“坚韧”的、带着血腥气的毒花。
周天宝把瓜子壳随口吐在地上,有几片甚至沾到了她的裤脚。
她像没看见,眼神空洞地穿过弟弟,聚焦在墙上的公式上,仿佛那里才有她唯一能汲取的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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