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姜宥跟家里人作对,往“漫画黑马新人大赛”投稿,信心满满。
那时姜宥常年坐在办公室,对着被甲方否了上百遍的设计稿抠头皮。不管去办公室还是工地上,大多数时候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吸烟,只有少数人会默默掐掉烟,姜宥烦死吸二手烟,每回都皱着眉头黑着脸去,看到客户还得挤出微笑。姜宥不会抱怨,也不敢抱怨,在这一行她还没什么话语权。
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在粉尘满天的工地,姜宥闷头画画,画出一部《蝉蜕新死》。
结果下来,金奖。姜宥的大名除了名片还刻在了奖杯底座上。
要说从前的姜宥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就是以前的姜宥更像是汤晗,一往无前,就算要撞得头破血流。
姜宥拿了金奖请宁望林吃饭。宁望林是她大学时认识的,姜宥和家里关系很僵,缺钱了也憋着不说,饿得头晕眼花在食堂问人借钱买饭。宁望林年纪轻轻抱着学心理学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共情心理,为自己以后打下基础,好心给姜宥付了一碗面钱,姜宥大呼圣人,拿出卫生纸写欠条。
宁望林也不是太在乎那一碗面的钱,直到她上厕所发现没带纸,一翻口袋只翻出写了姜宥名字和联系方式的欠条。宁望林给同学发消息求救,出来就加了姜宥的好友,要她还钱。
“你说你,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厕所没纸翻出来一张纸还是我写过字的,所以被我气死了要我还钱呢!”姜宥嘴里嚼着五花肉,笑得拍桌子。宁望林哼笑一声,翻她白眼:“那你真是猜对了,我差点在厕所气晕。”
“好咯,sorrysorry啦,我又不知道事情会这么抓马。”姜宥和宁望林碰杯,洒了一点在虎口,姜宥笑得开心,满不在乎地吮掉那一点,“也值了好吗,你要当时没被我气到,就不会加我好友,我今天就不会因为金奖请你吃饭。一碗面换一顿烤肉,太值了!”
“你看我获奖作品没?”
“看了。”
“怎么样,你觉得有没有金奖的水平?我跟你说,为了画这个我都以为我要猝死了,天天被客户要求来要求去,我还得见缝插针画画,小心脏受不了啊——”姜宥往后靠下去,一脸满足。宁望林眼神复杂地看她,看得姜宥一头雾水,“你干嘛用这种我要死了的眼神看我?”
“我看了《蝉蜕新死》。”
“知道知道,你刚刚说了。”
“你真的还好吗?”
说话声忽然消失在这片空间里,吸收着食用油的烤肉在烤炉里尖叫。姜宥脸上依然挂着笑,眼神却暗下来:“你又问这个干什么?”
对面久久无声,姜宥咬了咬嘴里两颊边的肉,她攥住酒杯想喝一口,手却停留了很久。久到她终于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拿了筷子戳自己碗里的日本豆腐。
她不知道是宁望林太了解她了,还是她待人太坦诚了,无论哪种可能听起来她都很可怜。一个大学才认识的人,看了一篇她的漫画就知道她心情烂透了,姜宥觉得前几年过得像个隐形人。
“又能怎么样呢……这么多年了,我能做的最不得了的事就是画了一篇《蝉蜕新死》。”姜宥低着头,不想看宁望林,“烦死了……又没法反抗,又没人管我,谁在乎过我真的想干什么?我画了《蝉蜕新死》又怎么样?我爸妈他们又不会去看,还不是轮到我自己自娱自乐自嗨。”
“等到我能稳定赚钱了,我就不干建筑设计了,全给我爬开!”她压低声骂了一句,碗里的日本豆腐被戳得稀烂,“我就不信了,我跑这么远还能来这边揪我不成,我就不干我不想干的。”
面前的酒杯被人轻轻碰了碰,姜宥抬眼看,看到宁望林一口饮尽剩下的酒。
“对不起,《蝉蜕新死》很好。”她对着姜宥笑,“金奖就该是你的。”
姜宥抬头,无奈地笑一声:“不怪你,谁看我这样不想问啊?”
“我导师给我介绍了一些比较好的心理医生,我跟了几个试了试,要不要给你推……”
“不用,我不用了,还麻烦你。”姜宥连连摆手,“你快毕业了吧?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我。”
请客那天,姜宥喝了很多的酒,喝到没力气自己走回家,喝到在卫生间吐得晕头转向,喝到趴在地上不想爬起来。
她说,她很开心,得了金奖开心,想到以后能画漫画了开心,她一定会比以前过得更开心。
谁也预测不到今后的人生,生辰八字、星座塔罗算尽,但筑起来的屏障到了预告的那一天还是会被打得稀碎。姜宥风光无限,仿佛穿越回千年前的马背上,一日看尽长安花。
但她年轻,太年轻,没有话语权,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后背。她付出的真心被看作得意忘形的胡言乱语,怒不可遏的时刻也被人当作笑话看待。
姜宥承认,《蝉蜕新死》给她带来了太多,以至于她提出想创作更好的作品再合作时给她带来的反击也太多。
你太年轻,连谦虚都可能是犯错。
宁望林拿着攻击姜宥的帖子找到姜宥时,姜宥坐在酒吧的角落偷偷地哭。
“他们说的是你?”
姜宥没回答她,声音很委屈:“我违约了。”
宁望林皱了皱眉,“赔多少?”
“原本该拿到的分成的翻倍。”
“那是多少?你不要给我含糊其词!”宁望林抓住姜宥的肩膀要她抬头,很是激动,“你干什么啊,你还是小孩子吗?不就这一会儿了,谁能保证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你懂不懂道理,你以为还在上学?”
说完,宁望林又想抽自己两巴掌。
她一个学心理学的,结果面对自己的朋友还能说出这种话。
这是严重的失职。
姜宥满脸都是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我不懂嘛,我不懂能怎么样,为什么都要我遵循他们的道理?明明一开始不是我的错,明明一开始我什么都没干,是他们先抨击我的你有没有看到?他们说我活该他们说我假清高违约,我明明才是无辜的那个!”
“我就想画个漫画,怎么那么难……”姜宥的话哽在胸膛里,不断有眼泪从眼角滑到她的脖颈下,衣服里。难受,但她忍不住,“你不是看了《蝉蜕新死》吗?你看到的是什么,你看懂什么了?那画的是我,那是我的故事,你看懂了吗!”
话说出口,宁望林愣在原地,姜宥自己也愣住。
仰仗着别人对自己的关心,所以毫不顾忌地中伤关心自己的人。
明明姜宥自己最讨厌的就是因为自己伤害到别人。
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所以姜宥才最讨厌自己,她总想着自己早该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宁望林,对……”
“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说出来。”宁望林认真地看着姜宥,她蹲下身,“姜宥,会寻求帮助不是懦弱。”
姜宥叹出的气在颤抖。
“我做不到。”
过去的经历留下的痕迹是刻在石头上的,抹不掉,要凿出一个新的必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姜宥胆小,她只想逃。
在第24届漫画黑马新人大赛上获得金奖的漫画作者姜宥,被传出撕毁合同强行收回《蝉蜕新死》的版权,明面上表示看不起改编市场,触怒了大部分相关行业的人,也因此赔付了巨额赔款,网络上的舆论全部倒向她。
姜宥只发了一条道歉,更多的事没有再提,只是在她的漫画更新时发微博提醒,并且不再和粉丝互动。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就像一个机器人在网络上定时出现。但这个机器人似乎比姜宥更能融入人类社会,她的漫画内容,她的合作消息都比姜宥更加遵守规则。本身姜宥也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风波很快过去,打官司的结果白纸黑字挂在姜宥和甲方的微博上,姜宥胜诉,但也仅仅只是针对网络上不实的非议,该赔的姜宥一分钱都没落下。
关于姜宥这种知名度的人的舆论就像潮汐,退下去之后只有不显眼的痕迹,多数人甚至都不记得这是哪一位,她的胜诉报告没有一点用,只是在安慰过去的姜宥那一个人。姜宥就作为一个机器人在网络上活了下去。
2020年,姜宥27岁,她从原本的建筑公司辞了职。消息传到父母耳里,那一年回家过年时,闹得鸡飞狗跳。
因为姜宥已经27岁,不好动手,但姜宥记得自己以前也从来没还手过。
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女孩子家家”什么什么的,建筑设计在她家仿佛有世袭的皇位,而她画漫画就是背弃了家族旨意,下一秒就要流落街头要饭,更糟的是要吃不起饭误入歧途去做小偷小摸的勾当。
姜宥忍住怒气,手里捏着饺子:“凭什么说得这么难听,你们有了解过我过得怎么样吗?”
“过得怎么样?你自己没有看到网上之前怎么说你的啊?年纪轻轻,一点事不懂的啊,人家好心跟你做生意你说违约就违约。你赔了好多钱,还完了没有?要不要家里给你出一点?你靠你那个漫画能赚得多少啊……家里怎么教你的啊,人就踏踏实实的,赚钱都辛苦……”
“所以你们觉得网上说的我才是真的?”
“那你说,你说你干什么了,是不是违约了,是不是跟人家闹翻脸了?”
“他们说我装清高,说我看不起他们,诽谤我!”姜宥把饺子好好放下,这才崩溃出声,“是他们先不尊重我的,他们瞎改,他们在网上先造我的谣。我说我画个新的给他们,专门给他们画一个。那是我的作品,我第一部作品,他们根本没有尊重我的作品!”
“我打官司都赢了,你们看到没?我的漫画得了金奖,你们看到没?你们一个都没看到,你们根本不会看……”
眼睛和鼻头都酸酸的,姜宥赶紧转了个方向朝着另一边坐着。
那是她的作品,不是案板上任人宰割、明码标价的肉。
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滑下来。
姜宥没有等到吃年夜饭,家里人拽着她说尽好话,不知道道了多少遍歉。她听得很腻烦,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在伤害她过后又要靠一时的低头让她良心不安。
她以前呢,有人向她道歉吗?
和家人的联系一夜间断开,她拖着装着金奖奖杯的行李箱跑回邢城,也再没有回过家。
29岁的春天,姜宥确诊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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