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脸上的怒气早已被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取代。
他看着那本破旧不堪的书,看着那厚厚一沓如同垃圾堆里捡来的草稿纸,看着笔记本上那些浸透着血泪的字句,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其他老师也纷纷移开了目光,办公室里只剩下暖气管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
周臆歧依旧沉默着。
她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地,将摊开的笔记本合上,将那些草稿纸小心地叠好,将那本《几何变换精要》珍重地放回书包最底层。
然后,她拉上拉链,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盔甲和盾牌。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等待任何裁决,只是微微弯了下腰,像一个完成了展示的、疲惫不堪的标本,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用伤痕累累的沉默铸就的、令人心悸的坚硬。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门内,是良久的沉默和老师们复杂的眼神。
门外,走廊的寒风依旧凛冽。猜疑的声浪或许并未完全平息,但至少,暂时被这无声的、浸满血泪的证据,压回了冰层之下。她像一块孤礁,在风暴中短暂地露出了沉默而嶙峋的脊梁。
周臆歧在办公室那场无声的“展览”,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虽然正式的调查不了了之,老师们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但“七班那个角落里的女生靠捡垃圾学习考了年级48名”的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在压抑的高三生活中,成了一段带着荒诞色彩和些许悲情意味的传奇。
学校高层似乎也嗅到了某种可以用来树立“逆境成才”典型的气息。
于是,在周臆歧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份措辞含糊、重点突出“刻苦努力”、“巨大进步”的校内通报,贴在了布告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提她的名字,只用“某位同学”代替,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则通报,如同一颗投入周家这个扭曲小池塘的深水炸弹。
晚饭时间。桌上的气氛异常诡异。
红烧肉的油脂在灯光下凝结成白色的脂块。周天宝阴沉着脸,用筷子狠狠戳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米饭跟他有深仇大恨。
父亲罕见地没有早早离席,而是沉默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对面安静扒饭的周臆歧。
母亲则显得坐立不安,眼神闪烁着,在周臆歧和红烧肉之间来回逡巡,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像干裂的墙皮,随时可能剥落。
“那个…臆歧啊,” 母亲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夸张的“慈爱”,听起来异常刺耳,“妈今天去买菜,碰到隔壁王婶了!她可都听说了!”
她身体前倾,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钩子,紧紧钩住周臆歧,“说你…在学校考得可好了!进步老大了!老师都…都通报表扬了?” 她试探着,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急于确认“投资回报”的急切。
周臆歧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她夹起一根最寡淡的青菜,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胃里那股熟悉的绞痛,因为这虚伪的“关怀”而再次活跃起来。
“妈跟你说话呢!” 周天宝猛地摔下筷子,碗碟哐当作响,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暴躁幼兽,恶狠狠地瞪着周臆歧,“得意什么?走了狗屎运罢了!”
母亲被儿子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周天宝的胳膊,眼神却依旧钉在周臆歧身上,带着不容回避的逼迫:“是啊,臆歧,跟妈说说?是不是真的?要是真能考上好大学…那…那奖学金…听说不少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算计的精明,“还有啊,将来毕业了,工资肯定高!像你表姐,在省城当会计,一个月大几千呢!”
父亲也掐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家长权威”的口吻,沉声道:“嗯,能上进是好事。不过,女孩子家,心也别太高。我看本地的师范大学就挺好,学费便宜,离家近,毕业了当老师,稳定!还能照顾家里。”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周天宝一眼,“你弟弟以后,少不了要你这个姐姐帮衬。”
“帮衬?” 周天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指着周臆歧,面孔因嫉妒和愤怒而扭曲,“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帮衬我?她就是个偷走我运气的贼!扫把星!她考上大学?做梦!肯定是作弊的!学校怎么不开除她!”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抄起手边盛着半碗米饭的瓷碗,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
瓷碗四分五裂!白花花的米饭和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一片锋利的碎片甚至擦着周臆歧的裤脚飞过,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巨大的碎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父亲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天宝!你发什么疯!”
周臆歧终于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筷子。碗里的米饭还剩下大半。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地狼藉,扫过暴跳如雷的弟弟,扫过惊魂未定又带着怨怪的母亲,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父亲脸上。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令人心慌。那里面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的、荒诞的嘲讽。胃里的绞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伴随着一种强烈的、冰冷的恶心感,从胃底翻涌上来,直冲喉头。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她没有看地上碎裂的碗和米饭,也没有看父母惊愕的脸和周天宝怨毒的目光。
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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