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倒非存心隐瞒,只是这桩前尘旧事,于他无尽仙途而言,不过一缕偶尔拂过的清风。花开花谢,云聚云散,见得多了,便也觉得无须特意提及。
更何况,那些月下对酌、那些无声相伴,本就是他与沧夜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千载光阴如流水潺潺而过,有些故事沉在岁月深处,酿成了独属二人的陈酿,确实……没甚好言说的。
与小凤凰毫不相干,何必说来徒扰他心神。
凤凰儿是他的情劫,更是他命里唯一的缘。那些隔着时光尘埃的过往,无论是沧夜,还是伊弦,都不过是浮云过眼。他既已牵住了眼前这缕最灼热的火焰,那些微末尘缘,自然不必特意捧到尉迟卿面前絮叨。
他只要他的小凤凰,永远如今日这般,眼眸清亮如星,心间不染尘埃。
仙君凝视着尉迟卿低首抚琴的侧影,银睫下粉眸温润。那些尘封的往事如同凋零的桃瓣,本该静静归于尘土。他的小凤凰合该振翅云霄,不必为千年前的遗憾凝眸。
只是……仙君眸光微动,落在少年纤细指尖下的七弦之上。这具“清”琴,终究将两段相隔千年的因果缠绕在了一起。
他未曾料到,这缕琴魂会与尉迟卿产生如此深的共鸣。更未料到,那只总在月下独饮的凶兽,其未曾言明的怅惘,竟会透过这具琴,在凤凰儿的心湖投下涟漪。
或许,这亦是天意的一种。
既如此,他便静观其变。那些前尘若注定要被掀开一角,他便在旁默默守护,如同几月来每一次月下对酌般,不追问,不阻拦,只在他需要时,递上一杯清甜的桃汁。
仙君唇角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他的小凤凰正在成长,无论是撞破冰山的执拗,还是感知遗憾的敏锐,皆是他独一无二的轨迹。
而自己所能做、也愿做的,便是在这漫漫仙途上,为他遮去风霜,护住那份纯粹的心性。
风起,卷着桃瓣掠过少年银白的发梢。尉迟卿若有所觉,抬眸正对上仙君未来得及敛去的温柔目光。
“仙君?”他紫眸中带着询问。
齐云执起玉壶,为他斟了满杯粉润的桃汁,推至桌前。
“无事。”仙君轻笑,粉眸如春水映桃,“只是觉得,今夜的月色,正适合饮一杯桃汁。”
尉迟卿终于将怀中抱了许久的“清”琴轻轻置于身侧,执起那杯粉润的桃汁。他垂首浅尝,银睫如蝶翼般静静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影。平日里那份清冷自持,此刻在氤氲的果香中,竟透出几分难得的乖巧与温顺。
齐云静默地望着这一幕,粉眸中的笑意如涟漪般无声漾开。他见过这小凤凰执拗撞向冰山的不驯,也见过他窥见往事遗憾时的敏锐,却独独这般毫无防备的温顺模样,最是能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风似乎也识趣地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这一隅的静谧。只有几瓣桃花悠悠旋落,悄无声息地点缀在少年铺陈的银发上,与琴头那朵不谢的昙花遥相呼应。
他未曾出声,只愿此刻能再长久一些。
二人便就在这月下花影处静坐了许久,忽然,少年缓缓起身,四周的空间开始无声流转——是帝王在唤他归去,回风月,归家。
齐云粉眸微漾,眼底似有流光一转,却终究未多挽留。他只静静看着那抹银白身影逐渐融入波动的虚空,唇角轻启,送出一缕清风般的低语:
“下次见。”
音落人杳,唯余满庭桃香,与那句消散在风中的约定。
回到栖凤宫,封绝高大的身影静立在溶溶月色下,玄衣上的暗纹仿佛流淌的夜河。他并未回首,却似早已感知少年的归来。
尉迟卿望着那道背影,并未立即上前。风月无边,此间方是归处。
夏夜的风拂过,樱瓣簌簌而落。尉迟卿终于缓步上前,封绝抬手,掌心轻轻落在他银白的发间,动作熟稔而沉稳。
“不早了,休息吧。”帝王的声线低沉,在夜色中格外温沉。
“父皇也是,”少年仰首,紫眸映着清辉,“夜安。”
“夜安。”
指尖在他发梢停留一瞬,方才收回。月光流淌在相叠的影间,静谧无声,却已诉尽千言。
尉迟卿颔首,转身朝内殿走去。封绝静立原处,目光沉静地追随着那道渐远的银白身影,直至转角处衣袂最后一角也隐没在宫影深处,再不可见。
他方才转身,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微拂,步履沉稳地踏着同一片月色,朝雷霆殿方向而去。
月光自始至终温柔洒落,无声浸润着九重宫阙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级玉阶,将父子二人的身影先后温柔笼罩,又轻轻送别。
金銮殿上,三十六个编钟无风自鸣,余音如涟漪般在梁柱间缭绕,似一段悲壮传奇无声的序曲。
尉迟卿在梦中,更深地沉入伊弦的记忆。
他看见自己——不,是伊弦——跪坐在白玉琴台前,指尖轻抚过“清”琴的七弦。那七根弦色泽各异,在透入殿阁的晨光中流转着瑰丽的虹彩,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纯净的音律精华。
“国乐师伊弦,为陛下奏《山河永固》。”
琴音起,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殿外那棵枯寂的梧桐竟应声而绿,枯枝抽发新芽的速度肉眼可见,待最后一个音符悠然落下,整棵树已是华盖亭亭,郁郁葱葱。文武百官伏地而拜,连龙椅上的帝王都微微前倾身体,目露震撼。这是乐仪国开国三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完整奏出这首传说中能令万物复苏的乐章。
“赏!”帝王袖中飞出一道金光,落在伊弦面前化作一块刻有“天下第一音”的玉牌,“自今日起,伊爱卿位列三公之上,见君不拜。”
殿角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铠甲摩擦声。尉迟卿的视线穿过梦境,看见一位年轻将军下意识地攥紧了剑柄,指节泛白。那人剑眉星目,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可望向琴台的眼神,却温柔得如同融化的春雪。
退朝的人潮如水流散,伊弦在朱红的宫门前,拦住了那道玄色的孤影。
“楚将军。”
楚澈驻足,回眸时已恢复沙场特有的冷毅。
伊弦的声音清越,却如一道惊雷,直劈他心湖最深处的隐秘:“方才殿上,你的佩剑……在哭。”
楚澈的身形猛地一僵。国乐师天生七窍琴心,能听万物之声,这是举国皆知的事。可他的佩剑……那柄饮血无数的凶器,怎会有情绪?
“它说,”伊弦自然地靠近半步,在交织的广袖遮掩下,微凉的指尖轻轻触到将军紧握的拳,声音低得如同梦呓,“主人夜夜以酒洗剑,心中……实在苦得很。”
那一瞬,万籁俱寂。楚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与剑鞘中那声无人听闻的、悠长叹息,轰然共鸣。
尉迟卿在梦中都能感受到伊弦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楚澈冰冷铠甲之下,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懂的孤独。
然而,结合之路,布满荆棘。
“荒唐!”老丞相的咆哮震得茶盏叮当响,“堂堂国乐师岂可下嫁武将?此乃淆乱阴阳,有违祖制!”
楚澈跪在冰冷的青玉砖上,脊背挺得笔直:“末将愿卸甲归田,只求与伊弦相守。”
“你!”老丞相气得浑身发抖,转向伊弦,“伊公子可知先帝遗训?乐师血脉关乎国运,婚配需经九司会审!”
就在僵持之际,伊弦怀中“清”琴突然自鸣,琴头那朵玉雕昙花绽放出刺目白光。在场众人纷纷掩面,待强光散去,琴身上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流转着金色光华的纹路——那是《乐仪乐典》中记载的、“天作之合”的印记!
帝王凝视着琴身上那流转着金色光华的天合纹,良久,放声大笑:“天意!既是天意,朕岂能违逆?传旨,楚将军与国乐师婚仪,按亲王制操办!”
记忆流转,尉迟卿看见满堂红烛映照下,伊弦的身影微微颤抖。楚澈战甲未卸,带着边关的冷冽与风沙的气息,轻轻掀开了那方鲜红的盖头。
四目相对,万千心绪皆在无声中。楚澈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伊弦脸颊时,生生顿住。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低沉得近乎艰涩:“这双手……染了太多血污,怕是会玷污了你。”
伊弦没有言语,只是用目光温柔地包裹住他全部的迟疑与退怯。他轻轻握住将军那只布满厚茧与旧疤的手,将其牵引至“清”琴的七弦之上。
当楚澈的指尖触及琴弦的刹那,异象陡生——那些经年累月的征战痕迹,竟在音律的流淌中泛起莹莹的蓝色微光,仿佛星辰坠入凡尘,栖息于他的掌间。更令人惊异的是,在清越空灵的琴音里,那些狰狞的疤痕竟如被无形之水洗涤,渐渐淡去,显露出底下新生的肌肤。
“《回春调》……”楚澈的声音沙哑,带着灵魂深处的震动,“原来真能抚平伤痕。”
伊弦抬眸望向他,眼底漾开清浅而温柔的笑意,他轻声纠正:“不,是你在抚平它的哀鸣。”
幸福的时光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
战报传来那日,伊弦正在乐宫中,耐心教导小皇子辨认五音。信使跌跌撞撞闯入,带来几乎将伊弦灵魂击碎的消息:“北境急报!楚将军中了敌军埋伏,身负重伤,危在旦夕!”
尉迟卿感到梦中自己的身体骤然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更可怕的是信使接下来的话:“军医诊断,将军中的是……断魂散!”
满殿哗然。那是传说中专克武将根基的奇毒,通过特定频率的音律植入经脉,寻常药师根本无从下手。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伊弦怀中的“清”琴突然发出凄厉的嗡鸣,七根琴弦竟在瞬间齐齐崩断!
琴弦崩断的锐响,如同命运最终的宣判,将尉迟卿从这场深沉而悲恸的梦境中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窗外月色正明,映照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额角的冷汗。怀中,“清”琴安静地躺着,琴头那朵昙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那七根琴弦完好无损,仿佛梦境中的崩裂只是一场幻觉。
但指尖残留的、属于伊弦的绝望与冰冷,以及那份不惜一切也要救回所爱之人的决绝,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并未点灯,只是就着这清辉,垂眸凝视着怀中的古琴。紫眸之中,不再是梦醒初时的朦胧,而是如同被月华洗练过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清”琴的轮廓,也倒映出他此刻无比坚定的内心。
伊弦与楚澈的生死相托,是炽烈而悲壮的;
沧夜无声的千年凝望,是沉寂而温柔的;
穆轩刻于剑柄的诗句,是深藏而决绝的;
乃至仙君那看似超然、实则将万千风月敛于袖中的守护,又何尝不是一种情深?
这无数面来自过往的镜子,映照出“情”的千百种形态,它们或圆满,或遗憾,或轰烈,或无声。
而此刻,所有这些光影,都在他——尉迟卿的心魂之中,完成了最后的交融与沉淀。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清”琴置于枕畔,如同安放好一段沉重的历史。
随后,他抬起眼眸,目光仿佛穿透殿宇的重重帘幕,望向了雷霆殿的方向,望向了那片他注定要与之纠缠的、名为封绝的浩瀚冰原。
一种明澈的了悟,如同破晓的天光,驱散了所有迷雾。
“我的路,我自己走。”
“我的情,我自己定。”
他轻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落在寂静的夜里,也落在自己的心间。
“无论是劫是缘,是冰是火,我都将直面本心,不留……一丝伊弦般的憾恨。”
这一刻,他不再是故事的旁观者,而是自己命运的主笔。那些古老的遗憾,将成为他前行路上的警示,而非枷锁。
夜还很长。
而他的路,已然在心火的照耀下,清晰地向前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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