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就在尉迟卿与齐云踏月而归、极夜轻拢狐裘的同一时刻——
风月国极北之境,万丈冰崖之巅。
一道银白身影自虚空中踏出,袍袖翻卷间霜雪纷扬。冷寒清临崖而立,脚下云海翻涌,头顶星河欲坠,凛冽罡风卷起他雪色长发,却未能动摇他眼中亘古的冰封。
那双冰蓝眼眸依旧静如寒渊,仿佛方才樱林中的邂逅不过幻梦一场。但若有故人在场,定能察觉那细微的不同——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比往日更重三分,连崖壁上新结的冰棱都承受不住般发出细碎裂响。
冬神缓缓抬手,掌心竟萦绕着一缕极淡的紫藤花香。那是他立于藤花秋千旁时,不经意沾染的痕迹——属于那个银发少年的气息,与那片违逆时序、执意盛放的樱林。
他凝视着掌心那缕若有若无的暖香,冰魄般的眸底似被投入一颗微石,在万载不化的冰层下漾开难以察觉的涟漪。
“尉迟……卿……”
冰雪相击般的声线响起,这个名字回荡在空寂的冰崖之间,比霜风更冷,比孤月更清晰。
他忆起少年仰首时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清澈里带着不容转圜的执拗;忆起他毫不避讳地要求自己收敛神威,只为护住一株初生的夜樱;忆起他接过冰髓心焰时,眼中流转的细碎星芒;更忆起一年前溪畔,那只懵懂却美丽的“雏凤”……
还有那支名为“无声”、却直抵灵台的寒玉笛,与那份试图温暖万古孤寂的、笨拙却真挚的心意。
“哼。”
一声辨不明情绪的轻哼逸出唇间,消散在凛冽罡风中。不知是在恼那胆大包天、竟将他所赠转手予人的小凤凰,还是那个总在少年身侧流连的碍眼桃花仙,又或者……是在恼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失神。
他翻掌敛起那缕残香,负手遥望云海尽头朦胧的宫阙轮廓。
忽然,他眸光一凝——赠予尉迟卿的那件狐裘,其上的神力印记并未如预期般停留在凤宫,反而依旧萦绕在那片樱林之间。
那只小凤凰,竟真的将他所赠之物,留给了那个初生的花灵。
刹那间,磅礴神威再难抑制,以他足下为中心轰然倾泻!
“咔嚓——轰——!”
整座冰崖应声覆上厚厚玄冰,翻涌的云海骤然凝滞,竟被生生冻彻百丈。连天边明月都在这凛冽威压下,黯然失了光华。
方圆百里,时空凝滞。
寒冬以他为中心轰然降临,云海定格为冰雕,飞鸟僵坠如砾石。
而在遥远九重宫阙的最深处,正于雪凰绒毯上安睡的尉迟卿,在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丝没来由的、仿佛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意,如针尖般轻轻刺了一下他的灵台,让他纤长的睫毛微颤,但终究未能将他从温暖的睡梦中惊醒。
他翻了个身,将怀中雷纹化作的暖炉拥得更紧了些,对这场瞬息万里、因他而起的神怒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冰崖之巅,冷寒清漠然垂眸,将最后一丝逸散的神威敛入骨髓。仿佛方才的失控只是幻影。唯有周身萦绕的寒气愈发刺骨,所经之处,连光都似被冻结。
他未曾回首。
身形碎作万千冰晶,融于漫天风雪,如一道凛冽的宿命,直贯极北之境。
万里云崖寂寂,冰封的天地间,只余一位神明未曾宣之于口的波澜,在无声雪幕中静静沉淀。
帝王为他的凤凰儿筑了一座金笼,世人皆道那是华美囚牢。
——赤金为柱,雷纹缠底,无门无径,连风都需经帝王允准,方可轻抚太子如银的长发。
流言如风,穿透九重宫阙,皆言雷帝封绝为他的凤凰太子造了一座黄金囚笼。神殿众神闻之摇头叹息,风月国民窃窃低语,就连齐云初见此笼时,都曾呼吸凝滞。
然而无人知晓,每当夜幕低垂,尉迟卿独自蜷卧于那张雪凰绒毯之时,会发生什么。
银发少年侧卧如弓,脸颊轻贴毯上最柔软的那簇绒羽。笼柱上镶嵌的蓝宝石花苞在夜色中次第绽放,发出极轻的“啵”声,宛若冰层之下鱼儿吐纳的气泡。尉迟卿眉间常日微蹙的弧度,便在这细碎安宁的声响里渐渐舒展。
犹如雏凤终于寻得可安心阖眼的梧桐枝。
笼柱间隙经精心测算——三尺七寸,既不狭窄至压抑凤凰展翅之本能,亦不宽阔至令太子茫然无措。那些被外界视作禁锢的雷纹,始终流转着温润的暖意,暖而不灼,恰似帝王掌心轻抚孩童额际的温度,予人无言的安宁。
某个月夜,封绝曾静立笼外阴影之中,凝视着熟睡的儿子无意识地将一缕温热的雷纹揽入怀中,贴于颊侧。帝王冷峻的轮廓在月华下悄然柔和,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动,笼柱上的雷纹便如活物般轻轻缠绕上尉迟卿的指尖,又在他蹙眉前无声退去。
就连那盏永不点燃的琉璃灯,都是封绝未曾言明的诺言:
“若你想离去,无人会阻。”
“但若你愿留下……”
“此处永为你巢。”
尉迟卿苏醒后,于十六岁那年首次化凤。金红烈焰失控地席卷半座风月国皇宫,当凤凰力竭自灰烬中坠落,接住他的并非柔软云霭,而是帝王鎏金玄铁般的臂膀。
“怕吗?”封绝低声问道,声线比平日沉缓三分。
凤凰儿在他掌心微微颤抖,紫琉璃般的凤瞳倒映出自己所造成的焦土与残垣。
三日后,这座金笼开始动工修筑。
尉迟卿起初心生抗拒,直至某个雷雨之夜,他在笼柱间窥见了隐秘——当电光撕裂天幕,骤然照亮蜿蜒的雷纹,其上竟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凤凰图腾,每一只形态迥异,自雏凤匍匐至展翅凌霄,俨然是太子殿下成长至今的每一寸光阴。
原来这不是囚笼,而是一卷以鎏金与雷霆铸成的无字长卷。
若没有那十二载沉睡的蹉跎……
或许画卷中的凤凰,本该更加恣意飞扬。
“父皇。”尉迟卿某日忽然抬首,紫眸映着透过鲛绡帘隙的碎星,“若我始终……学不会掌控火焰……”
封绝执笔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朱砂笔尖在绢帛上洇开一点殷红。
“那便烧。”帝王声线平淡如议论晨霜晚露,“风月国不缺重整山河的金钱。”
尉迟卿怔然望去,见父亲已起身走向笼柱。封绝掌心抚过一根赤金熔柱,柱身内里骤然浮现流转的金红光芒——那其中封存的,竟是凤凰真火。
“你每一次失控的火焰,皆敛于此。”封绝屈指轻叩柱身,“它们随时等你重新执掌。”
少年太子将前额轻抵微温的笼柱,倏然洞悉了这座金笼真正的含义。并非禁锢凤凰的牢狱,而是收存羽翼的秘匣——当你飞得倦了,总有一处地方,容你安放最灼烈也最脆弱的锋芒。
就像此刻,尉迟卿在雪凰绒毯上慵懒翻身,银发流泻如月华织就的网。笼外,齐云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静静立于重重鲛绡纱幔之外,凝视着其中光景。
桃花仙人的指尖轻触无形结界,漾开圈圈涟漪。他原以为会窥见被囚的凤凰,映入眼帘的却是——
少年睡颜安宁,怀中拥着雷纹化作的暖炉,笼柱上蓝宝石花苞轻柔开合如呼吸。穹顶星轨无声运转,将一束温柔星光精准映在太子微扬的唇角。
这哪里是囚笼?
分明是帝王以赤金为骨、雷纹为络,一针一线为凤凰缝就的襁褓。
齐云收回手,粉玉般的眸中情绪流转。他忽然忆起尉迟卿提及父皇时,那双清冷紫眸中一闪而过的暖意。彼时未解其意,此刻方才了然。
转身欲离时,一片梧桐金叶悄然飘落肩头。齐云拈起叶片,见叶脉竟汇成一行小字:
“他若不愿,笼便无存。”
字迹遒劲如劈雷霆,无疑是封绝手笔。桃花仙人唇角轻扬,将金叶抛向夜空。叶片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奔向深宫方向,宛若对那位深藏不露的帝王,作了一场无言的应答。
夜风轻拂,金笼边的鲛绡纱幔如水波微扬。熟睡的尉迟卿无意识地向绒毯深处蜷了蜷,唇角漾开一抹极淡的弧度,恍若在梦中寻到了被父亲那双宽厚手掌轻抚后背的温稳。
笼柱之上,一道新生的凤凰图腾正悄然流转成形——羽翼初展,凌云之势将发未发,却仍回首望向身后的金巢。
就在这安详的静谧即将沉入夜色深处时——
极北之地的风雪似乎永无休止。
冷寒清于万丈玄冰宫中睁开双眼,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冰蓝色眼眸,此刻却微微凝起,穿透无尽虚空,落向风月国那座九重宫阙的深处。他感知到了一股奇特的能量波动——温暖、强韧,带着封绝独有的雷霆气息,却又缠绕着尉迟卿的凤凰神力,二者交融,构筑成一个极其精妙的领域。
这气息,与他认知中任何建筑或结界都不同。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神明直觉,下一刻,他身影已自冰宫消散,再现身时,悄无声息地立于风月国太子栖凤宫最深处的殿宇之外。他甚至未曾惊动外围那些由封绝布下的、足以令真仙却步的层层结界。
然后,他看见了。
在那被鲛绡纱幔与流动星辉笼罩的核心,矗立着一座……器物?
赤金为柱,每一根都需合抱,其上镌刻的并非封印咒文,而是活物般缓缓流淌的雷纹,雷纹深处,隐约可见金红色的凤凰真火如血脉般搏动。蓝宝石镶嵌的花苞在柱间悄然开合,吞吐着纯净的灵气。穹顶并非实体,而是缩小的周天星轨,星辰按照玄奥的轨迹运行,洒下清辉,精准地滋养着中心那蜷卧在雪凰绒毯上的银发少年。
无门无径,却自成一方天地。
冷寒清冰封般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就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黄金囚笼”?
殿内安神香的青烟袅袅盘旋,与星轨洒下的清辉缠绕在一起。他立于月光与树影的交界处,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标点,沉默地楔入这片温暖的夜晚。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亘古不化的寒渊,起初是审视与辨析,静默地解析着眼前的一切:三尺七寸的柱隙,流转着暖意而非禁锢的雷纹,内里封存却随时可被主人取用的凤凰真火,以及穹顶那滋养而非监视的周天星轨……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睡梦中无意识蜷缩、将雷纹暖炉拥得更紧的少年时,那冰封般的目光,几不可察地融动了一瞬。周身那凛冽的寒意,也随之滞涩。
这哪里是囚笼?
这分明是……以赤金为骨,雷霆为脉,星轨为穹,真火为魂,为那只小凤凰量身打造的、极致奢华的巢。
是了。他想起尉迟卿涅槃沉睡十二载,苏醒不过年余,力量时有失控。想起那只小凤凰在秘境中,即使有自己看顾,偶尔流露出的、对自身力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封绝此举……
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他冰冷的神心深处悄然涌动。他见过太多神明对子嗣的掌控与禁锢,以爱为名的牢笼比比皆是。但眼前这座“金笼”,其中蕴含的,并非占有与控制,而是近乎笨拙的、倾其所有的守护与等待。一种他漫长神生中,都鲜少体验过的……纯粹之物。
就在他静立凝视之时,许是那缕同源的冰雪气息终究牵动了梦境,笼内熟睡的尉迟卿眉间那三片白色桃花印记微微一闪。他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朝着冬神所在的方向侧了侧身,仿佛在睡梦中回应着那道来自远方的注视。怀中的雷纹暖炉仿佛感知到外界的清寒,立刻发出更柔和的光晕,如同雏鸟警觉地蓬松了羽毛,将主人更深地护在自己的温暖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的、带着无形威压的意念,直接响彻在冷寒清的灵台深处,如雷霆滚过天穹:
“看够了?”
是封绝。
冷寒清面色不变,冰蓝色的眼眸迎向虚空,平静得像是早已预料到这场无形的会面。两道至高无上的神念于瞬息间在虚空维度交锋,无关胜负,只为界定彼此的领域与意图。下一刻,威压如潮水般退去,默契地收敛,仿佛从未存在过。
冬神最后将目光投向金笼。凤凰儿在暖意中安睡,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视线在那微扬的弧度上停留了一瞬,那弧度,比极地永昼的第一缕阳光更为稀罕。
随即转身。
没有告别,没有言语。
雪白狐裘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冷冽的弧光,身影如融雪般消散在夜色里。
唯有他驻足之处,凝结着一层久久不化的薄霜,空气中残留着极北之地独有的清冷气息,像一位沉默的神明在此留下的、无人察觉的印记。
而在他离去之后,仿佛是对那份凝视与理解的无声回应,亦或是两种至高神力短暂交汇后诞生的奇迹,一根笼柱上,悄然凝结出一朵冰晶之花。花瓣剔透,内里流转着精纯的冰雪神力,与四周金红的暖意形成奇妙的平衡,冷冽与温暖,两种截然不同的神力,竟在这方寸之地达成了微妙的共生。
尉迟卿是在次日清晨发现这朵冰花的。
他醒来时,笼内依旧暖意融融,雪凰绒毯轻裹身躯,雷纹如常流转。可当他走向笼柱,准备如往日般感应其中封存的凤凰火时,一眼便看见了那抹剔透的冰蓝。
少年太子的脚步顿住了。
紫罗兰色的眼眸微微睁大,他伸出手指,极轻、极缓地靠近那朵冰花。预想中的刺骨寒意并未传来,触手反而是一种温润的凉,如同上好的玉石,内里蕴含着精纯至极的冰雪神力,与他记忆中冬神的气息同源。
是……他?
尉迟卿指尖停留在冰花之上,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冷神力。冬神昨夜来过?他看到了这座金笼?他……是何想法?
无数疑问掠过心头,最终化作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在意。他想起冬神离去时那孤寂的背影,想起那双冰蓝色眼眸中深藏的、或许连神明自身都未察觉的落寞。
“为何……留下这个?”尉迟卿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花花瓣上摩挲。这朵花不像挑衅,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印记,一次沉默的交流。
他尝试引动一丝凤凰神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冰花。冰蓝色的花瓣轻轻一颤,非但没有融化,反而更加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细碎的冰晶在流转生辉,与他金色的神力短暂交织,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色彩,旋即又恢复原状。
它接纳了他的力量,并与之共存。
这一幕,恰好落入悄然到来的齐云眼中。
桃花仙人今日换了一身月白长袍,衬得他粉眸流转,风华无双。他本是循着昨夜感应到的、那一闪而逝的强悍神息而来,想探查冬神是否对尉迟卿有何影响。然而,当他穿过重重鲛绡,看到的却是银发少年正对着笼柱上一朵冰花出神,指尖与花瓣接触的地方,金与蓝的光芒短暂交融,美得惊心动魄。
齐云的脚步顿在纱幔之外,粉玉般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冬神不请自来的不悦,有对那冰花蕴含神力的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看得出,那朵冰花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回应”。回应尉迟卿那日樱林中,试图用无声笛音抚平神明哀伤的举动。
“子卿。”齐云收敛心绪,含笑出声,步履轻盈地走近,“这笼中何时开了冰花?倒是别致。”
尉迟卿闻声回眸,见是齐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仙君。这……是冬神留下的。”
“哦?”齐云挑眉,走到笼边,目光扫过那朵冰花,感知着其中精纯的冰雪法则,“这位凛冬之神,倒是……心思别具。”他语气轻松,带着惯有的调侃,眼神却仔细打量着尉迟卿的神情,“看来昨夜,除了我,还有别的‘客人’不请自来,探望我们的小凤凰。”
尉迟卿微微抿唇,没有接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冰花。
齐云见他如此,心中了然,也不再深究冬神之事,转而笑道:“这冰花与子卿的凤凰神力竟能共存,倒是奇景。看来这座金笼,比我想象的还要……包容。”
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笼柱上那些温顺的雷纹与封存的火焰。
尉迟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父皇他……只是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我知道。”齐云的声音柔和下来,他隔着那三尺七寸的柱隙,望向里面的少年,“只是世间能看懂这份心意的人,太少。” 包括昨夜那位不请自来的神明,起初想必也是误解的。
就在这时,那朵冰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花瓣边缘析出更浓郁的寒气,在空中凝结成几个细小的、不断闪烁的冰晶文字,那是古老的神文:
“巢暖,凤安。”
字迹清冷嶙峋,一如冬神本人,却带着一种简洁的肯定。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尉迟卿和齐云都微微一怔。
尉迟卿看着那四个字,紫眸中光芒闪动。巢暖,凤安……冬神他,看懂了这座金笼的真正意义?他留下这朵冰花,是想告诉他,他理解并……认可了这份守护?
齐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他看向尉迟卿:“这位冬神,倒也不是全然不通人情。”
或许,那座万年冰山般的神明,并非感受不到温暖,只是表达的方式,过于冰冷和含蓄。
尉迟卿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触碰冰花,而是轻轻拂过旁边流转着暖意的雷纹。赤金柱体传来熟悉的温热,与一旁冰花的凉意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却并不冲突。
他忽然觉得,这座金笼,因这朵冰花的出现,似乎与外界产生了某种更深的联系。它不再仅仅是父皇为他构筑的绝对领域,也开始承载起来自其他存在的、不同性质的关注与……理解。
他静静站立了片刻,晨光透过鲛绡,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那朵冰花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神迹,更像是一扇被推开的、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
“仙君,”他忽然抬眸,紫罗兰色的眼底漾开清浅的涟漪,那是一种决心初定的光,“我忽然觉得,或许……是时候多出去走走了。”
他没有说现在就去,也没有明确邀约,但这句带着思索的话语,已为他之后主动提出同游皇城,埋下了最自然的伏笔。他需要一个契机,去亲眼看看这个被不同神明、不同力量所注视和理解的,他身处的世界。
齐云闻言,粉眸中漾开温和的笑意。他听出了少年话语里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心境的松动与萌芽。
“无论子卿想去何处,”他柔声应道,如同在呵护一株初生的嫩芽,“仙君总在左右。”
在他身后,笼柱上的冰花依旧静静绽放,与雷纹、星辉、凤凰火一同,构成了这独特巢穴的一部分,沉默地见证着雏凤内心的羽翼,正为下一次更远的翱翔,悄然积蓄着力量。
天光初破晓雾,栖凤宫庭院还浸在青蓝色的晨曦里。尉迟卿立在金笼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笼柱——柱身内封存的金红真火随之流转,仿佛感知到主人心绪的波动,比往日更明亮几分。
昨夜那朵冰花仍在原处绽放,剔透花瓣承着破晓微光,将一缕清冽气息融进笼中暖意。少年紫眸静望片刻,终是转身,银发在晨风里划出利落的弧线。
他踏着缀满梧桐叶影的晨露向宫阙走去,步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笃定。晨光追着他翻飞的衣袂,为素白锦袍镀上流动的金边——这般姿态,任谁都看得出,此行绝非寻常问安,而是带着早已盘算妥当的决心。
玄金殿门在他面前无声开启,少年步履从容地穿过缭绕着龙涎香气的长廊,向御座上的父皇禀明心意。
得了封绝的首肯,尉迟卿唇角微扬,转身时银发在愈发明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流银弧线。他并未返回雪鸢殿,而是径直朝着毗邻的漱玉居走去。
随着他的步伐,周遭的景致也从帝王宫阙的庄严肃穆,悄然过渡至栖凤宫的内苑风情。当他走过中庭时,栖息于梧桐古树上的几只灵鸟发出了清脆的鸣啭。绕过回廊下初绽的紫藤花架,穿过薄雾氤氲的莲池九曲桥,漱玉居那扇月洞门已近在眼前。门内传来桃枝被修剪的细微声响,与空气中愈发清甜的桃花香。
当他终于在满庭芳菲间寻到正在修剪桃枝的齐云时,漱玉居外,属于帝都的、模糊而充满生机的喧嚣,已如潮水般隐隐穿透宫墙传来。
“仙君可愿同游皇城?”少年立在漱玉居的月洞门下,紫眸映着流转的天光,难得带着几分鲜活的期待。
齐云回眸,手中银剪轻搁,粉衫在晨风里翩跹:“子卿相邀,岂敢推辞。”
风月国的都城正从晨雾中苏醒,当二人步出宫门,踏入朱雀长街,喧嚣的生活气息便扑面而来。商铺正渐次启门,各色花木在檐下窗前灼灼盛放,将整座城池点缀成流动的锦绣。卖花娘挽着竹篮走过,洒落一路芬芳;茶肆里飘出初沏的茶香,与刚出笼的糕点热气交融成温暖的市井烟火。
尉迟卿今日特意换了常服,素白锦袍上仅以银线绣着暗纹,银发用一支青玉簪松松挽起。唯有腰间君卿剑流转的紫芒,隐约透出不凡身份。齐云随在他身侧,淡粉长衫与手中桃花折扇相映成趣,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流。
“子卿今日怎有雅兴邀我同游?”齐云以扇骨轻叩掌心,扇面上桃枝纹样在他指尖生动宛转。
少年太子目光掠过长街尽头初升的朝阳,声如清泉漱石:“昔日承诺,带仙君览我故土风物。”
正说着,三五个稚童嬉笑追逐着从巷口冲出,其中一个踉跄着直往尉迟卿身上撞来。齐云广袖方欲拂出,却见君卿剑鞘上紫芒微漾,竟似有灵性般悄然横拦——玄紫剑鞘在孩童腰间轻轻一托,既阻了冲势,又护其免于跌倒。那孩童抬头望见尉迟卿清冷的容颜,一时忘了哭闹。太子殿下微怔,旋即略一颔首,收回剑鞘的动作轻柔而迅捷。
而太子执剑的手腕顺势回转,剑穗不经意间拂过路旁小摊,挑得一串琉璃风铃叮咚作响。一阵微风拂过,风铃发出一串清响,恰似为他接下来话语作注。
“若终日困守宫阙……”
风铃清响之中,少年睫羽轻抬,晨曦在他紫眸中碎成万千星子,唇边掠过极浅却真实的弧度:
“未免辜负这人间烟火。”
齐云凝视着他被晨光柔化的侧脸,折扇“唰”地展开,掩去唇边愈深的笑意——原来这座金笼困住的,从来都不是凤凰向往苍穹的本心。
此前尚在清和国武陵桃花源中赏玩时,少年便常与齐云说起风月国皇城醉月楼的精巧茶点——那以金箔裹就的樱花酥,更是他每每提及都要眼梢微扬的偏爱。
故而二人未在街市过多停留,信步便踏入了这座闻名遐迩的茶楼。三楼临窗雅阁清幽雅致,小二奉上两盏樱花清茶后悄声退去。尉迟卿执起温热的瓷杯,紫眸静静望向窗外车马如织的街景,长睫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影子。
正当茶香氤氲之际,隔壁雅间清晰的对话声穿透雕花木门:
“这一路行来,所见花卉不下数十种,真不愧是花之国都。”
“花之国?”
“正是。”
“可我们来的……不是风月国么?”
“平日让你多读些典籍偏不听。风月国自古便有‘花之国’的别称,二者本为一国。”
“原是如此……”
虽隔着包厢墙壁,这般对话于尉迟卿敏锐的耳力而言却清晰可闻。他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轻蹙,紫眸中漾开真实的困惑。
“花之国?”他轻声重复这个陌生的称谓,转而望向对面的齐云。
桃花仙人执扇的手稍停,粉眸中掠过一丝讶异:“子卿竟不知此事?”
尉迟卿抿唇摇首,紫眸中的疑云愈浓。齐云方欲开口解释,却见太子殿下已放下茶盏,素白衣袖拂过案几,径直起身推开了雅间的雕花木门。
门外廊上,两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并肩而行。他们衣着华贵却非风月制式,一人身着墨蓝劲装,腰悬短刃,神色冷峻;另一人则穿鹅黄锦袍,杏眼圆脸,模样天真灵动。虽带着些许风尘之色,却精神焕发,显是已稍作休整。
二人正闲谈间,忽闻门扉轻响,齐齐转首望去——
银发紫眸的少年立于门前,素白袍袖衬得他如雪清冷,眉间三片桃花印记在光影下流转微芒。容色精致恍若天人,似九霄谪仙偶然临凡。
“嘶——”两位少年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怔在原地。
尉迟卿神色澹然,紫眸静望二人:“为何称风月为花之国?”
身着墨蓝劲装的少年率先回神,仔细端详尉迟卿片刻后,疑惑道:“观阁下衣着打扮,应是本国人士,怎会不知此间缘由?”他语中并无讥诮之意,只透着实实在在的好奇。
此时齐云也已翩然步出,折扇轻摇间,桃花眼蕴着浅笑。那鹅黄锦袍的少年方才从银发少年的惊鸿照影间缓过神,抬头又见一位风华绝代的男子,顿时再度怔在原地。
他心中暗叹:世间怎有这般出众的人物?竟还同时得见两位!
尉迟卿微抿唇:“惭愧。”
这便是不知之意了。
拓跋羽漠虽亦为齐云风采所动,却很快定下心神,不卑不亢道:“此事易尔,寻个堂倌一问便知。”
赫连纳溪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声细如蚊:“此法可行么?”
“一试便知。”齐云“啪”地合拢折扇,指向身后雅间,“二位不妨先进来坐坐,方才所点菜肴应当快上了,届时一问便知。”
“那便叨扰了。”拓跋羽漠拱手一礼,拉着尚在发怔的同伴步入雅间。
果然,不多时便有店小二轻叩门扉:“二位公子,您点的饭菜已备齐。”
“进来罢。”尉迟卿淡声道。
店小二应声推门,将几碟精致菜肴逐一奉上桌案,皆是些清淡雅致的小点。其中太子最为偏爱的樱花酥尤为醒目,以金箔点缀,娇嫩绝艳,宛若真花。拓跋羽漠趁势询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一桩事——风月国为何被称作花之国?莫非只因都城繁花甚多?”
店小二观这几位客人气度非凡,尤其那银发少年通身贵气逼人,自不敢怠慢,堆起恭敬笑意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风月国前朝原名华之国,自雷帝陛下继位后方改国号为风月。但这旧称流传甚广,民间一时难改口,故而叫法不一。”
尉迟卿闻言微怔。他虽贵为太子,却因常年深居简出,对这些民间俗称反倒不如市井小民知晓。
拓跋羽漠颔首,自钱囊中取出几块碎银置于小二托盘:“有劳。”
店小二喜形于色,正欲退下,赫连纳溪却再度追问:“那既然原是‘华之国都’,为何如今称为花之国都呢?”
“啪!”拓跋羽漠一个暴栗敲在他额上:“你哪来这许多为什么?”
齐云见状,展扇半掩唇畔,倾身凑近尉迟卿耳际低语:“若子卿问我,定当知无不言。绝不动手。”温热气息掠过耳廓,惹得尉迟卿耳尖悄然漫上薄红。
店小二见气氛微妙,讪笑着躬身退下,临行还不忘将门轻轻掩合。
赫连纳溪揉着泛红的额角,杏眼盈泪:“你作何打我?还这般用力……”软糯的少年嗓音浸着委屈,格外惹人怜惜。
“重么?”拓跋羽漠瞥见他额角确已微红,神色略显不自在,却仍强自嘴硬,“不重些你怎长记性。”
“你总说我愚笨,我看分明是你打傻的!”赫连纳溪气鼓鼓地反驳。
拓跋羽漠冷嗤:“这你可冤煞我了,我至多是在你本就不甚聪慧的底子上……稍添一笔罢了。”
看着二人孩子气的争执,齐云眼中掠过一丝玩味。他悄然掐指推演,继而眉梢轻挑,先是看了看赫连纳溪,复又意味深长地望向拓跋羽漠,眸光幽邃难辨。
尉迟卿静观其变,心知他必是推演出了什么玄机。
赫连纳溪蓦地起身:“横竖说不过你!既已知晓路线,就此别过!”语毕推门疾步而出。
拓跋羽漠眉头紧蹙,强抑追出的冲动,向尉迟卿与齐云拱手:“扰了二位雅兴,在下……”
“不是很着急么?”齐云轻摇折扇打断他,桃花眼中漾着洞悉的笑意,“若再不追,人可真要走远了。”
拓跋羽漠一怔,旋即投来感激一瞥,匆匆道谢后疾追而去。
齐云粉琉璃般的桃花眸轻转,娓娓道来:“‘华’古义通‘花’,而风月国繁花盛放后经久不败,更有花海潮汐之独有奇观,故得花之国别称。”他转向尉迟卿,“子卿以为此中寓意为何?”
尉迟卿沉吟片刻:“‘华贵’、‘昌盛’之象。”
齐云眸中掠过一丝赞赏:“子卿所言甚是。”
醉月楼内,茶香袅袅如雾。
尉迟卿与齐云临窗对坐,银发少年执杯浅啜。当老儒生的茶盏“当啷”落地时,他只是长睫微动——这般骚动于他并不陌生。册封大典那日,他曾在万丈高台上接受过万民朝拜。
“天啊…是太子殿下!”
一声压抑的惊呼从角落传来,瞬间点燃了整个茶楼。
竹箸接二连三地落在桌上,酒盏摇晃着洒出琼浆。整个醉月楼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唯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三楼。
尉迟卿微微蹙起了眉心。
这些目光与庆典上整齐划一的朝拜不同,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情绪——惊喜、惶恐、敬畏,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
他不解。
为何他们见到他,总是这般情态?又惊又喜,又惶又恐,仿佛看到了画中人撕裂卷帛,陡然走进了人间烟火里。
齐云将少年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尽收眼底,折扇轻摇:“子卿,看来你我被认出来了。”
这时一位青衣书生突然站起身,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是……真的是殿下!银发紫眸,和典礼那日一模一样!”
这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顿时满堂哗然:
“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我竟与太子殿下同处一室!”
“快看,殿下在看这边!”
尉迟卿抬眸,目光清凌凌地扫过楼下。那些慌忙垂下的头颅、掩饰性的举杯、因激动而微颤的手指,尽数落入他眼中。
“他们……”他声音里带着真实的疑惑,“每次见到我,似乎都很……害怕?”
这时歌女已抱着琵琶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民女参见太……”
“不必。”尉迟卿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来用膳的。”
歌女僵在原地,脸颊却泛起激动的红晕。楼下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齐云见状轻笑,折扇轻抬示意歌女起身:“姑娘请起,我家公子不喜喧闹。”待歌女退下后,他转回身,粉玉般的眸子里漾着温柔的笑意:
“他们不是害怕,子卿。”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可知,在风月子民心中,你意味着什么?”
尉迟卿微微偏首,紫眸中困惑未散。
“你是九天神凤临凡,生来便主九州祥瑞。”齐云的语声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珍重,“你降世时百花逆时盛放,解万民于疾苦;你沉睡时举国同悲,你苏醒时枯木逢春。在你看来或许只是寻常,但在他们眼中——”
他折扇轻点楼下那些泪光闪烁的百姓:
“你每一次现身,都是神迹。你每一次驻足,都是恩赐。”
“这般情态,不是畏惧,而是……”齐云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
“举、国、娇、宠。”
这四个字如惊雷落在茶楼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老儒生热泪盈眶,掌柜的连连点头,就连方才的歌女也忍不住以袖拭泪。
尉迟卿怔住了。他从未想过,那些他以为理所当然的事——花开不谢,风调雨顺——在百姓眼中竟是如此珍贵。
掌柜此时匆匆赶来,声音哽咽:“不知殿下驾临,小人……”
“照常便是。”尉迟卿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齐云笑着放下银两:“今日这厅,我们公子请了。”他转头看向仍在出神的尉迟卿,轻声道:
“现在明白了吗?他们看的不是你,是他们心中的希望。”
尉迟卿望着楼下那些终于敢稍稍抬头、眼中闪着泪光的百姓,忽然轻声问:
“那仙君你呢?”他紫眸清澈如初,“你在我身上,又看到了什么?”
齐云轻笑。
这一声笑与方才不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温柔。他倾身向前,粉眸在茶香氤氲中流光溢彩,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奇迹。”
一个字,重若千钧。
不是希望,不是祥瑞,不是神迹——是奇迹本身。是超越常理的存在,是这世间最不该出现、却偏偏降临的美好。
尉迟卿的指尖在杯沿微微一顿。
他看见齐云眼中映着的自己——银发流转,紫眸生辉,确实不像个凡人。那一个字在他心间荡开圈圈涟漪,过于郑重,过于……滚烫。他尚不知该如何承接这份重量,于是长睫轻颤,垂眸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任由一丝近乎无措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旋即,他眸中微动,仿佛在汹涌的潮汐中寻到了一处稳固的礁石,抬眸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华古同花?”
齐云不禁失笑——满楼百姓因太子现身而心潮暗涌,这位当事人却只在意一个称谓的由来。这般浑然天成的皇家气度,怕是连雷帝亲临也未必能如此从容。
“正是。”齐云温声解释,“古语中‘华’本作‘花’解,风月国前身华之国,原就取‘繁华似锦’之意。后来国号虽更,民间却仍惯用‘花之国’的雅称。”
尉迟卿若有所思:“故而那些长开不败的花……”
“是风月国的象征,亦是……”齐云语至唇边忽止,桃花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亦是子卿所带来的奇迹。”
尉迟卿紫眸微漾,这般话语他已听过太多。
齐云眸中掠过一丝微妙之色,转而道:“方才那两位,应是西盛国的少年。”悄然移开了话题。
尉迟卿不禁看他一眼,终未追问卜算之果——毕竟齐云司掌情缘,天机不可轻泄。
桃花仙人摇扇轻笑,心中却浮现方才所推:谁能料到,那软糯少年竟是兄长,强势冷郁的反是幼弟。而弟弟对哥哥所怀的……绝非寻常手足之情。
窗外日光正好,映在尉迟卿银发上流转如月华。齐云觉得,与太子殿下共处的光阴,比那满城不败的繁花更令人心驰神往。
窗外,樱枝于风中轻摇。齐云忽而轻笑:“子卿今日可算解了一惑?”
尉迟卿微抿唇,紫眸中闪过一丝窘意:“……嗯。”
齐云为他斟茶,状若无意道:“说来,西盛国有种奇花,唯在至亲之人萌生超越亲情之感时方会绽放,名为‘情劫’……”
尉迟卿抬眸,正迎上齐云含笑的桃花眼。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静默无言。窗外,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瓣轻落窗棂,为这静谧一刻添了几分旖旎。
楼下忽传来碗碟碰撞之声。一位年轻修士因过于震惊,失手打翻了茶盏。身旁同伴慌忙拉扯他衣袖:“不要命了?岂可直视太子殿下!”
年轻修士面红耳赤:“我、我只是未曾想到太子殿下果真如传说中那般……”
那般似谪仙临世,不似凡尘中人。
这句话他未敢说出口,但楼内众人心照不宣。风月国关于太子的传说数不胜数——有言其降生时百花逆时盛放,有言其沉眠时万花同悲,更传言他实为上古神凤转世。
而今真人就在眼前,那一头流银般的长发,那双紫罗兰般深邃的眼眸,还有眉间那三片皎白的桃花印记,无一不与传说吻合。
角落里,一位母亲悄悄对怀中的孩子低语:“看,那就是我们的太子殿下。”
孩童稚声问道:“娘亲,太子殿下是神仙吗?”
“是啊,”母亲温柔地抚过孩子的发顶,“是守护我们风月国的神仙。”
这些细碎的对话飘进齐云耳中,他唇角微扬,目光却始终未从对面少年身上移开。
“听见了吗?”他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在所有人眼中,子卿都是这般耀眼的存在。”
尉迟卿垂眸望着杯中倒影,那里映着窗外樱花与眼前人的轮廓。他忽然觉得,或许齐云说得对——他确实该多看看这个他守护的国度,也多看看……这些将他视若珍宝的人们。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他并未察觉,自己的唇角已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而齐云将他这转瞬即逝的笑意尽收眼底,粉玉般的眸中流光溢彩——
这一刻,满楼喧哗皆成背景,他眼中唯有少年这一笑,比那传说中的情劫之花,更要动人心魄。
角落里,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悄然离席。他行至门边,对候着的随从低语数句,随从当即匆匆离去。这一幕尽落齐云眼中,桃花眸底掠过一丝警觉。
“子卿,”齐云忽而压低嗓音,“我们该离开了。”
尉迟卿循他目光望去,瞥见那匆忙离去的背影,紫眸微凝:“那是……”
“西盛国的密探。”齐云收拢折扇,“看来方才那两位少年身份非同寻常。”
尉迟卿起身,银发如流瀑垂落。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楼下那些目光中饱含的炙热与敬仰,想起齐云方才的话语,心中那点不解已化作一丝了然。
“走罢。”太子殿下淡然道,语气中平添了几分坦然接受的从容。
二人下楼时,整座醉月楼鸦雀无声。食客们垂首屏息,不敢直视天颜,却又忍不住以余光偷觑。尉迟卿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些虔诚的面孔,不再感到困惑,而是如同神明俯视信徒般,带着一种温和的疏离。直至那抹银发消失在门外,楼内方才轰然炸开议论之声。
“果真是太子殿下!”
“那粉衣公子又是何人?”
“听闻太子殿下前番云游,与桃花仙人相交甚笃……”
“天啊!我方才竟与太子殿下同处一室!”
长街上,尉迟卿的银发在日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引得更多路人驻足侧目。齐云摇扇轻笑:“子卿日后若想微服出游,怕是需得换个装扮了。”
尉迟卿这次没有不解,只是若有所思地轻抚过一缕银发:“因为这头银发?”
“正是。”齐云忍俊不禁,“这如月华流泻的青丝,放眼整个风月国也寻不出第二人,可是殿下最显眼的标志。”
太子殿下指尖缠绕着一缕银丝,不再是纯粹的困扰,反而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最终轻声道:“看来,确是个‘麻烦’。”
这声“麻烦”说得极轻,却让齐云心弦微动。他听出了其中的不同——不再是纯粹的烦恼,而是一种带着责任感的认知,是神明开始正视自己与尘世联系的标志。
“不如,”桃花仙人眼中掠过狡黠,“我教子卿一道变化之术?”
尉迟卿紫眸倏亮:“你会?”
“略通一二。”齐云故作谦辞,实则身为司掌情缘的仙人,变化之术不过雕虫小技。他凑近尉迟卿耳际,低声轻笑,“不过,须得寻个无人之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尉迟卿不自觉地微微偏首,银发掩映下的耳尖悄然漫上薄红。
这一幕正落在远处茶楼上的拓跋羽漠眼中。冷峻少年眯起双眸:“那位……莫非是风月国的太子?”
他身旁的赫连纳溪闻言,手中的蜜饯“啪嗒”坠地:“太、太子君卿?!那我们方才……”
拓跋羽漠轻按兄长手背:“无妨,我们并未失礼。”目光却追随着远处那对身影,若有所思,“不过……那位桃花眼的男子,似乎非同寻常。”
赫连纳溪顺他视线望去,只见齐云正俯身在尉迟卿耳畔低语,桃花眼中盈满笑意。而那位银发太子……
“那位太子殿下,当真是好看……”赫连纳溪不自觉轻叹。
拓跋羽漠闻言眼神一暗,握着兄长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比我还好看?”
赫连纳溪吃痛,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摇头:“不、不是……羽漠最好看……”
冷峻少年这才满意地松了力道,目光却仍追随着远处那对身影。风月国的太子与那位神秘仙人……看来此番出使,较之预想更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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