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真有这么怪的事儿?”
“这琴不会是成精了吧?我往前听北方人说,万物有灵,一样东西用得年份久了,也会生出懂事的物灵来。”
“那岂不是咱们的桌子椅子凳子都有灵啦?!”
“凳子有灵了第一个咬你!谁让你每次都忘了收它!”
“我又不是故意的!”
“好了先别管凳子的事儿了!这琴怎么说?”
“小水别急,要不,你哄哄它试试?”女孩们给沫水出主意,“先摸一摸它?”
其他船只上的听众也在急切地催促着,让沫水快些开始弹,若是不行,便换一位吧!
沫水听见那些议论声,也略微有些窘迫,小女孩毕竟脸皮薄,她低头看着漆黑的古琴,手指轻柔抚过,在心底轻声哄说:“帮帮忙吧,听话。”
就在她无声低念的那一瞬间,琴弦随之一振,女孩只觉得双手顿时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吸住,十指全都动弹不了了,“啊——”就在她满脸惊疑不定时,下一刻,十指骤然被带着翻飞起来,一束浩荡金光直往脸上冲。
昔年琴女奏极乐之乐,十四弦惊动神界,天门为之洞开,银兔唱月敲悬铛,羲和敲日玻璃声。
水上所有人都瞬间灵魂震荡,灵智几乎冲出窍去。
一道极为空灵浩渺的神乐在天地间滚动铺展开,花雨灿烂浮金,蓝溪回旋倒流,古琴身上的黑色骤然崩散开,金色的琴弦寸寸崭露开,女孩纤细的手指飞速拨动,恍惚间看见泪光如雨,阵阵打落在纯金色的金乌神木上。
腾蛇的眼睛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一幕。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神女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身形巨大的琴女孤身坐在金色海石上,一遍遍地演奏极乐之乐,三目中却生出无尽的哀伤,千年巨鹿国曾有金乌驭架,最终却失亡在茫茫海水中,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最终都会消亡,极乐无法长极,神木终究腐朽,无论是圣女、帝主、巫咸、彭祖,皆会一瞬间死去,又有什么才能真正的永恒不变?
她一遍遍地弹奏,一遍遍地追问,她曾感受过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所以才能创造出这极乐之乐,但最终一切的美好全都消失了,上万年的光阴转瞬而逝,西海波涛化桑田,哪怕是她自己最终也会化作尘土。
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它?
怎样都留不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还是海尘新生山石下,再不见那一道巨大的身影。
巨鹿国,是海上巨人之国,聪慧而善良的巨人,是传说中最接近神的一个种族,寿数可达上万年,但最终这一支古老的血脉也仍是消亡在西境茫茫的传说中。
海底只有琴女留下的十四弦琴,还在昏暗中幽幽振响。
腾蛇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凡人对“永生极乐”的执着,腾蛇的寿命没有尽头,琴女的追问透过几十万年的光阴投向他,他亦无法为其做出解答。他只是将那张琴重新交还给她,让她能够再演奏一遍昔年最钟爱的神乐。
十四弦琴不懂得人的悲欢,也不会明白琴女当年为何要伤心弃绝它而去,但它在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已经轻易地原谅了她。
几十万年的久别重逢,它依偎在她怀中,为她重奏这昔年最缤纷灿烂的神调,让早已不再钟爱音乐的琴女,再次切身感受到当年相依相伴时的欢乐。
没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哪怕巨鹿失亡、西海枯竭、神调失佚,只要我们仍在一起,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或许凡人的寿命确实有限,美好也终究会消散,但记忆不会,琴也不会,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她愿意再次回来,它仍愿意为其重奏极乐之乐,让人间为之飞光落日。
即便这一次重逢只有更短暂的百年,但只要人间还在,不管它多少年,还要重逢,总要重逢。
这就是悲欢离合的人世间。
西海的波涛,也早已重新漫涨过桑田,那也是一场悄无声息又旷世伟大的重逢。
灿烂金弦缠上少女的手指,为她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神光,她在漫天花雨中独奏,眉宇间酷似神女当年,飞扬徜徉的乐声令整片天地都为之倾倒。
虞绛站在师徽仪的身边,他也被那浩渺的神乐震撼得无以复加,心中像是激涌出无数的情感,他的故乡南麓神洲也同样是片偏僻古老的大陆,正因为与世无争,所以才保留了许多古早时期的神乐残调,虞绛幼年时听过不少,所有的神曲无一例外都只为颂神敬神,他从未听过像眼前这样的曲调。
没有神,只有人自己,自己的欢笑,自己的极乐,自己的相逢别离。
极乐之乐,只讲述人自己的故事,赞美的是人,歌颂的也是人,这永恒浪漫的一曲只为人自己而作。
哪怕此身短暂如尘埃,此情仍旧光辉灿烂。
虞绛听了很久,心脏莫名战栗颤抖。他望着那水上正在演奏的女孩,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看见无尽天光洒落,那道身影与他想象中的“琴女”渐渐重叠在一起,她在诸神的目光下,自在又昂然地演奏人的曲调,欢笑与尽兴,失落与悲情,都凝聚在她秋水般的眼眸中,那是人第一次平视着神。
戛然而止的一瞬间,天地皆寂,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
名唤沫水的女孩手按着纯金色的古琴,胸口剧烈起伏,简直不敢置信,然后她骤然回过神,抬头看向四周猛地爆沸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个吃惊的笑容。女孩们全都已经围了上来,激烈而大声说着话,还有人激动到直接捧起她软乎乎的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沫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手中抱着琴,脑子嗡嗡作响,内心蓦然升起一股极为陌生又熟悉的强烈情感,却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她好像,爱上了音乐?
或者说,重新爱上了音乐。
一直到了深夜,蓝溪上的一切重新恢复寂静,船只也少了许多。
女孩正一个人在水边梳洗,她简单收拾好,将乌黑的头发往上一扎,便随意又自在地坐在青石上,她低头轻轻拨弄金色的琴弦,古琴躺在她的怀中,像是一捧金色的花束。
明月夜下,她抱着琴,像是玩乐一般,叮叮咚咚乱拨了一阵子,弦声很轻,也不成曲调,但她却肉眼可见地非常开心。
她是个初学者,心中还没决定好,明天要先开始学哪支曲调,但似乎也不怎么重要,她抬头望向夜空,放松地畅想着远方与未来,金丝琴弦轻勾着她的手指,发出愉悦而轻快的声响。
风吹动着女孩的发丝,跟昔年的海边身影略有相似,却又并不相同,大船上传来呼唤声,“小水!要开船了!”她笑了笑,一把抱了琴起身,带着它一起上船。
师徽仪的身影出现在溪边,那张琴上有腾蛇的封印,能掩去其神器的真实身份,它将作为一张最普通的琴,陪伴在女孩的左右,直至百年光阴渡尽,然后它会再次回到这儿,由腾蛇带往它应该去的地方。
那个叫沫水的女孩,与昔年的琴女并非同一人,转世过后,因果尽散,世间早已没有琴女,连腾蛇都无法找回她,但十四弦琴却第一眼就认定了这女孩,哪怕她看去与当年的琴女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这世间存在一种奇异的羁绊,即便无所不能如腾蛇,也无法理解。
她已不是她,但她仍是她。
琴女不复演奏极乐之乐,女孩却重拾十四弦琴,昔年的一切已经了结,她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师徽仪回头望向虞绛,虞绛一直望着船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徽仪不自觉开始打量起虞绛,少年对琴女的那支曲子似乎非常留恋喜欢,听过之后,就一直不由自主地失神,目光也始终追望。
师徽仪轻声问道:“很喜欢那支曲子吗?”
虞绛回过神来,眸光莫名动了下,然后才看向他。
“可以回去了吗?”
师徽仪点头。
虞绛没再说话。
师徽仪察觉到他有些异样,轻声问他:“怎么了?”
虞绛道:“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很多。”
师徽仪望着他,不由得又笑了笑。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浩歌》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山石下。
——《天上谣》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秦王饮酒》
以上全是李贺的诗。[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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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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