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二年春的九龙殿,至今仍是史官不敢落墨的禁忌。残卷中只模糊记着:那日少年将军玄甲浴血,步步踏入大殿,腰间蹀躞带上六枚玉珏相击,声如碎冰。
——那是用六个诸侯国传国玉玺琢成的战利品。每一道古纹里,都浸着亡国君主的血泪。
如今风月疆域之上,早已寻不见那六国的名讳。而市井茶馆里,说书人总在惊堂木落定后,幽幽一叹:
“雷帝封绝啊……”
尾音绵长如丝,缠绕着那段血腥与绮丽交织的传奇,在茶香氤氲中,一遍遍复活那个玄甲染血、玉珏鸣响的春天。
尉迟卿忽然按住心口,脸色倏地苍白。后颈那道凤凰金印灼烫如烙,仿佛在呼应某种穿越血脉的痛楚。恍惚间,他看见父皇独自立于倾盆大雨中的身影——
玄色龙袍被冷雨浸透,紧贴着挺拔却孤寂的身形。封绝却浑然未觉,只是垂首,指腹反复摩挲着腰间那枚特殊的玉珏。那是七方玉玺中唯一未染血的:通体雪色温润,唯刻一个深峻的“华”字。
——正是当年封太后将幼子送出宫闱时,偷偷藏入襁褓的华之国传国玉佩。
“父皇他……”少年太子倏然起身,银发在廊外乍亮的惨白电光中如瀑飞扬,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意,“是不是……很疼?”
无人应答。
但栖凤宫外原本倾泻的暴雨,却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止息。一脉清冷月辉顽强地刺破浓云,正落在亭廊畔那株新移的、尚未全然长成的夜樱树上——
那是封绝昨日,才亲手为儿子栽下的。
朝堂之上,关于雷帝的争议从未止息。
有人暗斥其为暴君,说他踏着七国君主的骸骨登临帝位,手段酷烈,视众生如草芥。
也有人敬其为雄主,赞他以铁腕荡平乱世,开疆辟土,令风月国成中州霸主。
可真正知晓那段往事的人却明白——那柄饮尽六国君主鲜血的佩剑“众生”,杀伐之气贯天彻地,却唯独在承光帝面前,选择了长寂归鞘。
那一日,九龙殿内,父子相对。
三十五岁的承光帝风姿依旧,岁月不曾折损他半分威仪,反添了沉淀后的雍容。他与封绝生着如出一辙的鎏金眼瞳,只是那眼中并无杀意,亦无怒焰,唯余深彻骨髓的倦意。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承光帝凝视着他,良久,才低哑一叹。
封绝未答。众生剑在鞘中低沉嗡鸣,似渴饮血,却被主人以滔天意志死死禁锢。
最终,那一剑未曾挥出。
承光帝宣布退位,由封太后沉默地携离皇宫,自此幽居深苑,不问朝政。
而更令人不解的是,雷帝登基之后,竟令所有子嗣沿用“尉迟”之姓,未有一人随他改姓“封”。
无人敢问,无人敢揣度这背后的深意。
是讥讽?是报复?
抑或是……某种连他自己也未必参透的执念?
朝臣们只在私语交汇时交换惊惶的眼神,都说雷帝腰间那七枚玉珏相击之声,比任何圣旨更教人胆寒。
而民间则流传着更诡谲的低语——每逢月圆之夜,宫阙深处总有剑鸣回荡,仿佛那柄名为“众生”的凶刃仍在渴血,而它的主人,却早已封剑归鞘。
尉迟卿突然按住心口,踉跄着退了半步。
鎏金灯影下,他耳后那粒朱砂痣红得灼目,后颈凤纹如烙铁般滚烫。紫眸中原本流转的细碎金芒,似瞬间坠入冰渊,剧烈震颤——
这是封氏血脉独有的共鸣,唯有至亲承受剜心之痛时,才会如此清晰地被触动。
恍惚间,尸山血海的幻象淹没视线。
十七岁的封绝踏着华之国碎裂的龙玺,染血玄甲上凝结的血冰随步伐簌簌而落。一位白发老臣匍匐在地,死死拽住他战袍下摆,嘶声哭喊:“殿下!您身上流着尉迟氏的血啊!”
少年将军俯身,染血的指尖轻佻地抬起对方下颌:
“真吵。”
龙纹佩在染血的锁骨间轻荡,
“我母亲姓封。”他唇边弯起冰冷的弧度,“我便只要……这个‘封’字。”
“所以父皇他……”少年喉间猛地涌上铁锈般的腥甜,这才察觉掌心已被指甲刺得血肉模糊。
“阿卿!”尉迟衍满目忧急,起身欲扶。
“看着。”尉迟枫却先一步扣住少年颤抖的手腕,将一枚褪色的平安符按进他染血的掌心。符纸中干枯的樱瓣脉络清晰,与御膳房每日呈上的鲜樱如出一脉。
“你出生那日,他亲手在雪鸢殿前为你栽下第一株樱树。”摄政王的嗓音如同隔着厚重纱幕,“那一年,他力排众议,废除六国所有旧年号,昭告天下——从此只以‘昭华’纪年。”
自鸣钟齿轮轻响,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太子怔怔望着符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分明是他素来临摹惯了的帝王笔法,只是比现今所见更显青涩稚嫩。
风过回廊,携来夏至最后的燥热,拂散一地冷去的茶香。倾覆的鎏金香炉静卧青玉案头,灰烬中未尽的龙涎香明明灭灭,宛若一段挣扎不息的往事。
“所以小夜樱还是尉迟卿。”二皇子尉迟渊忽地低笑出声,眼尾朱砂痣在月下灼艳如血,“咱们的好父皇啊……”
他指尖蘸着倾洒的酒液,在冰凉的案面缓缓勾画一道残缺的古图腾:
“他这是……将整个尉迟皇族过往的荣光、罪业与宿债,都独自扛在了肩上。”
“四哥,”尉迟毅雾蓝色的眼睛望着太子,声音很轻,“‘昭华’……本是承光帝为父皇改的年号。”
他顿了顿,像是怕惊扰什么:“父皇曾经极为厌恶这两个字,觉得是莫大的讽刺……直到你出生那天。”
少年的话语在晚风中变得清晰:“他才终于昭告天下,正式启用‘昭华’纪年。而待你十五岁历经涅槃,浴火重生之后……”
尉迟毅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父皇便为你……改元‘烬天’。”
太子垂眸望着掌心那枚枯脆却重若千钧的樱瓣,极淡地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只余一片彻骨的清明。
原来这眼前锦绣成堆的风月盛世——这万邦来朝、笙歌不绝的太平年月,从最初便扎根于淋漓鲜血之中。煜宁殿外那株受尽呵护、引百官称颂的百年樱树,其盘根错节的深处,只怕仍紧紧缠绕着当年……未曾涤净的森森白骨。
檐角铜铃又响,这一次,落在他耳中,却像极了父皇腰间那七枚玉珏相击时发出的冰冷碎玉之声。
那个男人——他的父皇,以铁血与杀伐铸就了帝国的基石,却将他这个儿子,如捧初雪般珍重护于掌心。朝堂的纷争、权谋的暗涌,从不曾让他沾染分毫。只让他高居明堂,受万民景仰,不染尘埃,不见血色。
可他这双被呵护得纤尘不染的手,当真……洁净如初么?
风势转急,掠过回廊,卷起他银白的长发与廊外零落的樱瓣,交织翻飞。十七岁的太子静立亭中,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谪仙临世,与这浸透往事与权欲的宫阙格格不入。
他缓缓合眼,银睫在如玉的脸颊投下浅淡的影,掩去了紫眸中翻涌的波澜——是悲悯,是倦意,抑或是早已洞悉这盛世锦绣之下,那无法涤尽的腐朽底色?
远处的钟声再度传来,沉缓而悠长,如无声的诘问,叩击着每一个闻听之魂。
而他只是沉默地,将掌心那片枯脆的、承载着过往与守护的樱瓣,更紧地攥入血肉之中。
他沉眠十二载方醒,本是九天神凤降世,生来便具半神之格。凡尘的岁月难以在他身上留下刻痕,这浸透鲜血的权座与纷扰红尘,终究不会是他的归宿。
因而,帝王只是长久地静默凝望。
那双深邃的鎏金眼眸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渊,其中翻涌着太过复杂的微光——仿佛早已窥破命运的轨迹,知晓自己留不住这只暂栖人间的凤凰。
于是,他许他修行。
许他指尖凝聚凡人不可驾驭的灵力,许他随意翻阅记载天地奥秘的禁忌古籍,许他立于高高的摘星阁上,遥望云海之外——那片或许真正属于他的、无垠天地。
可每当太子转身,未曾留意之际,帝王落在他背影上的目光,总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一寸寸沉黯下去。
那其中,是见证雏凤展翅的欣慰?
还是……
某种深埋心底、不可言说、唯有在寂静中独自咀嚼的寂寥?
此刻,少年太子倏然起身,白金华服的衣摆因动作迅疾扫落案上青瓷茶盏。碎瓷迸裂的声响在静寂的亭内格外刺耳,与此同时,他后颈凤凰金纹骤然大亮,流泻的光芒清晰映出廊外一道不知伫立多久的玄色身影——
封绝不知何时已静立于那株新栽的樱树下,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腰间七枚玉珏因他细微的动作而无声晃动,其中最中央那枚通体雪白的玉珏上,那个“华”字被清冷的月光照得半明半暗,边缘模糊,像极了当年被仓促塞进婴孩襁褓时,不慎沾染上的、那滴属于封皇后的、温热而绝望的泪。
尉迟卿紫眸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所有零碎的线索、刻意的回避、深藏的痛楚,在这一刻轰然汇聚,变得无比清晰。他终于明白——
为何父皇总在更深露重时,独自摩挲那枚冰冷的白玉珏,眼神空茫得像迷失在往事里;
为何自己与兄弟们,依旧沿用着“尉迟”这个象征着旧日荣耀与罪孽的皇姓;
为何身上流着尉迟氏血脉的摄政王叔父,永远能在这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自由出入煜宁殿,享有超然的信任——
雷帝以杀止杀,用铁血与雷霆铸就了这偌大帝国的基石。他双手沾满敌人的鲜血,却为自己在意的人,亲手斩开荆棘,铺就了一条最温柔、也最周全的生路。
正如当下,他分明知晓亭内发生的一切,却只是静立于落樱深处,任由清冷的月光洗去一身征伐的血色。他始终不曾踏入亭中半步,不去打破那份他为他们苦心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可他的凤凰儿,在想通一切的刹那,没有丝毫迟疑。
少年倏然动了,一步、两步、三步——
随即奔跑起来!
银发如月华流泻,在身后扬起璀璨光弧;白金华服在疾驰间翻飞,似白凤展翼,于漫天樱瓣中划出一道决绝的雪色轨迹——
他径直地、毫无保留地撞入了那片玄色笼罩的、独属于帝王的怀抱。
亭内几人皆微微睁大了双眼。
封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冲势撞得微微一晃,玄色薄纱外袍在夜风中翩然扬起。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宽大的手掌在空中划过一道沉凝的弧线,却在即将触到少年单薄背脊的瞬间骤然凝滞,力道被收敛到极致,仿佛怕稍一用力,便会惊碎这场突如其来、易醒的幻梦。
月光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绵软,悄然滤去了所有清冷。
小凤凰扑进他怀里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像是要将那沉眠十二载所错失的依偎与温暖,都在这一刻笨拙而用力地弥补回来。他身后那株新栽的樱树被疾风扰得枝叶轻颤,抖落细碎花瓣,如星尘般萦绕在相拥的两人周围。
“……胡闹。”
封绝的训斥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被夜风揉碎。可他扣在少年后背的掌心,那沉稳的力道,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诚实。薄纱之下,他臂膀的肌肉倏然绷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彻底融入骨血,永不再分;可那力道又在下一刻骤然放松,带着近乎惶恐的小心,生怕伤了他分毫。
尉迟卿将脸深深埋进那绣着狰狞龙纹、却在此刻无比安稳的衣襟里,冰凉的银发如流水般缠绕上帝王略带薄茧的指节。远处侍立的宫人惊愕地望着这前所未有的一幕——那位总似披着九天霜雪、清冷疏离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如寻常孩童依赖父亲一般,紧紧攥着父皇腰间那象征权力与杀伐的蹀躞带,声音闷在衣料中,轻得几近破碎,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儿臣……攒了好多……最新鲜的樱花酥……要给您尝尝……”
话音落下的刹那,封绝腰间那七枚沉寂的玉珏忽然齐齐发出细微的轻颤。最中央那枚刻着“华”字的白玉珏上,一道几不可见的细微裂痕中,竟悄然沁出一缕清泠如水的月光,莹莹流转,仿佛多年前被强行封存其中的那滴泪,终于在漫长岁月后挣脱束缚,化作了无声守护的星辰。
封绝喉结微动,终是难抑胸中翻涌的情潮,猛地用玄色薄纱外袍将怀中少年严实裹住,隔绝了所有外界的目光。夜樱纷落,悄无声息地缀在二人相叠的衣袂间,如天地间最温柔的祝祷。
此刻的撷芳亭,唯余月光与花影交织成诗。
二皇子尉迟渊倏然别过脸去——他清楚地看见,父皇那只执掌生杀、骨节分明的手,正以绝对占有的姿态,稳稳覆在少年纤细的后颈。那是独狼于荒野中衔起最珍贵的幼崽时,才会展露的、最原始而本能的守护。
“臣,告退。”
摄政王尉迟枫蓝袖一拂,率先躬身行礼,转身离去。他那只尚在渗血的手,在转身时无意擦过冰冷的石栏,留下几道暗红痕印。衣袖掠过低垂的樱枝,惊起落花如雪,纷纷扬扬地洒下,仿佛一场自他决绝转身、踏出宫门那日便开始酝酿的雪,终于在此刻,温柔覆尽了所有血腥与挣扎的往昔。
少年后颈的凤凰金纹粲然流转,在朦胧夜色中绽开华丽而神圣的光羽,辉光不绝。而帝王腰间,那七枚玉珏竟无风自动,相击之声泠泠清越,不再冰冷,反倒协奏出一段悠远而熟悉的韵律——恍若儿时萦绕宫墙深处、那首早已被岁月尘封的温柔童谣。
原来最凛冽的雷霆深处,始终为那只注定归巢的雏凤,小心留存着最柔软、最温暖的云巢。
殿宇深处,宫灯在晚风中轻摇,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长长投映在冰凉的金砖上。
尉迟卿没有回雪鸢殿。
他随着封绝,一路沉默地步入这象征帝国权枢的殿宇。此处没有撷芳亭的茶香雅致,唯有墨锭、书卷与玄铁兵符交织的凛冽气息,一如他父皇那经年不化的威仪。
封绝在御案后坐下,并未如常执笔批阅奏章,只是向后靠入椅背,合上双眼,指节分明的手按压着眉心。卸下“帝王”的面具,此刻他眉宇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与一种深彻骨髓的孤寂。
尉迟卿静立在不远处,凝望着。
他望着父皇闭合的眼中敛去所有鎏金色的锋芒,望着那总是紧抿的唇线微微松驰,望着那曾支撑整个帝国重量的宽阔肩头,此刻竟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沉坠。
他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那些在亭中听闻的、破碎而血腥的过往,此刻不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重新拼凑出眼前的男人——
他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同样年轻的“封绝”,如何在尸山血海中,以手中“众生”剑斩开血路,踏过敌人的骸骨,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却也孤寒彻骨的帝座。那时他腰间悬着的,并非饰物,而是六个亡国君主的未散魂灵。
他仿佛看见,在九龙殿上,面对与他血脉同源的生父,他是如何强抑剑鞘中的嗡鸣,选择了最艰难、最痛苦的道路——不是弑父的痛快,而是背负“篡逆”之名,接过一个风雨飘摇的帝国,将其锻成今日的铁壁江山。
他还看见,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这个男人如何独坐于此,以朱笔勾勒帝国的疆域,也勾勒出将他——尉迟卿——隔绝于所有风雨之外的屏障。
“父皇。”
尉迟卿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划破了满室寂静。
封绝缓缓睁眼,眸中的倦意未及敛尽,便又覆上平日的深沉。他望向儿子,静默未语。
少年太子一步步走近,绕过御案,来到他身侧。他没有如幼时那般撒娇地偎入怀中,也没有似臣子那样垂首恭立。他只是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极轻、极轻地触上了封绝的太阳穴。
封绝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尉迟卿并未退缩。他用一种生疏却坚定的力道,模仿着记忆中润绥为自己舒缓疲惫时的动作,轻轻揉按起来。
“儿臣……不会说什么宽慰的话。”他低声说着,银睫低垂,掩去紫眸中流转的波澜,“儿臣只是觉得,这里……很沉。”
他的指尖感受着皮肤下血脉的搏动,感受着那紧绷的经络。他所触碰的,不仅是父皇的太阳穴,更是这万里山河、亿万生灵,以及那段血色过往,尽数压于此处的重量。
封绝未曾动弹,也未阻止。他只是深深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儿子,那双洞彻人心、执掌生死的鎏金眼眸里,此刻只映着少年专注而温柔的面容。
“儿臣尝过那樱花酥了,”尉迟卿继续低语,声如羽絮拂过心间,“……很甜。”
所以,您也尝一尝,好吗?
别再独自吞咽那些苦涩了。
这句话,他未曾出口。但封绝听懂了。
空气仿佛凝滞。御案上堆积的奏疏,角落静立的宫灯,壁上高悬的疆域图……这殿内一切象征权力与冰冷的事物,都在少年笨拙而真挚的抚触下,悄然褪去了坚硬的轮廓。
许久,封绝抬起手,宽厚温热的掌心覆上儿子按在他太阳穴的手背。
他没有将那只手拉开,只是那样静静覆盖着,仿佛在汲取那微凉指尖所带来的、唯一的安宁。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知道了。”
没有更多言语,没有起伏的情绪。仅此三字,一个简单的动作。
可尉迟卿却觉得,那颗自知晓真相后便一直悬着、揪紧的心,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原处。
窗棂外,夜色依旧深沉。但御书房内,那两盏长明的宫灯,光晕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温暖。
尉迟卿的指尖仍停留在父皇的太阳穴上,感受着肌肤下细微的搏动。就在这片无声的静谧中,一个此前从未清晰浮现的念头,如暗流下的礁石,骤然撞入他的意识——
他那句曾被仙君调侃、被国师轻叹的“不如一剑来得快”,那份对复杂情愫近乎本能的疏离与不耐,其根源……究竟在何处?
紫眸之中,流光微凝。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目光落在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节上。这双手,执过君卿剑,抚过千年古玉,捻过娇嫩樱瓣,却似乎天生更习惯于凝聚灵力、引动风雷,而非去细细描摹那些缠绵悱恻的轮廓。
他曾以为,那是天性使然,是身为九天凤凰与生俱来的疏离。
可此刻,当他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父皇,目光掠过威严的眉骨、深邃的眼廓,最终停在龙椅扶手上那只手——指节粗粝,带着常年握剑执笔留下的薄茧,放松时亦自然微曲,仿佛随时准备攥紧权柄,或是握住剑锋。
一种惊人的相似,如电光石火劈入意识。
不仅是形貌的遗传,更是更深层的印记:那种直面纷扰时,惯于用最直接、最彻底、甚至近乎冷酷的方式斩断纠葛的本能。
他的父皇面对盘根错节的朝堂、环伺的六国余孽,选择的从来不是怀柔或妥协,而是雷霆手段,铁血荡寇,以“众生”之剑扫平一切阻碍——在那残酷的成长环境中,任何犹豫都意味着覆灭。
而他,尉迟卿,在面对内心汹涌而来的陌生情愫时,潜意识中选择的,何尝不是同一种“斩断”?觉得那些纠缠“麻烦”,认为“不如一剑来得痛快”。
这不是天性凉薄,而是血脉深处的认知:最有效的解决之道,便是如父皇荡平诸国那般,以绝对的力量清除所有阻碍——哪怕那阻碍,是心底最柔软的情感。
他厌弃犹豫,不耐婉转。
这与父皇厌烦党争、痛恶反复,在本质上,如出一辙。
他不是不懂情,而是继承了那份过于锋锐的“理”与“决断”。这份特质用于治国,是雄主气魄;用于修行,是心剑澄明;可落入需要细腻体悟的私情领域,便显得格外笨拙,近乎冷酷。
尉迟卿的手无意识收拢。
他忽然明了,为何父皇凝视他时,目光时而那般深沉。那不止是帝王对储君的审视,更是一个在儿子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却深知其中得失的父亲,所生的忧虑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
怜惜他,或许也将背负同样的孤独。
因为最快的剑,最易折断,或反伤己身。
“父皇……”他喃喃,嗓音带着恍然与轻颤。
封绝依旧阖眼,却仿佛感知到他心绪震荡,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微微收紧,握住了微凉的指尖。
无须言语。
此刻,血脉的共鸣超越了权位与身份。
他像他。
不只在形貌,更是灵魂深处面对这纷繁人世时,那最原始、最直白的回应。
领悟到这一点,尉迟卿对父皇的所有认知,都染上了更深沉复杂的意味。他所心疼的,不再仅是父皇过往的苦难,更是这苦难淬炼出的、已流入自己血脉中的,那份与生俱来属于强者、也注定属于孤独者的烙印。
下一瞬,万千思绪未化作言语。
他只是微微倾身,依循本能,如雏凤亲近亲长,将光洁的额头轻轻抵上父皇的额前。
微凉相触,带来一缕奇异的宁定。
随即,他如寻求抚慰的幼兽,极轻地、带着全然的亲昵与信赖,在那片象征威严与智慧的额际,依恋地蹭了蹭。
银发垂落,与墨色发缕悄然交缠。
这个动作模糊了君臣之界,超越了寻常父子范畴。它纯粹如山涧清泉,带着羽族直抵魂灵的亲近方式。
封绝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骤然收紧。
鎏金眼眸在极近处猛地睁开。眸底深处,某种冰封数十载的坚壁,在这一记轻柔触碰下,发出了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他能清晰感知儿子额间传来的微凉,嗅到清冽如雪后初霁的气息,更能从那依恋的轻蹭间,读到毫无保留的信任、深切的心疼,与无声的誓言——
“我感受到了您的重量。”
“我知晓了我们的相似。”
“我或许仍不懂如何以世俗的方式表达,但这是我的方式。”
“我在这里。”
没有“父皇万岁”,没有“儿臣惶恐”,没有华美空洞的慰语。
只有这最原始直接的触碰,如初生之羽拂过历经风霜的崖壁,无声,却撼动心神。
封绝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一生立于权力之巅,惯见杀戮、征伐、算计与孤寂,何曾有人……敢以如此不设防的姿态,将最脆弱的命门抵在他额前,予他这般纯粹到令人心颤的慰藉?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臂,宽大手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稳稳按在儿子单薄而挺直的后颈上。
不是推开,而是将他更深、更牢地按向自己。
额相抵,颈相交。
玄色龙袍与白金常服在灯下交融,织成无声的剪影。
窗外万籁俱寂,连风都屏息。
在这无言的依偎中,千载悲欢、王朝重负、血脉烙印,及所有未曾出口的深沉情愫,都寻到了归处,静默流淌、交融,沉淀为彼此骨血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尉迟卿阖上双眼,银睫如栖息的蝶翼。
他明白了。
他无需改变那“不如一剑来得快”的本性。
因为父皇懂得。
而这世间,若有一人能全然理解并接纳你的全部——无论光辉还是阴影——这本身,便是最深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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