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如霜,洒在蜿蜒的回廊之上。蓝紫色的紫藤花自廊顶垂落,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簇簇繁花如同流转的云霞,在月色映照下愈发瑰丽迷离。几片花瓣被风拂落,悠悠划过半空,最终飘向那个静立的身影——
齐云身着一袭白红相间的长袍,正静立于回廊深处。落花点缀上他的银发,又沿发丝滑落,在那冷月清辉之下,竟如一道剔透皎洁的溪流悄然淌下。
四周弥漫着紫藤馥郁的香气,而这时,一缕淡雅冷冽的气息随风拂来,如雪后初晴的山林,清冽之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齐云垂眸,将手中编好的花环细致端详。每一朵紫藤皆恰到好处地嵌于藤蔓之间,不见半分杂乱。他终于抬头,朝那缓步走来的少年径直迎去。
“子卿。”他唤道,嗓音如山间清溪般温润柔和,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温柔,没有丝毫急躁。
簇簇紫藤在晚风中轻盈摇曳,纷繁的花影下,尉迟卿踏着满地落英缓缓走近。一只瓷白的手轻轻拨开垂落廊前的藤蔓,少年抬眸望向齐云,长睫下那双紫眸瑰丽如宝石,在月光浸染中流转着神秘而莹澈的光彩。此情此景,竟让人一时恍惚,分不清是紫藤更美,还是人更夺目。
“仙君。”尉迟卿轻声回应。
他未曾想到,回到风月国会让自己如此放松,竟任由倦意裹挟意识,将一切烦忧暂抛脑后。更未料到父皇会这般纵着他,不仅耐心哄他进食,更陪他一同歇下。思绪渐明,太子殿下不自觉地抿了抿姣好的唇,耳根悄然染上一抹微热。
最令尉迟卿在意的是,他竟将专程从远方带回风月国的桃花仙人独自留在凤宫之中,从午时直至戌时。尽管心绪翻涌如潮,他面上却仍是一派清冷,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在月色与藤花的交织映照下,愈发显得瑰丽出尘,宛若自画卷中翩然步出的仙人。
齐云自尉迟卿现身起,目光便未曾移开分毫。此时他忽然低笑一声,自然地牵过少年的手,将那只精心编织的紫藤花环轻轻戴在他纤细的腕间。
“子卿在想什么?”齐云倾身靠近,鼻尖几乎与他相触,粉眸中流转着温柔的笑意,“莫非以为仙君与你相伴这些时日,还看不透你是一只容易倦乏的小凤凰?”
他语声渐低,如春风拂过耳畔:“还是说……你在担心我会介意?”
这三问让尉迟卿微微一怔。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在齐云面前竟如同在父皇面前一般,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静默片刻,他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仙君洒脱,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只是,我会在意。”
齐云闻言略略退后半步,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静静注视尉迟卿片刻,忽然莞尔:“子卿下次再说这样动人心魄的话,可否莫要用这般清冷的语气?”
尉迟卿眼中浮起些许困惑:“我说话……不一向如此?”
齐云低低一笑,声线沉而温润,仿佛带着某种撩动人心的韵律,让尉迟卿耳根刚刚消退的热意又一次悄然蔓延。
“无妨,”仙君语声轻缓如风,目光却深邃如夜,“总会变的。”
尉迟卿被他笑得有些无措,只得低头看向腕间的紫藤花环。那花环在齐云手中停留多时,早已染上他温润的体温,触之并不觉凉意。他正凝神细看,恍惚间察觉齐云似乎又低语了一句,却未能听清。
“什么?”他抬眸问道。
齐云只是含笑摇头,转而轻声问:“还困吗?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倦意……已经散了。”尉迟卿微微抿唇答道。
而后他指尖轻轻一颤,唇瓣微启,仿佛有话欲言又止。
他并非贪睡……父皇说过,这不过是因为他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凤凰……
桃花仙人怎会不知晓呢?不过是觉得逗弄这只小凤凰格外有趣罢了。
他眼底漾开一丝浅笑,却只悄然藏于心间。
“那子卿不妨带仙君去看看你常去的地方,”齐云含笑道,“还有你平日修炼之处。让仙君也见识一下小凤凰生长的地方。”
尉迟卿轻轻颔首:“好。”
二人并肩步出紫藤回廊,踏着月色向庭院深处走去。夜风拂过,送来一缕清幽香气,与尉迟卿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齐云眸光微动——他已感知到那缕新生不久的灵识,正因尉迟卿的到来而盈满欢欣,对他却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戒备。然而随着他们渐行渐近,那戒备竟如春雪消融,悄然化作温柔的接纳。
齐云微微眯起眼。不过一日之间,在这凡尘宫廷竟接连感知到两道灵识。更令他讶异的是,眼前这道樱花灵识,比那株与尉迟卿渊源颇深的梧桐古树还要强上几分,隐约已具化形之能。
纷扬的樱雪中,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年。答案,或许就藏在这落英缤纷处。
尉迟卿一路静默,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萦绕在桃花仙人身上。两道银白长发在月下时而交缠、时而分离,恍若两条流淌的星河,在夜风中明灭相应。
他很想问问仙君,在他离去的那段时光里,都经历了什么。
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轻轻按捺。这般追问,未免太过僭越了。
齐云始终从容自若,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愈发深邃,仿佛早已将身旁少年的所有细微心思都看得分明。
“子卿这千顷宫阙,当真是……独一无二。”
他语声轻缓,目光掠过重重殿宇,最终落回尉迟卿身上,眸中笑意如春水漾开。
仙君既已开口,夸赞的又是自己的宫殿,尉迟卿便敛容回应:“仙君谬赞。”他微微颔首,语气虽淡,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悦然。
“雷帝对子卿,确是极尽疼宠。”
齐云温声说着,目光柔和地落在少年身上,语意里带着几分了然。
少年太子抬眸回望,紫眸清透如琉璃:“父皇待我极好。”
仙君低低一笑,心下了然——只怕在这风月国内,上至宫阙殿宇,下至市井巷陌,无人舍得见他蹙一蹙眉。
“子卿养的那些花,确实极美。”仙君想起白日所见,唇角轻扬,“听竹猗说,子卿……从不假手于人?”
那宫女分明说的是,太子殿下对自己之物占有欲极强,从不容旁人触碰半分。可到了他口中,却化作这般温润含蓄的问询。
尉迟卿轻声应道:“那些花生有灵性,除我之外……旁人近不得。”
仙君故作恍然,含笑点头:“原是如此。”
少年太子却一眼看穿他那点佯装,声线清浅:“仙君身为桃花仙,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灵性。”
“还真是……瞒不过子卿啊。”
尉迟卿默然瞥他一眼,眸光如浸秋水,分明在说:你这般敷衍,根本不曾认真掩饰。
齐云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粉琉璃似的眼睛,长睫轻颤间,似有桃花影落、流光婉转。
少年将他眸中流转的潋滟春色看得真切,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如三月桃瓣的唇上,倏然间如被花火灼烫,急急移开了目光。
二人一路漫步闲谈,气氛宁和舒缓。不多时,已悄然行至后山。刚转过一道幽径,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片静谧的山谷在月光下温柔铺展,谷中央屹立着一株高大的紫樱,卓然独立于众木之间,树干上流转着朦胧而神秘的蓝紫色光晕。一旁横生的粗壮枝干上,悬着一架以藤蔓与紫花精心编就的秋千。
尉迟卿快步走近,驻于樱树下,指尖轻抚过秋千藤蔓,娴静地坐了上去。他抬眸迎向齐云沉静的目光,此刻那双紫眸比深渊中的宝石还要邃丽,银发流淌着比月华更澄澈的光泽。明明是渺远清冷的仙人之姿,在这幽谷夜色中,却如月下幻生的妖灵,美得近乎凛冽。
神性的高洁与暗夜的魅惑在他身上交织相融,矛盾却惊人地和谐,仿佛只需一眼,便能诱人永堕沉沦。
齐云呼吸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滞,却仍静立不语。他感到,少年似乎有话欲说。
果然,尉迟卿轻启薄唇,声线清冽如山间流泉:“仙君,此处便是我平日静思之地。身后这株樱树……名为‘夜樱’。”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夜樱忽然无风自动,纷落如雨的花瓣簌簌而下。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秋千一侧的藤蔓,一道银白身影自尉迟卿身后缓缓凝形。那人另一只手轻抵少年背脊,将他向前轻轻一推,秋千便悠然荡起。
不仅齐云,连尉迟卿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他偏过头看向身侧。只见那人还未收回的手转而抚上心口,欠身一礼:“太子殿下,异国而来的仙君,夜安。”
他身着一袭银纹白袍,墨色长发半挽,眉如远山含黛,眼角斜飞一抹樱红,深蓝眼眸似缀星夜空,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尉迟卿的身影。
齐云早已上前一步,指尖微动以仙力止住秋千,牵起尉迟卿的手,二人一同望向这突然现身的樱灵。
“夜安。”他们齐声应道。
男子唇角笑意渐深,眼中流转着显而易见的欣悦。
尉迟卿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你是……?”
男子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温声答道:“您方才不是唤了我吗?”见尉迟卿仍面露不解,他又轻声补充,“就在刚才,您不是唤了我的名字……?”
“你就是‘夜樱’的灵?”尉迟卿紫眸微睁,流露出些许讶异。
男子含笑颔首。
“我竟不知你已生灵识。”尉迟卿轻声低语。或者说,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察觉。
男子略作思忖,忽然抬眸,语气谦卑而珍重:“我原以为自己是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蕴养而生出灵智,实则……”他微微一顿,“是受一位小仙君点化,才得以开智通灵,有望将来位列仙班。”
他眼尾那抹樱红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泽,声音轻如落英:“我是因您而生的,太子殿下。”
齐云静立一旁,闻言微微挑眉。夜樱乃风月国独有之灵木,自尉迟卿降生之后方才现世。如今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唯有朝日自东而起,赤金浸染云霞,沿天际蔓延,化作粉紫交融之光。落于高山之巅,水雾氤氲如烟;沉于流水之间,浅碧映照深蓝。如此天地交感,方成夜樱。”
故而说夜樱因尉迟卿而生,并非虚言。
尉迟卿感受着齐云掌心未散的温热,仍是不解:“为何是因我而起?”
男子目光悠远,似陷入回忆:“两年前,我忽感一股浓郁灵气沁入灵核,自混沌中微微苏醒。也正是在同一天,殿下首次来到树下,轻抚树干轻语呢喃——‘是夜樱吗?’,如清泉涤荡灵台。我终于能闻声而醒,见光而生。”
他语气温沉,却含着一丝难以忽略的珍重:“只是彼时灵识初萌,尚无法回应殿下。”
他语声中带着几分怅然:“随着灵识日渐充盈,我渐能出声,乃至化形。可殿下常来此地静思冥悟,我不愿扰您清修,便一直未曾开口,也未能……为您推过这秋千。”
言至此处,他周身光华仿佛随之一黯,连眼尾那抹樱红也似失了颜色。尉迟卿与齐云不约而同地望向仍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一时静默。
男子倏然回神,眼底重新漾起光彩,身后的夜樱亦随之流转生辉,枝头繁花愈发璀璨如星。
桃花仙人微微眯起那双含情眸,轻声道:“如此说来……这两年间,你便一直这般静静望着子卿?”
“是的……”他话音稍顿,似想起什么,急忙摆手解释道:“但我从未现身惊扰,今夜是第一次……”
齐云眸中笑意愈深,如春水漾开涟漪,却并未多言。
尉迟卿垂眸沉吟。两年前,正是他自长眠中苏醒之际,彼时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忆起兄长尉迟衍也曾提及类似言语,更有冬神见宫中百花不凋时难掩的惊异之色。这一切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他苏醒之后,这世间似乎悄然生出了某种变化。
正凝神思索间,他忽觉指尖传来温热的牵引,蓦然回神,迎上齐云水光潋滟的粉色眼眸。仙君似早已洞悉他心中所惑,牵着他的手轻柔一转,莞尔浅笑。
“子卿不必思虑过甚,”齐云语声温和如春风拂过,“你只需记得,你是凤凰神鸟,是祥瑞之兆,象征和平、昌盛、吉祥与繁荣。你为世间带来喜乐、予人福祉,所降临的……从不会是灾厄。”
尉迟卿眸心微颤,一贯清冷的神情似冰初融。他本未将这些琐碎征兆放在心上,可齐云却以近乎不容置疑的郑重,告诉他:他是祥瑞,带来的是兴盛与希望,永非灾祸。
风声簌簌,花树轻摇,夜樱灵在旁静守,天地间仿佛只余两人轻浅的呼吸交织相融。
“仙君……”尉迟卿如呓语般轻唤,声若流云拂过心底。
夜樱之灵虽未尽知尉迟卿心中所虑,却从齐云的话语中隐约领会几分,遂正色道:“太子殿下当年降世之时,福泽广被众生,解万千生灵于困厄。两年前您苏醒之际,世间琪花瑶草竞相盛放,亦救治无数病弱残躯。您身负天生亲和之力,万物皆愿臣服亲近,自不会有所冒犯。纵有凡人因天降恩泽而滋生事端,也绝非殿下之过。终究人心难测……”
“事在人为。”齐云淡然接言。
男子微怔,随即与桃花仙人相视一笑,眸中流转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这一刻,尉迟卿清晰地听见内心某种壁垒碎裂的轻响,如一滴水落入静湖,涟漪层层荡开。他生平首次觉出自己言辞的贫乏,竟寻不出一句应对,只得微抿着唇望向二人。
齐云轻笑一声,抬手轻轻覆上他的双眼,遮去那片复杂的眸光:“子卿不必为难,仙君明白你是怎样的……”
夜樱之灵静立一旁,凝视二人亲昵之态,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他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樱花,轻轻按在心口——他也渴望能亲近太子殿下,也想为他推动秋千,伴他岁月长宁。
尉迟卿眼睫轻颤了几下,下意识伸出手想去牵桃花仙人的手。指尖方才触及对方温润的掌心,那如玉般的手却如触电般倏然撤回。
视野骤然恢复清明,太子殿下揉了揉眼,略带困惑地抬眼望去——
只见桃花仙人半垂眼帘,将那只被触碰过的手紧握成拳,珠玉似的耳垂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衬得眼尾那抹韫色愈发秾丽动人。月光洒落周身,他整个人仿若一幅被水色晕染的墨画,清雅中漾开难以言说的悸动。
“……”
尉迟卿静望片刻,竟觉自己耳根也隐隐发烫。分明只是瞬息之间的指尖相触,分明应是风清月朗的凉爽夜晚,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火星在两人之间悄然迸溅,噼啪作响。
他们之间情愫暗涌,气氛微妙难言,而那旁的夜樱之灵却蓦然警觉,转首望向林深处的一面湖泊——有一股更为强大的神息正在逼近。
齐云也从那如羽轻扫掌心般的悸动中回过神来,抬眸望向湖的方向。那股熟悉却令人不适的气息,是他……
尉迟卿亦感知到风中传来的异样,微微侧身,银发随之流转。他轻抬眼帘,紫眸穿过纷落的樱瓣,落向月色下的湖心。
如镜的湖面上,一道银白身影踏水而立。冰层自他足下迅速凝结,转眼间便将整片湖面覆为寒冰。来人身形修长,步履从容不迫,每行一步,空中便扬起更多晶莹的雪花,与飘舞的樱花交织共舞。
当那道身影渐行渐近,尉迟卿透过雪与花的缦帘,看清了来人——冬神冷寒清高大如山岳的身形遮蔽了月光,属于极北之地的凛冽气息如潮水般压迫而来,周遭温度骤降,仿佛顷刻入冬。
尉迟卿微微抿唇,行了一个古老而优雅的礼节,未等对方开口便似问责又似陈述般轻声道:“你又把月湖冻起来了。”
冷寒清冰蓝色的眼眸几不可察地一闪:“会化的。”
声线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一旁的齐云听着两人间熟稔的对话,心下恍然。难怪尉迟卿面对神明仍从容不迫——身为神凤转世,父亲是执掌天雷的帝王,又与诸多高位神灵相交甚笃,确有傲视三界的资本。可这位太子殿下却始终姿态平和,既不端储君的架子,也不显半分卑微怯懦。
齐云敛起心绪,翩然上前一步,风流优雅地行了一礼:“见过冬神。”
夜樱之灵亦随之微微躬身致意。冷寒清略一颔首,那双冰色流转的眸子扫过众人,淡淡道:“不必多礼。”
见他这般冷峻模样,齐云不禁暗自蹙眉。冬神来意如此明显,分明是专程为尉迟卿而至。太子本就性情清冷,若再与这座万年冰山朝夕相对,岂不更要寒上添寒?
冷寒清目光再度落回尉迟卿身上,沉吟片刻,语气平和地问道:“你为何未去?”
尉迟卿当即会意,从容应答:“秘境探索之事,几位兄长前往足矣。卿志不在此。”
冬神似乎未料到是如此理由,微微一怔:“你对那些上古法宝毫无兴趣?”
“卿已有诸多珍宝,唯恐应接不暇,不如留给真正需要之人。”尉迟卿紫眸澄澈,答得坦然从容。
冷寒清眼中风雪似有片刻凝滞,终是淡淡道:“原是如此,也好。”
语毕,樱林陷入更深的寂静,唯有雪与花依旧簌簌而落,无声装点着这个清寒的夜。
男子再难忍受这般凝滞的氛围,轻声开口道:“殿下,夜已深了,此时节的风虽不算刺骨,但您还是添件斗篷为好?”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齐齐落向尉迟卿身上那袭单薄的白金锦袍。未待回应,冷寒清信手一扬,那件熟悉的厚实狐裘便凭空出现,将少年严严实实地裹住。
除冬神外,余下三人皆微微睁大了眼眸。
尉迟卿轻蹙眉头,撩起斗篷一角,再次对那过分冗长的下摆流露些许不满。然而指尖触及内衬那柔软如云的鲛绡时,眉间又不自觉舒展。他始终不解,为何无论是父皇封绝,还是这些神明,总忧心他受寒——明明他从不觉得冷。但这终究是一份心意,他便也安然受下。
思绪流转间,尉迟卿蓦地看向齐云与夜樱之灵。前者神色如常,只凝望着那件斗篷若有所悟;后者却已蹙紧双眉,面露忧色。他再抬首望向樱树,果然见枝头繁花皆显几分萎靡,早失了先前的璀璨光华。
冷寒清察觉尉迟卿的目光,垂眸问道:“怎么了?”
未待回应,冬神已主动接话。尉迟卿直言不讳:“将你的神势收敛几分。我的夜樱初生不久,受不住你这般寒气。”
冷寒清未发一语,瞬息之间,月湖冰层尽化,周身凛冽气息亦收敛无痕。唯有那漫天霜雪,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仍悠悠飘落不绝。
男子顿觉周身威压散去,不由缓了口气,目光感激地望向为他出言的尉迟卿。
饶是洒脱如齐云,听闻尉迟卿这般直言不讳,也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眸。眼前可是凛冬之神,六界之中最为古老尊贵的神明之一。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这位素来冷峻的神明在少年面前竟如此好说话。齐云虽不惧严寒,却因天性厌弃那股冰冷气息,此刻周身压力骤减,顿觉舒缓许多。他瞥了眼正专注赏雪的尉迟卿,转而向冬神问道:“冬神不远万里而来,莫非是专程为问子卿为何未往月影之境?”
尉迟卿亦抬眸望去。出乎众人意料,这位冷峻的冬神竟坦然颔首:“是。”
连太子殿下都为之一怔。算上此次,他与冬神不过三面之缘,何至于劳对方专程前来问询?
冷寒清似看穿他心中疑惑,破天荒地解释道:“初见之时,你曾言‘繁花常开不败岂非很正常’。我想要知道,为何。”
声线依旧清冷如雪,却比平日多了一线难以察觉的急切。
尉迟卿轻声问道:“所以冬神是因我未赴月影之约,才专程前来询问?”
“嗯。”依旧是一声清冷的单音,但冬神目光扫过灼灼盛放的夜樱后,倏然发问,“我很好奇,为何古籍所载的琪花瑶草能如此随意地绽放?无论你十七年前降世,还是两年前苏醒,为何总能令百花违背时序盛开?”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将尉迟卿笼罩于阴影之中。那双常年冰封的眸,此刻竟透出几分执拗:“告诉我,为何?”
但冬神注定要失望了。因为这个疑问,在冷寒清到来之前,同样萦绕于尉迟卿心间,无人可解。
尉迟卿微扬下颌,方能与冬神平视——冷寒清身量修长如雪松擎天,他虽也是长身玉立,却终需仰首方能望进那双冰魄般的眼眸。少年沉吟片刻,终是坦言:“我或许……无法为你解惑。”
冷寒清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走向一旁的藤花秋千。额间霜雪印记明灭不定,高大的背影浸透着千万年孤寂,与周遭烂漫樱花形成鲜明对比。
齐云静观这一幕,眸中若有所思。他悄然靠近尉迟卿,俯身低语:“冬神追寻这个答案,似乎已有很久、很久了。”
尉迟卿紫眸微漾:“花开不败……真的很特别吗?”
“特别到足以让一位神明跨越万里,只为向你追问。”齐云语声低沉而意味深长,“尤其对一位执掌寒冬的神明而言——在他眼中,万物本该遵循枯荣有序的法则。”
雪花飘落尉迟卿银发之上,久久不化。他凝望冬神孤寂的背影,心中忽而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尉迟卿几乎又要取出那支无声笛,再度吹响……
冷寒清静立于藤花秋千旁,伸手轻触那些本不该在此季盛放的花朵。指尖与花瓣相触的刹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温柔掠过他常年冰封的眉眼。
“我曾见过一次……”
他的声音将尉迟卿从恍惚中唤回。冬神立于纷繁花影之间,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亘古寒渊:“在很久很久以前……”
尉迟卿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见过什么?”
冷寒清转身,冰魄般的眸光直直落向尉迟卿眉间那三片皎白的桃花印记:“见过如你一般……能让百花违背时令绽放的存在。”
尉迟卿紫眸轻颤,银白的发丝随风拂过脸颊,下意识地追问:“是谁……?”
冬神却并未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齐云,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审视:“你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侧?”
桃花仙人从容不迫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漾开一抹昳丽笑意:“自是受——邀——而——来。”
尉迟卿望了望这一神一仙,觉得二者之间的氛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微妙,不由轻声问道:“你们……可是旧识?”
齐云笑意盈盈,语带机锋:“六界之中,谁人不识冬神尊驾?”
冷寒清却淡声道:“这是个专擅乱牵红线的姻缘仙。霁月,当心。”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忽卷落樱纷扬,迷了众人视线。待一切平息,藤花秋千旁早已空寂无人,唯余那件银白狐裘仍覆在尉迟卿肩头,衣襟间残留着一缕极北寒地的清冷气息。
雪止风歇,月华如练。
冬神离去后,樱林陷入一片深寂。未及落地的雪花凝滞在半空,须臾后才簌簌飘下,悄然融进铺满落英的泥土。唯有樱花依旧纷扬不休,在月华浸染下流转着银蓝色的微光,恍若神明遗落的碎梦。
尉迟卿仍立在原处,紫眸望着冷寒清消失的方向出神。齐云缓步走近,极自然地执起他微凉的手,一股温润仙力便如春溪般缓缓渡去。
“还看?”桃花仙语带笑意,指尖轻轻挠了挠少年掌心,“冬神已走远了。还是说……子卿舍不得?”
尉迟卿收回目光,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并未挣脱:“仙君明知不是。”他只是觉得,那袭银裘远去的背影,比来时更添了几分孤寂。
“我知。”齐云敛去玩笑神色,粉眸在月下显得格外温润,“那位神明心中积压着万载风雪,非你我所能消融。子卿已做了你能做的。”
他牵着尉迟卿,缓步走向那架紫藤秋千。夜樱在四周静静绽放,流淌着蓝紫色的萤光,将夜色点缀得如梦似幻。
齐云拂去秋千上的落花与残雪,侧首浅笑:“坐一会儿?”
尉迟卿微微颔首,娴静落座。他没有荡起秋千,只轻轻倚着藤蔓,银白长发如流泉般垂落,与膝上铺展的狐裘绒毛几乎融为一体。齐云立于他身侧,一手虚扶着秋千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推,让秋千如水中浮萍般微微晃动。
“方才冬神所言……”尉迟卿忽然开口,声音清浅如风拂雪,“那位曾令百花违时绽放的存在,仙君可知是谁?”
齐云动作未停,沉吟片刻:“古老传说中,执掌春日与生机的,本是另一位神明。只是祂已沉寂太久,久到几乎被天地遗忘。”他语声微顿,目光落至少年眉间那三瓣皎洁,“冬神所追寻的,或许是一个答案,也或许……是一缕相似的生机。”
而那缕生机,似乎在尉迟卿身上,投下了朦胧的影子。
尉迟卿垂眸,长睫在玉白面容上投下淡青影痕:“我不知缘由。”
“不知便不知。”齐云语气依旧洒脱,“万物生发自有其理,子卿只需做你自己便是。你看这夜樱——”他抬手,接住一瓣飘落的蓝紫色花朵,“它因你而开,又何曾问过为何能开?”
尉迟卿望去,见那花瓣在他掌心停留一瞬,便化作莹莹流光消散。静默片刻,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只是觉得……有些沉重。”
身为凤凰,身为太子,他似乎天然承载着太多期望与未解之谜。
齐云俯身与他平视,粉眸中流转着月华与少年清冷的身影:“那便不必扛。天若塌下来,有你父皇,有……仙君我为你顶着。”他语气轻快如常,眼底却凝着不容错辨的郑重,“我们子卿,只需自在随心便好。”
尉迟卿望着骤然贴近的容颜,那缕清雅的桃花香无声漫来,与他周身的冷香缠绕交融。他耳根微热,稍稍偏过头去,低声应道:“……嗯。”
齐云轻轻一笑,不再逗他,直起身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秋千。
一时无人言语。唯有风拂花枝的轻响、落英触地的微音,与秋千绳摇曳的细碎吱呀交织流淌。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温柔拉长,投在缀满蓝紫色花瓣的泥地上,仿佛他们早已并肩度过无数个这般宁谧的长夜。
尉迟卿转眸望向齐云,紫眸中漾着清浅的困惑:“仙君,为何冬神说你‘专擅乱牵红线’……?”
而且还特意嘱咐他……当心。
齐云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桃花眼微垂,眸光如春水般落在他脸上:“许是因为……我曾将他的冰龙与一株千年红梅系了红线,又将他那群雪绒兔同映月潭中的银鳞鱼牵作一对?”
“……”
尉迟卿一时默然。紫眸中先是掠过一丝惊异,随即泛起几分了然——这位执掌姻缘的桃花仙,所牵之线自然非同寻常。那红线缠绕的,是流转着天命与情缘之力的……姻缘契。
他微微抿唇,却没能全然压住唇角那一缕浅淡笑意,仿佛冰雪初融时第一缕落入深潭的春光,不过转瞬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
齐云眸光轻漾,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更似藏着狡黠:“子卿……这是在笑我?”
少年太子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睫羽微颤如蝶翼:“可是真的……很好笑呀……”
他眼尾漾开浅浅流光,声线里带着难得一见的轻快:“明明是这世间执掌情缘的桃花仙,却偏生……给龙和梅树牵红线,还有兔子和月鱼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弯了眉眼,那笑意如涟漪般在夜色中轻轻荡开。
而且……从清和国一路返回风月国的途中,这位桃花仙人也总是不由分说地用红线悄悄缠他呢……
“也罢,能博子卿一笑,倒也算是一桩殊荣。”仙君非但不以为忤,眼底笑意反而愈深,如春风拂过灼灼桃枝。
少年太子侧过脸去,银发如瀑垂落,掩去了耳根一抹浅淡的绯色。
他转而望向一直静立一旁的男子——或者说,是那株因他而生的夜樱之灵。紫眸流转,目光掠过满树璀璨的花朵。这些夜樱曾为他的降世而盛放,又随他的沉睡而凋零,如今再度苏醒,或许已是最后一次绽放。
“天地广袤无垠,”尉迟卿忽然开口,声如清泉漫过寒冰,“时光流转如昼夜交替,不必自困于心,当释本真。”
樱花灵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他未曾想到,这位看似清冷的太子殿下,竟能洞悉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尉迟卿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樱瓣,继续道:“万物无极,夜樱长存——唤你‘极夜’,可好?”
“极夜”二字落下的刹那,整片樱花林无风自动,万千花朵同时迸发出更加绚烂的光华,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花瓣上银蓝色的纹路流转生辉,宛如将整条星河拓印其间。
樱花灵——如今该称他为极夜了——姣好的面容上漾开一抹清浅笑意。那笑意如月下昙花初绽,短暂却美得惊心动魄。
“自是极好的。”极夜莞尔应道,声线比先前更显清透,“殿下心意,极夜已全然领会。”
他抬手轻抚身旁樱树的主干,满树繁花随之温柔摇曳,洒落的银白光点如星雨坠地。这是独属于尉迟卿的夜樱,只为一人盛放的绝色。
齐云静立少年身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身为桃花仙人,他比谁都清楚“赐名”于精怪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身份的赋予,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尉迟卿为樱花灵所取的“极夜”二字,既暗合夜樱独绽深夜的特性,又蕴着“至暗之中尤见光华”的深意。
“极夜……”齐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粉眸中泛起深思。他望向尉迟卿的侧脸,见少年紫眸中流转的光辉,竟与夜樱倾洒的星芒如出一辙。
极夜收回抚触树干的手,向尉迟卿深深一揖:“极夜谢殿下赐名。”
尉迟卿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极夜,落向远处已恢复平静的月湖。湖面上仍残留着冬神离去的痕迹——几片未及融化的薄冰,在月光下如碎银般闪烁,寂寥而清澈,仿佛某个神明未及带走的心事。
“不必言谢。”尉迟卿声音轻似落樱,“名字不过是一声呼唤,真正重要的,是你如何成为自己。”
极夜直起身,眸中星辉微漾:“殿下的意思是……”
“夜樱终会凋零,”尉迟卿望向纷扬的花雨,紫眸里流转着万千光华,“但‘极夜’不会。”
此言如清风拂过镜湖,在极夜心间漾开圈圈涟漪。作为依循尉迟卿灵力而生的花灵,他始终畏惧着再度失去依存的那一日。而此刻,太子殿下却告诉他——存在之本质,远重于存续之形貌。
齐云眼中漾开清浅的赞赏:“子卿此言,暗合天地真意。”
尉迟卿转眸看他,发间几瓣樱花随风滑落:“不过是如实相告罢了。”
极夜静观二人互动,唇角轻扬:“殿下与仙君……倒是相映成趣。”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某位姻缘仙耳尖悄然染上一抹绯色。
月影西移,尉迟卿几乎要在秋千轻柔的摇晃中阖眼睡去。齐云这才停下动作,俯身轻唤:
“子卿。”
“嗯?”
“若倦了,便回去歇息罢。”他指尖轻拂,掠去少年发间不知何时落下的樱瓣,“仙君送你回宫。”
尉迟卿抬眼望来,紫眸里氤氲着朦胧睡意,较平日更显温软。他静静望了齐云片刻,又看向远处阑珊的宫灯,终是颔首,将手轻搭上齐云伸来的掌心。
“好。”
起身后,他解下肩头那件冬神所赐的银白狐裘,轻轻披在极夜肩上。
极夜微微一怔。鲛绡触手生凉,内里却还萦绕着尉迟卿残留的体温:“殿下,这……”
“冬神之物可御极寒。”尉迟卿语气平静,“你初生灵智,需要它护持根基。”
极夜攥紧手中斗篷,眼波微动。他何尝不知这件狐裘的意义——那是神明之间的赠礼,此刻却落在了他这初生精怪的肩头。
“殿下恩情……”
尉迟卿轻轻摇头:“极夜之名,已是我的赠礼。”
说罢转身离去,银发在月下流淌成一道星河。齐云对极夜微微一笑,随即跟上那道身影,与他并肩没入樱花纷飞的夜色中。
极夜独立樱林,目送二人身影渐远,忽然扬声道:“殿下!夜樱终有凋零时,但极夜永世不忘为您盛放的初心!”
远处的尉迟卿脚步微顿,并未回首,只轻轻颔首,任月光在银发上流转生辉。
齐云侧目望去,恰捕捉到少年唇角那抹若隐若现的弧度。
“子卿在笑什么?”桃花仙忍不住轻声相询。
尉迟卿紫眸中掠过一丝狡黠:“我在想,若冬神知晓我将他的狐裘转赠旁人,会是何等神情。”
齐云想象着那座万年冰山可能浮现的愠色,不由莞尔:“只怕整个风月国都要提前入冬了。”
二人相视而笑,月光将他们的身影在□□上缠绵交织,恍若共生千年的双生花。
——其实冬神初次相赠的那件狐裘,至今仍被太子悉心珍藏于深宫秘阁。
而在他们身后的樱林深处,极夜将银白狐裘轻拢于肩,仰首望向满树繁花。那些夜樱在月华下流转生辉,每一片花瓣都在低语着关于刹那与永恒的秘语。
“极夜……”他轻吟新名,眼底漾开温柔笑意,“确是个好名字。”
夜风拂过,卷起万千蓝紫色的花瓣,如一场永不落幕的雪,静静覆满月湖之岸,将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行出数步,尉迟卿忽然驻足回望。
夜樱依旧伫立在月光下,繁花如云,璀璨生辉。只是那虬结的枝干旁,隐约多了一道倚树而坐的身影,银白狐裘在夜色中泛着微光,墨色长发与蓝紫花瓣在风中交织轻扬——他已与这片樱林融为一体,静静守护着这方为一人盛放的天地。
尉迟卿收回目光,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走了?”齐云在身侧轻声相问。
“嗯。”少年应声,与他并肩没入宫墙幽深的影中。
樱林重归寂静,唯余一缕冷香缠绕着花香,在月华下袅袅不散,如同某个未尽的梦境,仍在夜色中轻轻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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