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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樱纷落的晚宴

白玉长阶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上,直贯云霄深处的“元和殿”。朱漆宫门两侧,金甲侍卫凝立如雕塑,连飞檐下的铜铃都屏住了声息。

忽然——

“叮。”

一声玉磬清响自阶下传来,划破这片寂静。

尉迟卿踏着皎洁月华拾级而上,白金纹靴碾碎阶上寒霜,发出细碎的声响。金甲侍卫眸中精光骤现,宫人正欲通传,却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噤了声——

那脚步声分明极轻,却如惊雷般震得殿内笙箫齐喑。千百盏琉璃灯流转着璀璨光华,将少年太子的身影映照得愈发耀眼。银发高绾血玉冠,一缕凤翎金芒流转,恰似朝霞初破云海。素白锦袍上,暗绣的龙纹随着他的步履若隐若现,将尚未完全长开的身形勾勒得如同昆仑玉树,挺拔而清贵。

最慑人心魄的,是那双紫晶般的眸子。

澄澈得能映出满殿人影,却又冷冽如淬了万载玄冰,让人不敢直视。

“叮铃——”

腰间龙纹玉佩忽然无风自动,清脆声响在寂静中回荡。

满殿公卿这才惊觉失仪,慌忙跪拜——能佩九爪龙纹者,普天之下,除却那位高坐明堂的帝王,便只有……

鎏金殿内余音未散,御座之上忽闻龙吟:

“此乃朕之太子——”

声如沉雷碾过九重玉阶,惊得殿角青铜仙鹤灯烛火齐颤。玄金龙袍上的日月纹在光影间明灭流转,帝王修长手指轻叩扶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尉迟卿。”

三字落下,满殿金砖共振,余音在梁柱间久久回荡。

却在下一刻,那雷霆般的威严嗓音忽化三月春水:“卿儿。”

封绝伸出手,掌心雷纹暗涌,似有星河在其中流转,“到父皇这儿来。”

“恭迎太子殿下——”

百官朝拜,锦绣朝服如潮水般俯落,珊瑚珠玉碰撞出琳琅清响,贺词震彻云霄:

“愿殿下仙寿恒昌,日月同辉!!”

少年抬眸,紫晶般的瞳孔里,映出千百道躬身的身影。那些低垂的眉梢眼角,几乎藏不住长达十二载的夙愿一朝得偿的、近乎战栗的狂喜。封绝凝视着拾级而上的明珠,唇边扬起的弧度,温柔得如同将九天清辉都揽入了怀中——

这九天十地、**八荒的荣光,原就该尽数捧给他的凤凰儿。

尉迟卿的脚步,在玉阶第七级处,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紫眸深处,似有万年玄冰乍然裂开细纹,却又在瞬息之间复归一片澄澈冰湖。他广袖轻振,向殿下众臣从容致意,衣袂翻飞如云卷云舒,人已翩然踏完余下御阶。

然而那电光石火间的凝滞,却精准地落进了暗处的几道视线里。

“连这片刻的迟疑,都带着我们凤凰儿独有的气性。”尉迟渊以猩红袖角掩住唇畔一抹玩味的笑意,手中折扇上山茶纹路,已在掌心烙下深深的印痕。

忽见一道靛蓝身影掠至阶前。

尉迟枫执起少年手腕的姿态,温柔得如同在接引一颗不慎跌落凡尘的星子。叔侄二人衣袍交叠的刹那,霜白与深蓝在鎏金地砖上泅染开一片朦胧的水墨天光——

恰似寒潭静映冷月,双辉竞生清晖。

此刻,九重玉台之上——

雷帝身披玄袍,如夜色般踞坐中央;左侧摄政王一袭蓝衫,似深海无垠;右侧国师银衣清绝,若天山积雪。三尊身影构成的威仪,令殿角青铜仙鹤灯都屏息凝神。而新设的明月席间,少年太子正将半幅雪袖轻搭于鎏金案几,姿态从容,仿佛他生来便属于这权力之巅。

当万千视线如星河倾泻而来,尉迟卿只是垂眸,徐徐抚平袖间一缕微皱。那些探究的、惊叹的、审度的目光,撞上他周身那道无形的屏障,竟纷纷化作温润春雨,无声洒落。

“这便是……太子殿下?”

右相李琼历指节轻叩青瓷盏,盏中茶汤微漾,映出他眼底浮动的精光。白玉阶上那抹身影皎洁如新雪初覆,通身气度沉静,竟寻不出半分初临朝堂的局促。盏沿遮掩的唇角微微一沉——陛下这般迫不及待地将雏凤推向风口浪尖,莫非……

“丞相大人不必思虑过重。”

大皇子尉迟衍莞尔一笑,如画的眉眼恰似暖玉雕成,声如春风拂过殿宇。

“或许父皇他……只是单纯想让我等见见太子殿下罢了。”

“大殿下言之有理。”

余音未散,“开宴——”

封绝屈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敲。

三字如惊雷碾过殿宇,十八具青铜编钟应声齐鸣,庄严之音涤荡四方。朱漆殿门次第洞开,如红莲于夜色中层层绽放。身着霓裳的宫娥手捧错金食盒翩跹而入,腰间禁步撞击出清响,如碎玉投阶,为这恢弘盛宴奏起序曲。

酒过三巡,满座朱紫的目光仍如蛛网般黏着在太子席间。某位五品官刚持盏起身,忽被斜里伸来的象牙笏板悄然拦下——

“且慢。”老尚书捋须轻笑,眼底却淬着幽微寒芒,“且看那通身的气派……再过三年,怕是要令日月失色了。”

几位阁老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色,已将那几个意欲上前的年轻官员袖袍纹样默记于心。雏凤清声初啼,羽翼未丰,岂容凡鸟轻易近前?

丝竹声渐转浓丽,宴席正酣。鎏金烛火摇曳生姿,将少年太子如霜银发镀上一层流霞,紫晶眸底碎光潋滟。他垂睫轻抿琉璃盏中蜜露,长睫在玉白面颊投下蝶翼般的浅影,对满殿暗涌的试探恍若未觉。

席间另一端,尉迟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琉璃盏,眼尾那点朱砂痣在宫灯下红得愈发妖异。他目光如淬冰的薄刃,隔空便锁住了对面席上的大皇子,一道凝练如丝的传音精准送去:

“皇兄昨夜……似乎不在宫中?”

尉迟衍执杯的手稳如磐石,闻言徐徐抬眼,迎上那道锐利视线,唇畔温润笑意分毫未变。他传音回应的声线平和依旧:

“许是……恰好外出赏月了。”

“叮——”

玉盏轻碰,发出玲珑清响。

周遭的丝竹管弦、谈笑风生,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退远。唯余这对兄弟之间无声对峙的暗流,在鎏金殿宇之下静静蔓延、汹涌。

高台之上,少年太子始终垂眸静坐,如一幅绝世的工笔丹青。那纤长睫毛不曾抬起半分,仿佛对席间汹涌的暗潮浑然不觉——又或者,早已尽在掌握。

夜风穿殿而过,悄然掀起他额前几缕银发。不待那眉间雪印全然显露,一道温和却磅礴的灵力已如无形水幕,悄然漫溢而至,将微风轻柔隔断。

“谢过叔父。”少年指尖轻抚过被风扰乱的发丝,声如昆山玉碎,清泠悦耳。

尉迟枫手中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恰到好处地掩住唇角微扬的弧度:“分内之事。”扇面上疏朗的墨竹,恰与太子衣袍间的暗绣龙纹遥相呼应,一丛在明处随风摇曳,一丛在暗处深沉潜形。

几乎同时,玉衡国师广袖轻拂,一碟灵樱无声滑至少年案前。玛瑙盏中,果实浑圆如丹,每一颗都裹着莹润灵光,去核的切口平整得能映出烛火微芒。隐约可见的银线在晶莹果肉间穿梭,竟是将精纯灵力凝成了细密蜜网,牢牢锁住所有清甜。

少年抬眸时,目光正撞见国师收回的指尖——那素来点星绘卦、执笔问天的玉指之上,竟意外沾染着一点樱桃汁液,艳烈如朱砂。

他紫晶般的眸中倏然漾开细微涟漪,恍若星河坠入初融的春潭。指尖轻拈起一枚灵樱,贝齿咬破果肉的刹那,眼底流光更盛。饱满汁水瞬间染红唇珠,他却浑然不觉,只微微眯起眼睛——

像只初次尝到仙露的雏凤,连飞扬的发梢都仿佛漾起了满足的细碎金芒。

三双眼睛同时凝在少年餍足的笑靥上,竟一时都失了神。

封绝玄袖下的指节无声屈起,掌中那枚千年血玉扳指悄然化作齑粉;尉迟枫手中折扇“咔”地收拢,湘妃竹扇骨绽出细密裂纹,缕缕幽蓝灵力如雾逸散;玉衡垂落的银线无风自动,在空中勾出一个圆满到极致的弧——三位当世至强者,竟在这抹纯粹笑颜前齐齐破了修行。

仙乐缥缈间,少年指尖最后那颗灵樱已化作唇上一点秾艳朱砂。玛瑙盏底残留的汁液映着烛火,将白金袍角暗绣的龙纹衬得愈发清冷——分明是孩童般贪甜的吃相,衣襟领口却未沾染半分红尘烟火气。

玉衡银睫微垂,悬空的银线在盏沿轻轻一点。那些晶莹残汁瞬间凝结成三朵冰雕玉琢的樱盏,每一道曲线都恰似少年餍足时,那纤长睫羽满足轻颤的弧度。

几乎同时,玄金龙纹袖口如云垂落案几。封绝修长手指推来一盏琉璃盘,盘中紫玉葡萄颗颗莹润如晶,剥净的果肉透出月光般的清辉,剥下的薄皮在盘角叠成半绽的优昙花,巧夺天工。

帝王指尖还沾着葡萄清露,在烛火下凝成细碎金芒——这双弹指间能令山河变色的手,此刻却连果肉间的细微经络都剔得干干净净。

少年喉间溢出一声轻软的惊叹,紫晶般的眸子倏然亮如破晓晨星。他无意识地向前倾身,银发如月华流泻,在琉璃盘沿投下细碎的光影涟漪——除了玉衡国师的灵樱,这清甜如露的紫玉葡萄,确实是他最难以抗拒的滋味。

指尖将触未触的刹那,他忽然顿住,仰起脸望向身侧的帝王。唇瓣微启,最终却只抿成一弯藏不住欢欣的弧度。

封绝低笑一声,鎏金眸中漾开罕见柔光。他两指拈起最饱满的那颗果实,玄袖垂落的阴影如羽翼般将少年温柔笼罩。当冰凉的果肉轻触那抹朱砂唇时,帝王指尖的雷纹竟微微发烫——

“张嘴。”

低沉的命令裹着蜜露甜香,惊得殿角铜雀灯烛火齐齐一颤。

少年睫羽轻颤,乖顺地启唇含住那颗紫玉葡萄。果肉在贝齿间迸裂的刹那,紫眸弯成两泓新月,眼尾漾起的细碎金纹如凤凰尾羽扫过天际——连带着帝王指尖的雷纹,都仿佛被染上了几分温存的蜜色光华。

满殿仙乐忽地转调,编钟清越声里混进一声极轻的“咔嚓”。尉迟枫手中那柄玉骨折扇,不知何时已悄然多了道深刻裂痕。

摄政王素来冷峻的眉宇间,此刻竟化开了三分春水,只是手中那柄玉骨折扇上的裂痕,却又无声地深了几许。他垂眸轻抚过扇骨断痕,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终究是让那两位,抢先献了这份殷勤。

恰有夜风穿殿而过,将他靛蓝广袖吹得猎猎翻飞,恰如其分地掩住了那声消散在风里的叹息。

满殿朱紫公卿齐齐屏息,手中酒盏倾泻了半杯琼浆都浑然不觉。那三位素来一个眼神便能令朝堂震颤的至尊,此刻竟围着一位少年,将满身锋芒敛得干干净净——鎏金地砖上投落的剪影,交织出一幅温柔得近乎荒诞的画卷。

左相陆晟的玉笏“啪嗒”一声跌落在膝头,溅起几点晶莹酒液。这哪还是执掌人间生杀、俯瞰红尘轮回的至尊?分明是三个……

“咳。”

帝王忽然掀睫,目光如无形雷霆扫过全场,惊得众人慌忙垂首避让。方才那片刻流转的温情假象,瞬间被这纯粹的威压碾得粉碎。

二皇子尉迟渊指间把玩的鎏金扇倏然凝滞,流转的华光在扇骨上僵死。他妖冶的面容被水晶灯影割裂成明暗两界,眼尾那点朱砂痣红得凄艳,仿佛下一瞬就要灼穿玉白肌肤——

原来九重天上的雷霆,亦会化作春风细雨。

只是这甘霖……

从来都吝于泽被他所栖息的这片梧桐林。

而在光影交错处,大皇子尉迟衍依旧神色自若。他眉间那点星辰印,随着眸中光晕明明灭灭。他静静地望着少年昳丽的侧颜,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痕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镇国公鎏金护腕重重落在案几,震得琉璃盘中灵果乱颤。老将军望向玉阶上那抹皎洁身影,雪白虬须如朔风中的芦苇般抖动,一双虎目竟漾着十二年来头遭的热意——

“好!好!”

两声喝彩如惊雷炸响,震得殿梁积尘簌簌而落。那双曾斩落万千敌首的手,此刻死死攥着青铜酒樽,仿佛要捏碎这份迟来太久的喜悦。

席间那位以温雅著称的镇南将军,倏然红了眼眶。分明是江南烟雨蕴养出的清润相貌,此刻却笑得如同边塞骤起的风雷。他胡乱抹了把脸,掌心那道横贯的刀疤沾了水光,在宫灯下亮得刺目——

“好……当真好啊!”

嗓音沙哑得像是被南境烽火灼烧过。十二年来始终挺直压住边关风云的脊梁,此刻竟为阶上那抹雪影微微发颤。这小凤凰垂首轻抿葡萄的模样,比他阿姐当年偷喝桂花酿时,还要让人心尖发软。

封绝玄袖轻振,已重归九重玉台之巅。鎏金眸底静映着满殿百态——老将颤须,文臣拭泪,连那素来风流不羁的二皇子,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帝王唇角噙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袖中雷纹明灭不定。

还不是时候。

这些汹涌的、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与牵念,都需再压一压。至少要等……那只雏凤新生的羽翼,能真正承得住这即将倾泻的滔天洪流。

玉磬余音袅袅未散,少年太子睫羽投下的阴翳忽然轻轻一颤。封绝指节无声叩响龙纹扶手,一缕传音悄然渡入少年耳际:

“皎月殿的夜樱,此时应当开得正好。”

——这朝堂深水,今日不过浅尝辄止。

“皎月殿?”少年清越的声线如玉石相击,在寂静殿中惊起细微涟漪。礼部尚书闻声含笑,忙指向西侧琉璃窗外:“回殿下,皎月殿中皆是与您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弟。”众人顺势望去,但见重樱掩映的殿宇灯火粲然,一缕《折柳》笛音穿林渡水而来,清越悠扬。

“顾泽。”

阴影中应声踏出的男子,如名刀离鞘。周身玄甲吞噬光线,唯有腰间无妄刀偶尔泛起血丝般的暗纹——这柄曾斩落魔族大祭司头颅的绝世凶兵,此刻正温顺地蛰伏于太子影中,收敛所有杀意。

“护送太子至皎月殿。”

“叮——”

顾泽行礼时腕甲轻撞,声如冰泉击石。尉迟卿转向御座,广袖垂落如云:“儿臣告退。”

少年转身时,银发流转如银河倾泻。三名护卫无声移位,构成的三角阵型精准将他护在月光最澄澈之处,步履起落间,是久经沙场的默契。

待那抹雪色身影彻底没入朱门,满殿公卿才后知后觉地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有人颤声低语:顾泽玄甲上那暗红血纹,乃是斩魔时留下的永恒咒痕,无妄刀出鞘必饮血而归;润绥腕间那串菩提子,竟是以十二颗高僧舍利贯连,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烙下转瞬即逝的梵文金光;而总笑吟吟的沈屿,腰间那名剑“春水寒”的鞘底,正无声滴落着凝成冰晶的……新鲜血珠。

三位煞神沉默追随的模样,不似护卫,倒像是给一弯清辉新月,硬生生套上了三重玄铁锻造的杀伐之箍。

两道深沉的目光与高台上三束凝重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那道清寂的身影,直至最后一缕银发也融入了皎月殿方向的夜色深处。

殿外,夜风忽起。

顾泽束在发辫间的银铃碎响清越,如冰裂于溪。他侧身引路时,月光倏然照亮他眉间那道靛青咒印——恰似雪刃淬毒,凌厉得教人心惊。

“叮——”

尉迟卿忽然驻足。

几乎在他停步的瞬间,顾泽已单膝跪地,青石砖面“咔”地绽开蛛网般的裂痕。然而,那几枚银铃却仍在少年凝视下颤动不休,恍若某种被禁锢的、呼之欲出的秘密……

“殿下?”

太子的指尖悬停在一枚铃铛上方,紫晶眸底似有星火乍燃。那铃芯深处隐约透出的气息,分明是——

少年忽然展颜一笑,指尖轻巧地拨动了银铃:“叮铃——”

清越之音惊起檐角栖鸟,月光下,那串银铃晃开圈圈细碎的光弧,尽数映入太子微眯的紫眸中。顾泽怔然望着发辫间摇曳的银光,忽觉这伴随自己征战多年、饮尽魔血的凶煞饰物,此刻竟真成了取悦眼前雏凤的……精巧玩物。

“好听。”尉迟卿餍足地收回手,流转的银发间,不经意沾染了几星自铃铛折射而来的、清冷的月华。

夜风转急,沈屿颈间金锁与顾泽发辫银铃相击,撞出一串清越合鸣。那枚刻着稚拙“平安”二字的小锁在月下晃荡,流光闪烁间,竟映得太子紫眸深处星河倒转——

“殿下也喜欢这些叮当响的俗物?”

红袖翻飞如蝶,袖口金丝缠枝纹倏地缠住一缕流泻的月光。沈屿倏然凑近,带着江湖气的松木香混着金锁的凉意扑面而来,惊得少年睫羽轻颤。

银铃、金锁、红绳穗。三种声响在朱红宫墙上投下交错的影,宛如一场突如其来、却又被温柔禁锢的小型叛乱。

润绥腕间菩提串忽地一滞,琥珀色瞳孔静静映着少年难得流露的玩闹情态。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太子殿下自幼便偏爱这清音”悬在舌尖,最终化作对菩提子上那圈细密牙印的无声摩挲——那痕迹,还是小殿下乳牙未换时,某日午后再也耐不住经文枯燥,赌气啃咬留下的。

“叮铃——”

夜风忽然卷着三重清响掠过深长廊庑。顾泽的银铃,沈屿的金锁,还有……润遽然按住的那颗刻痕最深的菩提子。三者交鸣的刹那,尉迟卿的指尖正停在沈屿颈间,紫晶眸底倒映着晃动的金红光影,恍然间,仿佛又见栖凤宫旧檐下,那串在记忆深处响了多年的、久违的风铃。

少年太子忽然抬手,指尖轻点自己发间的血玉冠,随即灼灼望向顾泽。月光流过玉冠上凤凰浮雕的羽翼,在银发间投下细碎红痕——像极了当年顾泽自魔渊凯旋时,城头猎猎飞扬的血色战旗。

“殿下想……”顾泽喉结微动,玄甲下的肌理倏然绷紧。

他发辫间的银铃竟无风自动。

那根缀着十二枚秘银铃铛的发辫,此刻正静静垂落在他后背。自魔渊归来后,此物便成了无人敢近、无人敢触的……禁忌之链。

少年太子矜持地颔首。

顾泽指节微顿,玄甲鳞片相撞,发出细碎铮鸣。这双斩惯魔族、染尽腥血的手,此刻穿过清冷月光,竟比最灵巧的宫娥还要稳上三分。银铃随着编发的动作轻轻作响,每一枚都精准地卡进银白发丝之间——

那是北境部落献给新生儿的祝福礼,十二铃锁魂,护佑百邪不侵。

尉迟卿发间渐次垂落的银光,恰似多年前悬挂城头、那串在风中呜咽的染血凯旋铃,终于等到了它命定的归处。

少年忽然偏头轻晃,银铃脆响惊碎满廊月色。发间垂落的十二道银光流转如星河倾泻,在他雪色后颈上投下细碎跃动的光斑。顾泽玄甲上沉寂的血纹似乎也随之亮了一瞬——

“叮铃——”

在这声餍足的清响里,太子殿下终于心满意足,迈步向前。月光下,那串随他步伐轻轻颤动的银铃,依稀仍是当年悬挂于魔渊入口、镇万魂于无形的凶煞之物,此刻却温顺地成了雏凤掌中戏耍的玲珑玩具。

润绥腕间菩提串无风自动,沈屿颈间金锁“咔”地轻响,似咬住了一缕流转的夜风。落后三步的两人目光一触,喉间滚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咱们血衣侯这手艺……”沈屿腕上红绳穗子有意无意扫过润绥的佛珠,“莫非是当年在魔渊,为阵亡将士整理遗容时练就的?”

菩提子骤然迸出一线金光,映亮润绥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浅淡弧度。那串被摩挲得温润生光的佛珠上,第十二颗处依稀可见一圈细密牙印,痕迹犹新。

恰此时,夜风送来了皎月殿方向隐约的欢歌笑语。与元和殿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那里是专为皇族与世家年轻子弟设下的宴场——没有繁琐仪轨,唯有少年人本该享有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殿内光影交错,但见一位佳人玉指轻落冰弦,挑拂抹捻之间如行云流水,清越的商音泠泠而起,绕梁不绝。旁侧一位少年公子执笛相和,低垂的睫羽在莹莹烛火下投落淡淡阴影,呜咽笛声与淙淙琴韵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琴笛和鸣处,满座生风。少年少女们眸中光华流转,衣袂翩跹间,尽是未被朝堂风云浸染的、最本真的灼灼风华。

陆澹朗执盏沉吟,忽而仰首饮尽杯中残酒,按剑起身。青锋出鞘的刹那,剑光如雪,与倾泻的月华交相辉映,随那清越乐声游走于庭前。席间诸公子正执麈尾清谈,闺秀们含笑品茗,见相府公子即兴起剑,皆凝神屏息,凝眸相望。

座中一少年郎君正狼吞糕饼,见状竟拍案叫绝:“妙哉!当浮一大白!”

吹笛少年气息未乱,只从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苏兄这般饕餮相,仔细噎着。”

旁侧蓝衫公子默然递过一盏新沏的云雾茶,青瓷盏中茶烟袅袅,清香暗浮。

陆澹朗剑势忽转,寒芒如电,直指苏皓岚咽喉。正牛饮的苏家郎君动作骤滞,呛得满面飞红。始作俑者唇角微勾,剑锋已化作流虹贯月,收放自如。沈霄亘轻拍苏皓岚脊背,声线平淡无波:“陆兄的追云剑法,愈见精进了。”

待气息平复,苏皓岚眼波流转,小声嘟囔:“睚眦必报,小气至极——”

身侧少年将他抱怨听得分明,如玉面庞上,眼底泛起细碎星光,恍若星河初漾。

一群少年郎君聚在一处,言笑晏晏,无拘无束,殿内一派青春欢闹,鲜活之气扑面。

正当皎月殿内欢声正酣,忽有月华如瀑,自洞开的殿门倾泻而入。一道纤长身影踏着清冷辉光,徐步而来。众人皆是一怔——这般时辰,宫宴将阑,竟还有人来?纷纷抬眸望去。

霎时间,笙歌顿歇,笑语骤停。原本喧闹盈天的皎月殿,竟如被施了定身咒般,陷入了与元和殿无二的、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

“叮——”

顾泽发辫末梢的银铃一声清越脆响,仿佛无形的敕令,满殿少年郎君手中的金樽玉箸齐齐僵在半空。一位闺秀掌中的缂丝团扇“啪嗒”坠地,滚至尉迟卿足前三寸之距,便似被无形屏障阻隔,再不敢近前。

尉迟卿身后静立的三名近侍,神色无波,目光淡扫过殿内一众怔然的公子闺秀,心下洞明——不过又是一群,被他们家殿下无双容色摄去心魂的痴人。

肤浅。

沈屿冷眼旁观,心中暗嗤,浑然忘却十二年后初见尉迟卿时,自己那份远比此刻众人更甚的失态。如今倒好意思居高临下评判起旁人,眼底那抹若有似无的桀骜与不屑,反倒成了此刻静谧中一丝耐人寻味的注脚。

殿内近乎凝滞的沉寂,被一声突兀的玉盏轻叩打破。

紫檀案几旁,那位始终静观的蓝袍公子眸光微凛——那三位随侍,分明是当年名动天启城的“凤翎三绝”。

顾泽玄衣上的暗红血纹在通明灯火下幽然浮动,银铃随其步伐轻响,每一步都精准踏在众人心跳的间隙;沈屿腰间“春水寒”剑穗翻飞,红绳系着的金锁划出流丽弧光,竟比殿内千盏烛火更灼人眼目;润绥腕间菩提串无风自动,每颗温润舍利子表面皆浮动着微不可察的梵文金芒。

三人呈品字形静立于太子身后,气韵迥异,恰似一柄敛鞘仍泛杀意的绝世名兵、一匹优雅未驯的洪荒异兽、一卷通晓世情的远古佛经,将中心那抹清绝雪色,衬得愈发不似尘世中人。

夜风穿殿而过,他们衣袂袍袖间流淌的隐约光纹,竟在青玉砖上交织投映出凤凰展翼般的瑰丽虚影。

太子殿下发间银铃轻震,那清音仿佛牵引着顾泽辫梢的铃铛一同共鸣。顾泽声线冷冽,如雪刃破开寒冰:“此乃太子殿下。”

话音稍顿,他玄甲上的暗红血纹忽地流转过一抹微光,威压无声弥漫:“殿下不喜喧哗。诸位如若无事,静坐自便,莫要近前打搅。”

满殿朱紫霎时如被风压的麦浪,齐齐矮了半截。一位闺秀指间绢帕被胭脂洇透,方才惊觉自己竟屏息良久——可转念想来,面对这轮意外坠入尘寰的九天孤月,谁又能谨记那些凡俗礼仪呢?

“参见太子殿下——”

尉迟卿步履未停,腰间青玉禁步相击清越,溅起的泠泠音韵惊醒了梁间栖燕。那声漫不经心的“嗯”尚萦绕在流转的月色里,他身影已悠然掠过九曲云母屏风,只在澄澈的金砖地面上,留下几道若有似无、恍若霜雪凝成的足迹。

顾泽引他至临窗的僻静席位,玄甲身影如一道浓墨屏障,无声隔绝了所有或明或暗的窥探。太子拂袖落座时,窗外一树夜樱恰好被风拂过,垂落绯色花雨,纤薄花瓣隔着剔透琉璃屏风,在他银发与雪衣上投下细碎而摇曳的影。

众人借着举盏啜饮的动作悄然偷觑——那被隔出的方寸天地间,玄甲侍卫如山岳凝立,雪衣太子似寒玉生辉。明明只是最简单的坐立姿态,偏生勾勒出古画中“苍松映月”般的孤高意境,清绝出世。

有位年轻公子失手碰翻了案上酒盏,琥珀光倾泻的刹那,顾泽辫梢银铃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轻却极冷的脆响。惊得他慌忙垂首,紧紧盯着案上纹路,再不敢抬眼半分。

夜风拂过轩窗,悄然扬起少年太子几缕银发——那并非随意垂落的发丝,而是精心编就的十二股发辫,每股末端皆系着一枚精巧银铃,在月下泛着幽蓝光晕。铃身雕刻的凤凰纹样,与顾泽发辫上的俨然同源,宛若一对。

“叮……”

最末那枚铃铛随他偏首的动作轻响,内里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细砂流转。席间一位将门之子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北境战场上用以封印高阶魔气的“镇魂砂”!

几乎同时,润绥腕间的菩提串无风自动,十二颗舍利子同时亮起柔和而威严的金芒,如水幕般将外界所有探究、惊疑的视线尽数隔绝在外。

远处席间,李凉生指间的玉笛转出一段流畅的弧光:“家父昨日还提及,今日宫宴或能得见太子殿下……”笛尾缀着的殷红长穗扫过案几上未干的酒渍,“我与母亲当时只当作笑谈,未料竟一语成谶……”他转而轻抚笛身,喃喃低语,“莫不是……身在幻境?”

“霖钰,”陆澹朗剑眉微挑,语带戏谑,“可需陆某赏你一掌,助你辨个虚实?”

“但打无妨,”李凉生竟真将半边脸颊凑近,神情恍惚,“我仍觉身在云端梦里。”

“当真?”陆澹朗作势扬手,袖风带起微凉气流。

沈霄亘冷眼瞧着这对活宝,腰间古玉倏地泛起一痕青辉——恰映照着太子案前那盏随月光流转的琉璃杯。这位素来沉默的郎君难得开口,声线清寒:“万目睽睽,金尊玉容,何来幻象?”

众人闻言,一时默然。苏皓岚忽而轻叹:“说来殿下将满十五……”话未说尽,意已昭然——太子册封大典在即,届时万邦来朝,必是百年未有的盛况。

“听闻殿下或要在典仪上献艺!”苏皓岚眸中星火骤亮,满是期待。

“天定之事,未必是剑舞。”沈霄亘指尖无声掠过腰间玉珏,语气沉静。

“可惜……”苏皓岚的叹息还未全然落地,自己又雀跃起来:“但我仍盼是剑术!”

“你倒真是痴迷剑道。”

暗处忽然飘来一句低语:“诸位不觉殿下眉宇间……似有孤寂之色?我等不若上前叙话,以尽地主之谊?”

苏皓岚猛地起身,带翻的茶盏被沈霄亘凌空接住。少年耳尖通红,压低声音:“妙极!我早存此心,只是……”

顾柏逸在一旁无奈扶额。

“顾统领有言在先。”陆宛娴素手轻抚琴弦,银簪在烛火下流转微光,“‘殿下喜静,无事莫扰’。”

陆澹朗突然朗声一笑:“若以请教剑道为名,岂算‘无事’?”他袖中滑出半卷色泽温润的竹简——竟是幼时太子随手手书的《剑诀》残篇。

苏皓岚身形激动得一晃,又被沈霄亘稳稳托住。

“然则顾泽那关……”

陆澹朗不以为意:“护卫之责罢了。我等赤诚相见,何至拒人千里?”

陆宛娴蛾眉微蹙:“当真无碍?”

“阿妹不信为兄?”

“兄长之言,自然可信。”她垂眸浅笑,指尖在琴弦上拨出一缕清音,如涟漪荡开。

李凉生瞳孔微缩,沉吟道:“陛下既允殿下亲赴此宴……想必存了让吾辈亲近之意。”

“甚或……”陆澹朗意味深长地抚过竹简边沿那道焦痕——那是十二年前宫变夜火留下的印记,“是嘱我等多加照拂。”

李凉生见他成竹在胸,眸光微动,唇瓣轻启似欲言语,终是化作无声叹息。

苏皓岚早已按捺不住:“那还等什么?”

“若果真圣意如此,”顾柏逸缓缓颔首,“倒是名正言顺。”

陆澹朗振袖而起:“当断则断。”

“这……”李凉生尚在迟疑,已被陆澹朗握住手腕带起。四目相对间,似有千言万语在静默中流转。

君心难测啊,陆兄。

他却终未挣脱。

陆澹朗忽正色道:“尔等所言不虚,顾泽确需暂离片刻。”

“还有润绥与沈屿那两位侍从!”苏皓岚急忙补充。

顾柏逸会意:“此事交予我安排。”

当几人密议之时,不远处的尉迟卿似有所感,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几,余光掠过身侧三名静立的侍卫,紫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迷离。

昨夜众人散去后,他未几便歇下了。朦胧间竟入了一梦。梦中“他”尚年幼,不过六七岁光景,独自在栖凤宫中庭的梧桐树下,埋首专注地摆弄着什么。忽闻有人温声问“他”在做甚,便见梦中的自己抱起一只受伤的雪白小兽,仰起脸脆生生道:“牠好生特别,我想要。”

至于那问话之人作何反应,却是不得而知了。既无回应,亦未得那小兽——梦境至此便戛然而止,唯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怅惘,萦绕至今。

晨起时,帝王果然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两名与尉迟卿年岁相仿的少年。说是他幼时亲自择选的近侍,这些年来一直由帝王亲自调教,以免他苏醒后无人可用。如今,自然该物归原主。

这两名少年性子截然不同。活泼的名唤沈屿,主外务联络,眉眼灵动;沉静的叫做润绥,专司起居照料,举止温雅。至于那第三人——

尉迟卿尚不知其具体职司为何。

正是方才在大殿上,为他编发缀铃的顾泽。

正思量间,他回眸望向身后肃立的玄甲男子,刚道出一个“你”字,便被一道清越明亮的嗓音打断。

“太子表哥——”

尉迟卿略带诧异地转身,顾泽亦收回询问的目光,默然退回原位,如墨色山峦般静立守护。

“何事?”尉迟卿淡声问道,紫眸平静无波。

苏皓岚不知何时已凑到三步之内,发间金铃随着他夸张的躬身动作清脆作响:“皓岚还未见过会说话的太子表哥呢。”他故作沉思状,眸中却星光点点,满是纯粹的好奇,“平日只能从旁人口中或书册上得闻表哥事迹。今日可否……与表哥说说话?”

满座皆惊。他身后几位少年原被这番直白莽撞的话惊得不轻,闻言不禁低声笑骂他不知分寸。

顾泽发辫间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动,玄甲上暗红血纹如活物般隐隐游走。却见太子紫眸微动,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终是颔首:

“可。”

顾柏逸果真如他所言,从容上前,对顾泽低语数句。虽听不真切,但“北境军情”与“西盛异动”等词,仍零星飘入有心人耳中。

顾泽琉璃色的眸子微光一闪,旋即俯身向主位的少年低声请示。见尉迟卿微微颔首,他才随顾柏逸快步离去,玄甲背影转眼没入殿外夜色。

这尊煞神一走,殿内凝滞的氛围肉眼可见地松快了几分。

苏皓岚眉眼弯弯,趁机凑得更近,与太子天南地北地闲扯起来。他语速快,心思活,从剑诀谈到边塞风物,虽多是他在说,尉迟卿只偶尔应上一声,场面却也不显冷清。

余下几位公子见状,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各展所长。陆澹朗以品鉴沈屿腰间那柄“春水寒”为由,将人引至窗边,笑指远处宫灯如昼,谈论起天启城最新的机关巧术;李凉生则捧着半卷古谱,向润绥请教起上头的梵文译注,悄然隔开他的视线。

不过片刻,尉迟卿身侧,便只剩下一室看似喧嚣、实则已被巧妙隔开的融融暖意。

苏皓岚忽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剑谱:“殿下可识得此物?这是家父当年在北海遗迹所得……”他信口闲谈,语速轻快,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剑道轶事。

尉迟卿垂眸听着苏皓岚眉飞色舞的讲述,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杯沿轻叩。紫晶般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眼前这群鲜活生动的少年郎。他虽未多言,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却在不知不觉间消融了几分。

另一边,尉迟枫也离开了元和殿。他身披狐裘蓝衫,衣上缀着的深海珠贝在宫灯下泛着幽幽蓝光,几缕未束的墨发被夜风撩起,又柔顺地垂落肩前。眉如远山含黛,凤眼不怒自威,端的是清雅绝伦的文人风骨,却又隐现上位者的凛然气度。

踏入皎月殿内,便见三五少年正围着尉迟卿。那少年太子慢条斯理地品着盘中茶点,任旁人如何殷勤搭话,始终神色淡淡,不为所动。这般景象看得尉迟枫不禁莞尔,正欲上前,目光却倏然凝住——

围着尉迟卿的人群中,竟站着他的“侄子”,亦是尉迟卿名义上的“三皇兄”尉迟烈。

“……小烈?”尉迟枫刚启唇,便听尉迟烈正对尉迟卿调笑道:“小白脸,摆这副冷脸给谁看?来,给小爷笑一个。”话音未落,竟伸手径直撩起尉迟卿鬓边一缕银发,凑到鼻尖轻佻一嗅,还嘟囔着:“怎么这么香?”

尉迟枫神色骤冷。见这厮如此轻佻无状,眼中寒意瞬间凝为实质。他当即不再多言,玄色靴履碾过满地月辉,大步上前。广袖翻飞间带起的风,已惊得周遭少年纷纷退避。

这边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引得不远处的陆澹朗等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与不安。

“且慢!三殿下可知您面前这位是谁?”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声音里带着焦急。

“……怎能如此轻佻行事?”另一人低声附和,眉头紧锁。

一位眉目如画的纤瘦少年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三、三殿下,这位其实是……”

话音未落,尉迟烈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管他是谁?这皎月殿里,还能有本殿下惹不起的人?”

“呃……啊!”那少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尉迟烈愈发不悦:“你鬼叫什么?”

“没……没什么!”

原来那少年恍惚间似乎看见始终静坐的尉迟卿,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那紫眸中流转的微光让他顿时受宠若惊,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尉迟烈正要继续纠缠尉迟卿,忽觉后颈一紧,整个人竟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凌空提起,双脚离地,顿时动弹不得。

尉迟烈:“?!”

“小烈,可知你在与何人说话?”尉迟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疾不徐,辨不出喜怒。

但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反而比厉声呵斥更令人胆寒。

自摄政王现身起,原本围在尉迟卿身边谈笑的少年们便纷纷屏息垂首,无声地行礼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出。

“……”

眼见尉迟枫亲自现身,还一把拎起了三皇子尉迟烈,原本聚在附近的少年们心中顿时一沉,暗叫不好。

他们起初只是见太子殿下独坐,想上前说说话。无奈顾泽等三位近侍气场太强,守在旁边实在让人紧张,这才设法将他们暂时引开。好不容易营造出轻松些的氛围,正聊得渐入佳境,恰巧三皇子尉迟烈回来了。

众人想着他们毕竟是兄弟,理应更亲近些,便都默契地退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了他们。谁能想到,这位三皇子竟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弟弟,还如此轻佻地上前冒犯!

此刻,众人垂首向摄政王行礼,心中却是懊悔万分。他们偷偷交换着眼神,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惶恐——若不是他们自作聪明地支开近侍,顾泽绝不可能任由三皇子如此无礼!

尉迟烈被拎着后领,眉头紧锁。他见众人神色惊惶,终于隐约感到不对劲,那个模糊的念头再次闪过。

“放开我!”他挣扎了一下。

尉迟枫声音平淡无波:“放开你,好让你继续口无遮拦?”

“我何时口无遮拦了?”尉迟烈愈发困惑,转而看向那安静坐着的银发少年,“我不过让他笑一下而已,这有什么……”

“三殿下!”苏皓岚忍不住急声打断。

李凉生立刻扯住他的衣袖,低声警告:“慎言!”

所有人心头都笼罩着同一个念头:这下真是闯下大祸了。

尉迟卿早在摄政王入殿时便已察觉,此刻正抬眸静静望着来人。他慢条斯理地拭净指尖糕点碎屑,起身执礼:“叔父。”

这一声唤得尉迟烈如遭雷殛,狐疑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来回打量。尉迟枫挥手解了禁制,温声道:“卿儿,小烈素来恣意惯了,你不必处处忍让。”

尉迟烈面色忽青忽白,死死盯着眼前人——这竟是当朝太子?他的四弟?!

难怪初见时,那袭银发莫名眼熟。更奇怪的是,心底竟还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只是当时未曾在意,只当是哪个世家不常露面的小公子,偏生还冷着张脸,倒比皇子还要矜贵三分,这才忍不住出言相讥。

谁曾想……

他居然对当朝太子说了那句——“给小爷笑一个”。

好一个“爷”字!

未等众人反应,殿外已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封绝面色沉凝地踏入殿内,身后跟着一众朝臣与姗姗来迟的顾泽。满殿之人纷纷躬身行礼,气氛瞬间凝重如铁。

陆晟目光扫向自家小子,眼中带着询问。陆澹朗几不可察地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此事曲折,实在难以言表。

“怎么回事?”帝王冷声发问,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神色各异的尉迟烈与垂首不语的少年们身上。

李凉生与陆澹朗对视一眼,俱是沉默。他们心头沉甸甸的,只觉辜负了帝王嘱他们“多加照拂”的深意。

苏皓岚瞥见苏彦煊——那位身兼国公之尊、镇守边关数十载的老将军,更是他血脉相连的外祖——随圣驾而来,不自觉地蜷紧了指尖。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浅影,将眸中翻涌的愧怍与不安尽数掩去。沈霄亘在一旁看得分明,眉头锁得更紧。

顾柏逸望着悄然回到太子身侧垂首侍立的顾泽,想起方才正是自己以军情为由将他引开,心中五味杂陈。陆莞娴见兄长与诸位挚友皆默然不语,也只得将劝解的话语咽回,静静垂首。

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连烛火摇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此事说来实在难堪——三皇子竟当众轻薄太子,言语行止轻佻无状;而他们这些本应维护礼数的臣子,却因种种“相助”,反倒成了这场荒唐闹剧的推手。皇家的颜面,朝堂的体统,此刻都成了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大石。

殿中其余众人见几位最尊贵的子弟都噤若寒蝉,更不敢出声,只觉道道视线如芒在背。倒是有个耿直的青衣文士欲上前陈情,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拽住衣袖,微微摇头示意他莫要引火烧身,只得颓然作罢。

群臣望着自家子嗣这般惶恐模样,虽心急如焚,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在天威面前不敢表露分毫。

一片死寂中,唯有尉迟卿的目光在面色惨白的尉迟烈与神色冷峻的尉迟枫之间静静流转,紫晶般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纯粹的困惑。

殿内气压愈发低沉,年轻一辈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恨不能立时遁地而逃。封绝忽的冷笑一声,声线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朕的话,如今竟无人应答了?”

话音未落,帝王威压如无形潮水般轰然倾泻,霎时间满殿之人尽数跪伏在地,唯余尉迟卿与尉迟枫二人依旧挺立,如雪中青松。

“臣等不敢!”

陆澹朗与沈霄亘暗自骇然。他们虽是世家翘楚,却是首次如此直面帝王之怒,那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几乎令人心神俱震,难以呼吸。

封绝侧目,目光如冰刃扫向身后战战兢兢的群臣:“诸位爱卿教子有方,倒是让朕见识了何谓‘铮铮铁骨’。”这含沙射影的话语一出,众大臣面色煞白,纷纷以头触地,颤声请罪,转眼间殿内已跪成一片,蔚为壮观。

“臣等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尉迟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眉峰微蹙,不由轻声唤道:“父皇。”

这一声轻唤似春风化雪,封绝冷峻的面容稍霁,周身迫人威压略收,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卿儿,你来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尉迟卿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茫然。

他确实不解,为何众人反应如此激烈,转眼间便这般剑拔弩张。尉迟枫立在一旁,将他的困惑尽收眼底,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般场面,在他看来正是让少年历练人情世故的好时机,故而选择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至于当下——

他想看看这位初露锋芒的太子会如何应对。莫名的,他对这少年怀有一种笃定的信任。这份信任从何而来?或许无须复杂缘由,仅源于一个最简单也最坚实的认知:

他可是太子。

尉迟枫深信太子殿下能妥善应对此事,而这份笃定并非凭空而来。当少年真正开口时,其表现甚至超乎他的预料——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好到让他竟寻不出恰当的言辞来形容。

尉迟卿眼帘微垂。虽未能全然明了此间曲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众人无声的回护之意。片刻静默后,他忽而展颜一笑,抬眸迎向封绝的目光,坦然反问:“父皇,天地广阔,儿臣尚有太多未曾见识,何必为些许琐事徒费光阴?”

少年微垂的羽睫倏然扬起,一双紫晶般的眸子清澈见底,此刻流转着潋滟波光,恍若将九天星河尽数敛入眼底。这般惊心动魄的美,纯粹得不染尘埃,让人实在不忍以任何世俗琐事相扰。

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忽而展颜,那抹浅笑虽淡,却如冰河初融、玉树生辉,足以令满殿烛火为之黯然。四下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刚起便又戛然而止,生怕惊扰这片刻绝景。

封绝鎏金眸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艳。他素知太子姿容绝世,却未料连自己这般心性,也会在那一笑间恍然失神。一旁的苏老将军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神韵,不禁眼眶发热——只恨天道不公,让他那正值韶华的女儿芳魂早逝。万幸,这个承载着血脉与期望的外孙,终究是安然醒来了。

察觉到苏彦煊外露的悲欣交集,封绝不动声色地侧身,宽厚手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按。

“陛下,老臣无碍。”苏将军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激荡的心神,“还是先处置眼前之事罢。”

“也好。”

帝王周身迫人的威压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封绝唇边噙着一丝近乎宠溺的笑意,温声道:“既然卿儿不愿多言,那便作罢。”

正当尉迟烈暗自松口气时,却听帝王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清晰:“毕竟今日原是想让你与同龄人多相处,或许能自在些。”他略作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某处,“若被父皇,或是某些……不识趣之人搅了兴致,倒真是过意不去了。”

少年既已表明态度,封绝便也顺势不再追问。

——左右方才殿中种种,他早已了然于心。

尉迟烈下意识地避开帝王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心中暗自叫苦。早在封绝踏入殿门之前,那道不容违逆的传音便已在他识海中炸响,字字如冰。这分明是连辩解的机会都不愿给他了。

“并未搅扰。”

尉迟卿望着眼前如山岳般挺拔的身影,神色认真地回答。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继而补充道:“糕点甚好,他们……也尚可。”

只是总爱问东问西,片刻不得安宁。

聒噪得很。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中补上一句,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模样。

封绝见他这般一本正经评价糕点和同伴的模样,终是忍俊不禁,低笑出声。这孩子,怎生如此……惹人怜爱?

群臣闻得帝王低沉的笑声在寂静的殿中荡开,虽知圣心已悦,却愈发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跪着的将身子伏得更低,站着的也将头垂得更深,唯恐君前失仪。尉迟卿将这骤然加倍的恭谨尽收眼底,紫晶眸中,不由得又添了几分真切的困惑。

尉迟枫眼底泛起清浅笑意,如墨玉生辉。他离得最近,将那抹转瞬即逝的笑颜看得最是真切——这或许是他漫长年岁里,见过最动人心魄的景致了。

只是这处理方式……

摄政王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当真是……别具一格,出乎意料,却又奇妙地合乎情理。

封绝目光淡淡掠过殿内依旧跪伏的众人,终是开恩道:“都平身罢,宴席继续。”说罢便不再理会,径自走向尉迟卿。

帝王自然地抬手,用指节轻轻刮过少年挺翘的鼻尖,嗓音温和:“方才用的什么糕点?”

尉迟卿睫羽微颤,如实答道:“樱花酥。”

“喜欢这个?”封绝鎏金眸中泛起柔和的涟漪。

“嗯。”少年幅度极小地颔首,银发间铃铛随之轻响。

封绝暗自将这点喜好记在心上,随即执起少年微凉的素手:“随父皇去露台赏月可好?今夜月色甚佳。”

他指的是殿外汉白玉露台上特设的赏月宴。风月国素有“月华如水”的美誉,每逢望日,皎皎清辉倾泻而下,恍若天工织就的银纱铺陈人间,最是澄澈宜人。

“好。”尉迟卿应道,任由帝王牵着自己的手向外走去。尉迟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方,如同一道沉默的守护影。群臣见状,纷纷恭敬随行,转眼间,喧闹的殿内便空寂下来。

唯余尉迟烈一人仍僵立在原处,仿佛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他眼底浮动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目光如灼热的星火,紧紧追随着那几道渐行渐远、融入月华的身影,直至彻底消失在殿门之外。

帝王似乎此刻才注意到他发间轻颤的银铃,目光柔和:“怎么想起编了这个?”

“喜欢。”少年答得简洁,铃音随着他轻晃的动作清泠作响。

“呵……”封绝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纵容。

群臣远远随行在后,心中惊涛骇浪难以平息。那素来威仪天成的帝王,此刻竟流露出这般罕见的温情,连眉宇间惯常的凌厉都化作了三月春风。几位老臣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几乎疑心是月色朦胧,让自己看花了眼。

苏老将军望着前方执手同行的父子二人,斑白的胡须因心绪激动而微微颤动。他分明看见帝王宽厚的掌心将太子纤细的手指全然包裹,指腹还在少年手背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那般珍而重之的姿态,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琉璃。

“陛下他……”礼部尚书压低声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般温情脉脉的圣颜,莫说是年轻臣子,就连侍奉两朝的老臣都未曾得见。

夜风拂过,檐角铜铃与太子发间银铃交响,发出清越声响。尉迟枫落后三步之距,将众人惊诧、感怀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了然弧度。他抬眸望向天边那轮澄澈玉轮,忽然觉得,今夜的月色,确实格外清透动人。

而皎月殿内,尉迟烈仍独自立于原地,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清冷疏离、不染尘埃的人,竟会以这样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为自己解了围。

——倒真是……一副出人意料的热心肠。

这般想着,他双颊不自觉地泛起绯色,也不知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别扭地开口:“可为何偏要用这般……”话到嘴边,却寻不着合适的词。

“三殿下……”苏皓岚心有余悸地叹道,指尖仍在微微发颤,“您方才险些害死我们了。”帝王之怒犹在眼前,光是回想那排山倒海般的威压,便觉双腿发软。

身后的沈霄亘适时扶了他一把。

尉迟烈见状恍然击掌——那家伙方才轻描淡写地将事情带过,莫非是在……撒娇不成?

自知理亏,他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声音越说越低:“谁知那家伙……偏偏是太子。”

“……”

苏皓岚无奈摇头,压低声音:“三殿下以为,这天启城中,银发少年能有几人?”除了当朝太子,谁还会有那般霜雪般的银发,更遑论那双举世无双的紫晶眼眸?

尉迟烈眉峰微挑,若有所思。苏皓岚见状轻叹,与沈霄亘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齐齐拱手一礼,悄然退下。

殿内众人渐渐从方才的帝王威压中缓过神来。陆澹朗等人也相继行礼告退,其余世家子弟更是不敢贸然跟随圣驾前往月下宴席,只得留在殿中。

一时间,皎月殿内余下的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议论。烛影摇曳中,忽有个胆大的公子压低声音道:“可曾见过陛下这般……”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终是忍不住惊叹,“这般慈爱模样!”

此言一出,周遭几位千金以云袖掩唇,眼中却都闪着惊异的光。确实,方才帝王对待太子时那温柔神色,与平素朝堂上不怒自威的威严判若两人。

“嘘——”旁边同侪急忙制止,声音压得极低,“慎言!”那脱口而出的公子这才惊觉失言,连忙噤声,脖颈微缩,目光却仍忍不住往殿外月华流转的方向飘去。

尉迟烈闻言,剑眉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莫说这些世家子弟,便是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子,又何曾见过父皇流露出那般近乎宠溺的慈父模样?

他抬手摩挲着线条分明的下颌,忽而轻笑出声。那笑声如银铃击磬,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惹得众人纷纷侧目。这位向来恣意妄为的三殿下,此刻眼中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似自嘲,又似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物。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那枚蟠龙玉佩。莹白的玉佩在宫灯下泛着温润光泽,恰似方才帝王看向太子时,眸中那抹罕见的温度。

殿中众人这才惊觉尉迟烈仍在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绷。方才还低声议论的公子贵女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三殿下……”有人干笑两声,试图打破这凝滞,手中缂丝团扇却不自觉地掩了半边面容。其余人也纷纷低头整理本已十分齐整的衣袍,或是假装专注地品着早已凉透的香茗,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这位“始作俑者”身上偷偷瞟去。

尉迟烈将众人这般惶惶作态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玉佩,莹白玉坠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在这骤然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分明,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弦上。

“怎么?”他凤眼微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诸位这是要本殿下……给个说法不成?”

这话问得轻飘飘,却让众人愈发窘迫,几个胆小的闺秀更是将身子往同伴身后缩了缩,恨不得隐入阴影之中。方才还觥筹交错的皎月殿,此刻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尉迟烈不再理会这群噤若寒蝉的臣子,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方才那惊鸿一瞥。少年身形尚显单薄,面容犹带稚气,眉眼精致如初绽的玉兰,可那双紫晶眸子淡淡瞥来时,竟自有种不容亵渎的清贵之气。他忽而了悟——这般冰雪为神玉为骨的人儿,原就该被妥帖珍藏,仔细呵护。

即便当时不知其身份,自己虽口出轻佻……可指尖触及那缕银发时,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像怕碰坏了初凝的霜蕊,惊扰了这剔透易碎的灵秀。

尉迟烈眸光一暗,似有不甘地攥紧了袖中拳,锦缎面料被捏出深深褶皱。片刻踌躇后,他终是拂袖转身,踏着满地清冷月辉,悻悻而归。众人连忙躬身行礼,待那袭玄色袍角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的夜色里,殿内才不约而同地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

“可算是……”有人刚松口气开口,便被同伴以眼神急急制止。皎月殿内烛影依旧摇红,丝竹声已重新响起,方才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发生。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清泠作响,似在无声诉说这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秘闻。

众人暗自唏嘘——昨日因太子苏醒而中断的流觞宴,今夜又因三皇子搅乱了这场玉镜宴。但他们不知的是,御座之上,封绝胸中愠怒之下,藏着一份更深的执念。他大张旗鼓连番设宴,岂止为昭告天下?更是要借这万千双眼、无数张口,将太子已安然归来、且正于帝王羽翼下被珍重呵护的景象,刻进每个人的心里。他要这四海八荒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凤凰儿,回来了,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容丝毫闪失。

岂料——

偏生就在他眼前,就在这精心构筑的屏障之内,就有人敢这般不知死活!

回头定要叫他好好尝尝御鞭的滋味。

凤临琼筵,月照宫闱!当太子银发第一次垂落朝堂,六界目光在此刻交汇。从元和殿的威仪初显到皎月殿的暗流涌动,每一处细节都在为凤凰展翅铺陈。而三皇子那句“笑一个”引发的风波,不仅揭开了皇室亲情的微妙面纱,更让太子在权谋与温情间初试锋芒。且看月华如水时,雏凤如何在这金玉牢笼中梳理翎羽,又将在六界棋局中落下怎样惊世的一子?

(P.S.凤翎三卫的忠诚考验即将开启,帝王深藏的父爱也正悄然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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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樱纷落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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