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已过。万籁俱寂。冰冷的月光透过教室高窗，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整个校园沉入死寂的黑暗，只有风声掠过树梢的呜咽。
周臆歧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空旷无人的走廊。
她的脚步轻得如同猫爪落地，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轰鸣。她停在高三（七）班的教室后门。
门锁着。
她绕到教室另一侧，那里有一扇为了通风常年留着一条缝的旧式木窗。她瘦削的身体展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像一尾鱼，从那条狭窄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滑了进去。
黑暗中，熟悉的书桌和椅子的轮廓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她不敢开灯，摸索着走到自己最角落的位置，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电池的手电筒。
拧亮。
昏黄微弱的光圈勉强照亮摊开的《几何变换精要》和草稿纸。她贪婪地呼吸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这是属于她的、偷来的时空。
寒冷从水泥地板和单薄的鞋底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胃部的绞痛从未停止，此刻在寂静和疲惫的催化下更加剧烈。她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薄的旧外套，将冰冷的手指凑到嘴边呵了口气，然后拿起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沉浸在复杂的几何变换中。
手电筒的光晕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在书页上晃动，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眼下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
时间在笔尖和纸面的摩擦中无声流逝。极度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视野开始模糊、晃动。书页上的字母和图形扭曲、旋转、跳舞。她用力甩甩头，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她继续往下看，往下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灰白。她终于解完一道困扰她数日的难题，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就在这一瞬间，那强撑的意志力如同绷到极致的琴弦，啪地一声断裂了。
巨大的黑暗和虚脱感如同实质般兜头罩下。
她甚至来不及合上书页，眼前猛地一黑，握着笔的手无力地松开。铅笔滚落在冰冷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瘦小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手电筒的光柱歪斜着，定格在草稿纸上那道刚刚完成的、字迹工整的证明题上。
天光熹微。
负责打扫教学楼的老校工张伯，像往常一样，拎着钥匙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打开了高三（七）班教室的门锁。门一推开，一股冰冷的、混着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扫视教室，目光猛地顿住——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
“哎哟我的老天爷！” 张伯吓了一跳，连忙打开教室顶灯。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昏暗，也清晰地照亮了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周臆歧，以及她手边摊开的书和滚落的笔。他快步走过去，试探着推了推她的肩膀：“同学？同学！醒醒！你怎么睡这儿了？”
周臆歧被惊醒，猛地抬起头，动作剧烈得像是从噩梦中挣脱。眼前是张伯布满皱纹、充满惊愕和担忧的脸，头顶是刺目的日光灯。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被发现了！秘密基地暴露了！会被处罚？会被告知家长？会失去这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凳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手忙脚乱地去抓桌上的书和本子往书包里塞，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张伯的视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被桌面压出的红印清晰可见。
“别急别急！孩子，你怎么回事？生病了？”张伯看她吓成这样，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关切。
周臆歧只是拼命摇头，把最后几本书胡乱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拉链都顾不上拉好，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唯一的盾牌。她低着头，绕过张伯，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逃也似的消失在清晨微凉的走廊尽头。
张伯看着地上歪倒的凳子，又看看角落里那张堆满书本、显得异常拥挤的课桌，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造孽啊…这娃子…”
上午第一节课前。
班主任老王刚在办公室坐下，张伯就找来了，把早上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言语间带着唏嘘：“…王老师，那孩子脸白得跟鬼似的，吓得不轻，啥也不肯说就跑掉了。我看她桌上那书…啧啧，厚得吓人，不像是在玩啊…”
老王皱着眉听完，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想起那个总是缩在角落、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女生周臆歧。印象里，她成绩平平，毫无存在感。他拿起班级名单，手指在“周臆歧”三个字上点了点，若有所思。
课间操时间。老王在喧闹的走廊上，截住了低着头、贴着墙根快步走的周臆歧。
“周臆歧，”老王的语气不算严厉，但带着审视，“张师傅早上在教室看到你了。怎么回事？怎么睡在教室里？”
周臆歧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停下脚步，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死死地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在背上。
“我…” 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紧。
她能说什么？说家里没有灯？说弟弟占着书桌？说父母不让学？这些血淋淋的真相，一旦出口，只会引来更多的窥探、怜悯或嘲笑，成为新的负担。
她不需要这些。
她只需要一点空间，一点不被看见、不被干扰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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