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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陈桥驿的黎明(一)

后周显德七年正月初三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又冻得梆硬的粗麻布,沉沉地压在陈桥驿破败的屋瓦之上。滴水成冰的寒潮从北地席卷而来,抽干了天地间最后一丝活气。驿道两旁枯死的蒿草挂满了惨白的霜晶,在风中瑟瑟抖动,发出细碎而干涩的声响,如同濒死者的牙关磕碰。驿站主体那几间低矮的土房,窗纸早被朔风撕开无数道贪婪的口子,呜咽的风声在里面肆意冲撞。只有零星几点昏黄如豆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艰难地喘息,摇曳不定,映出窗棂上扭曲晃动的怪影。

驿站后身那排长长的马厩,是唯一尚存些许活物热气的地方。刺鼻的酸腐味混杂着牲畜的体臭、陈年草料霉烂的气息以及新鲜马粪的腥臊,浓烈得化不开,凝滞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把粗粝的沙子。两盏气死风灯挂在顶梁歪斜的柱子上,灯罩蒙着厚厚一层油污和尘埃,透出的光浑浊暗淡,勉强照亮了狭长空间的一隅。光晕边缘,是堆积如山的干草料垛,黑黢黢的轮廓如同蹲伏的巨兽。几十匹疲惫的军马拴在两侧的横木上,喷着长长的白色鼻息,间或不安地刨动蹄子,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敲出空洞的“笃笃”声,搅动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赵匡义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深青色棉氅,寒意依旧无孔不入,顺着衣领袖口的缝隙钻进来,砭人肌骨。他年轻的面庞在晦暗灯影下绷得紧紧的,眉宇间那点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棱角,此刻被一种焦灼的兴奋和深深的不安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又跺了跺脚,试图驱散那股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的冰冷。

“直娘贼,这鬼天气!”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尾音在空旷的马厩里激起微弱回响,旋即被风声吞没。他不安地瞥了一眼马厩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仿佛担心那薄薄的门板后,藏着足以毁灭一切的窥探目光。

他的对面,枢密直学士赵普,却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石头,纹丝不动。赵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袍,外面松松垮垮地罩了件深色旧棉坎肩,毫不起眼。他半倚在一个巨大的草料垛上,后背陷进去一个凹窝,整个人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地锐利明亮,像蛰伏在暗处的鹰隼,冷静地穿透眼前的混沌,审视着、计算着,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赵普的目光,此刻正牢牢锁在膝头摊开的一卷旧书上。书页泛黄发脆,边角卷起,正是半部《论语》。他的指节因寒冷而略显僵硬,食指却异常稳定地停留在某一页上,指尖正压在“仁”字那一点顿挫的笔画之上,如同钉下一枚无形的楔子。

“二哥,”赵普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没有沾水,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赵匡义的耳鼓,“时辰……差不多了。”

赵匡义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腐草和马粪味道的凉气,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紧张的“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楚压制住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明日……明日……”赵匡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明日”两个字有千钧之重,“一旦事成,大哥他……”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赵普,“天下悠悠众口,又将如何?”

赵普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仁”字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冷峭的弧度。“悠悠众口?”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寒风,“堵不如疏,疏不如导。众口所议,无非‘名分’二字。”

他的食指离开了“仁”字,缓缓向下移动,精准地按住了与之并排的另一个字——“义”。指尖在那方正的笔画上轻轻摩挲。

“就是它了。”赵普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然而话语中的分量却重逾千斤,“‘仁义’二字,便是明日事成之后,点检(指赵匡胤)立于天地间,抵挡一切明枪暗箭的……第一面盾牌,亦是唯一一面。”他抬起头,浑浊灯光下,那张瘦削而略显疲惫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黄袍加身,是权柄易手。然则‘加身’之外,还需一个‘不得不受’的大义名分,一个‘为天下万民’的煌煌借口。这,便是那‘不得不受’的由头!”

赵匡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比外面的北风更刺骨。他盯着赵普指尖下那两个沉甸甸的墨字,喉咙发紧:“‘仁义’……盾牌?借口?”他咀嚼着这两个词,心底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正是。”赵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明晨,当禁军将士将黄袍披于点检肩头,山呼万岁之际,点检要做的,绝非欣然受之,更非急不可耐。他必须推拒,必须惶恐,必须言说自身德薄才鲜,不堪此重任!”赵普的语速陡然加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赵匡义的耳膜,“而就在这推拒惶恐之中,点检必须让所有将士,让随后必将赶来的文武百官,甚至让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腰间佩剑之上,他甲胄的辉光之下,唯有这‘仁义’二字!他要让所有人相信,非是他赵匡胤欲夺此位,实是这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在呼唤一个‘仁者’来执掌!是‘义’之所在,令他无法推却,不得不担此重责!”

赵匡义听得心头发颤,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大哥赵匡胤的性情,他自然知晓几分。勇武豪迈,深得军心,但……如此精密的表演?如此彻底的……伪饰?那“仁义”二字,从赵普口中说出,竟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这……”赵匡义的声音有些发虚,“这能成吗?众将士……还有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岂会轻易……”

“人心如水,顺势而导罢了。”赵普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沉稳,“‘点检作天子’的谶言早已传遍汴梁,流毒天下。如今契丹、北汉联兵南下的边报,更是天赐的东风!将士们惧战?惧死?更惧这孤儿寡母的朝廷不能护佑他们!他们需要一个能带他们打胜仗、能保全他们性命富贵的主心骨!至于朝堂衮衮诸公?”赵普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加深了,“大厦将倾,谁不想攀附新木?识时务者,自会懂得如何在新朝的‘仁政’‘义举’之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赵匡义沉默了。马厩里,只有风穿过破洞的呜咽,马匹不安的鼻息和蹄声。赵普的话语如同无形的刻刀,将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对旧朝礼仪纲常的模糊敬畏,一层层刮去,露出底下坚硬而冰冷的现实——权力更迭的血腥本质。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悬浮起来,冷眼旁观着这场即将在“仁义”旗帜下上演的滔天巨变。

“那……暗号?”赵匡义的声音干涩,强行将思绪拉回眼前最紧迫的问题,“如何确保万无一失?明日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大军集结鼓响之前,必须让大哥心腹将领都明白这‘黄袍加身’的戏码该如何唱!”

赵匡义的话将赵普的思绪也从那高悬的权谋层面拉了回来,落到了最具体、最不容有失的细节上。赵普的目光终于从那卷《论语》上移开,投向赵匡义年轻而紧绷的脸。他微微直了直身子,手伸进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物件。

油纸层层展开,露出一枚暗沉无光的黄铜腰牌。这是最普通不过的禁军低阶军官的身份凭证,边角磨损得厉害,正面镌刻着模糊的番号,背面却异常光滑,像是被人经年累月地摩挲。赵普粗糙的手指抚过腰牌光滑的背面,低声道:“这便是信物。寅时一刻,鼓响前半个时辰,以此为凭。凡持此牌或能对出此牌背暗记之人,便是知情人,亦是执行人。”

赵匡义凑近了些,借着昏黄的灯光,勉强看清那腰牌背面似乎有几道极细微、几乎与铜色融为一体的刻痕,构成一个极简略的图案,像是什么鸟雀的抽象轮廓。

“这是……”赵匡义不解。

“麻衣郎。”赵普的声音压得更低,几成气声,却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童谣里的‘麻衣郎’,便是那件要披上的‘黄袍’。明日清晨,当点检被众将士簇拥着走出这驿馆大门,第一个高喊‘愿奉点检为天子’之人,必须是我们的人。而他的呼喊,便以‘麻衣郎’三字为引!”

赵匡义心头猛地一跳。麻衣郎!一首在汴梁市井悄然流传的童谣片段,竟被赵普赋予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含义!他瞬间明白了赵普的用意。用这种隐秘的市井切口作为发难信号,远比任何明晃晃的指令都要安全百倍。即便被有心人听去,也只会当作一句疯言疯语或不知所谓的歌谣。

“那……谁来做这第一个‘麻衣郎’?”赵匡义追问,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这第一个喊出“奉为天子”的人,身份至关重要,既要足够份量能带动群情,又必须是铁杆心腹,绝无二心。

赵普眼中精光一闪,早有定计:“殿前司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性如烈火,勇悍绝伦,且对点检忠心无二。我已着人将腰牌及暗语秘密传给他了。此人心直,但关键时刻,不会误事。”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控鹤弓箭直都虞候马仁瑀,性情沉稳,机敏过人。由他在侧呼应,引导群情,更为稳妥。他的腰牌,也已送达。”赵普的手指在冰冷的铜牌上轻轻敲击着,如同在敲定这盘棋局中两颗关键棋子的落位。

赵匡义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王彦升的勇猛,马仁瑀的机变,确是相辅相成。他心中稍安,但又生出新的疑虑:“那……一旦大哥他……”他斟酌着措辞,赵匡胤的反应始终是计划中最不可控的一环,“若大哥他……当真推拒过甚,场面僵住,又当如何?”

赵普脸上露出一丝极淡、近乎冷酷的笑意,仿佛早已洞悉人性深处那些不可言说的角落。“点检何等人物?岂会不识时务?岂会不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微微摇头,“推拒,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是‘仁义’的注脚。而最终‘不得不从’,是顺应军心,是顾全大局。点检心中自有分寸。我们所虑者,是推拒的姿态必须做足,做得真切,做得……令旁观者动容。至于僵持?”赵普的声音冷硬下来,“那便需要更多‘麻衣郎’的声音!需要万千将士齐声呐喊!需要将‘天意’‘民心’的洪流,汇聚成一股他无法抗拒、也无需再抗拒的力量!到那时,‘仁义’之名既立,大势已成,他便顺理成章,黄袍加身!”

赵普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赵匡义的心上,将他最后一点侥幸和温情砸得粉碎。这不再是兄弟之间的推心置腹,而是一场**裸的、以天下为注的豪赌。赌的是人心的向背,赌的是对“仁义”二字的利用与诠释,赌的是赵匡胤能否完美地扮演那个被时势和军心“逼”上皇位的仁者!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猛烈的穿堂风呼啸着卷入马厩,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啦”一声掀翻了角落里一捆堆得不算太稳的干草。草屑纷飞,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雪。草捆滚落之处,赫然露出一物。

那是一卷书。

赵匡义眼尖,借着被风吹得狂乱摇曳的昏暗灯光,看清了那书卷的封面——竟与赵普膝上摊开的,一模一样!也是半部《论语》!只是看起来更新一些,书角也未见磨损,像是被人随意丢弃或藏匿于此。

赵匡义心中疑窦顿生。在这偏僻肮脏的马厩角落,怎会出现另一卷《论语》?而且偏偏也是半部?他下意识地看向赵普。

赵普显然也看到了那卷书。他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死死钉在那卷书上,身体竟有瞬间的僵硬。

“二哥,这……”赵匡义指着那卷书,低声惊呼。

赵普猛地抬手,阻止了赵匡义的话。他眼中惊疑不定,如同平静的深潭骤然投入巨石。他迅速扫视四周,确定除了马匹再无活物,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仿佛那卷书是盘踞的毒蛇。他走到角落,没有立刻去拾捡,而是半蹲下来,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

书卷躺在一小片被草屑覆盖的冰冷泥地上,封面完好无损。赵普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书页的边缘,翻动了一下。内页的纸张看起来颇为整洁,墨迹清晰,确实是半部《论语》,而且……恰好是记载着“仁义”相关章句的下半部!

赵匡义也跟了过来,蹲在赵普身边,心跳得厉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他的后颈。这卷书的出现,太过诡异,太过巧合!难道……这马厩里,除了他们,还藏有第三双眼睛?或者……是大哥赵匡胤的试探?!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赵匡义的心。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赵普。

赵普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他脸上那丝惊惧之色更浓,但转瞬便被一种更深的阴沉所取代。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马厩气息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似乎让他强行镇定了下来。他没有去碰那卷书,而是缓缓直起身,锐利如刀的目光再次扫过马厩的每一个黑暗角落,似乎要将那些阴影全部刺穿。然而,除了风声马嘶,别无他物。

沉默,再次笼罩了两人。方才还在推演天下权柄的更迭,此刻却被一卷莫名出现的《论语》搅得心神不宁。这卷书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他们精心编织的密谋之网中,提醒着他们,或许一切并非尽在掌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马厩外的寒风似乎小了些,但那股子阴冷却仿佛渗入了骨髓。

“莫非……大哥他……”赵匡义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赵普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凝重地摇了摇头,眉头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无法确定。赵匡胤的心思,有时深沉如渊,难以揣度。

就在这时,马厩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重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踩踏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是几声有节奏的、低沉的敲门声——笃、笃、笃笃。那是他们约定好的心腹通传信号。

赵匡义一个激灵,几乎是跳了起来,手迅速按向腰间的刀柄,紧张地看向门口。赵普眼神一凛,迅速将手中那枚铜质腰牌重新裹好塞入怀中,同时身体微侧,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了墙角那卷暴露出来的《论语》。

“进来。”赵普沉声应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刺骨的寒气涌了进来。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赵匡胤的亲兵都头张琼。他身材魁梧,穿着厚实的皮甲,甲叶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脸上也冻得发青,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二位官人,”张琼朝赵普和赵匡义叉手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寒气,“点检……点检正往这边来了!说是心里憋闷,要出来透口气,看看马匹。”

赵匡义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大哥要来了?!就在他们密谋的当口?!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那卷《论语》,又惊恐地看向赵普,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询问——怎么办?那卷书!大哥若进来,一眼便能看见!

赵普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是微微一变,但转瞬即逝。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决断。他没有去看那卷《论语》,反而目光猛地扫向马厩深处、靠近赵匡胤那匹神骏“踏雪乌骓”的食槽旁——那里,一领簇新的山文字铁甲,正整齐地悬挂在木架上,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那是赵匡胤明日要披挂的战甲!

“知道了。你且退下,留心四周。”赵普对张琼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张琼应了一声,迅速退出门外,重新掩好了门。

门一关上,赵匡义便急声道:“二哥!那书……”

“莫慌!”赵普低喝一声,打断了他的慌乱。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再次投向墙角那卷突兀的《论语》,眼中神色剧烈变幻。震惊、疑虑、权衡……最终,化作一丝近乎冷酷的决绝。他几步上前,不再犹豫,俯身一把抄起那卷《论语》,动作快如闪电!入手冰凉而沉重。

他没有时间细看,更没有时间思考这书为何在此、意味着什么。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悬挂着的铠甲旁——那里有一个用厚实麻布遮盖着的小木桶,里面是专门给战马预备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温热饮水和拌了盐豆的精料。

赵普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拿着书卷疾步走到木桶旁,毫不犹豫地将那卷半部《论语》猛地摁入了浑浊温热的饲料水中!书卷瞬间被污浊的液体浸透,沉了下去。

“二哥!你这是……”赵匡义失声惊呼,完全不明白赵普为何要毁掉这可能是关键证物或线索的东西。

赵普并不理会,他死死盯着木桶,看着书卷沉没,浑浊的水面只冒出几个气泡,随即恢复平静。他迅速盖上桶盖,又用脚将旁边散落的几把干草踢过去,掩盖在桶边。做完这一切,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赵匡义,低吼道:“酒!”

赵匡义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厉色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锡制酒壶。

赵普一把夺过酒壶,拧开塞子。一股并不算浓烈的酒气散了出来。他看也不看,仰头含了一大口在嘴里,并未咽下。紧接着,他抓起旁边食槽里一把冰冷的、混杂着泥土和草屑的豆料,看也不看便塞进了口中,用力咀嚼起来!豆料的生涩土腥味瞬间充斥口腔。

脚步声,清晰地从马厩外传来,沉重而稳定,越来越近。伴随着几声低低的咳嗽。

赵匡胤来了!

赵匡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灌脚底,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眼睁睁看着赵普做完这一切,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

赵普含着酒,嚼着豆料,身体却微微晃动着,脚步虚浮,脸上迅速堆起一种刻意的不胜酒力的酡红。他踉跄着,几乎是扑向那副悬挂的铠甲,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点检……点检这甲……这甲……好!好甲啊!”

就在赵普扑到铠甲前,一只手“醉醺醺”地似乎要抚摸甲叶的瞬间,他口中咀嚼的豆料碎末和着满口的酒液,“噗”地一声,尽数喷吐在了那光洁冰冷的铁甲前胸之上!

浑浊的酒液混合着唾液、豆渣和泥土草屑,瞬间在那精光锃亮的甲叶上摊开一片污秽的狼藉。浓烈的、并不纯粹的酒气混杂着饲料的土腥味,猛地弥漫开来。

“哎呀!罪过!罪过!”赵普像是被自己这“失态”的举动吓醒了,发出一声惊慌失措、懊悔无比的叫声,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手忙脚乱地试图用自己那半旧的靛蓝袍袖去擦拭甲叶上的污渍,动作笨拙而惶恐,“点检!点检恕罪!属下……属下该死!一时手滑……不不,是喝多了……糊涂!糊涂啊!”

他慌乱地用袖子在冰冷的甲叶上用力擦拭,那浸透了酒液的污渍被抹开,留下更大一片湿漉漉、黏腻腻的痕迹。就在他这看似惶恐笨拙的擦拭动作中,他那粗糙的手指,带着袖口残留的酒液,不动声色地按压、涂抹过甲叶的某些部位。他的动作极快,夹杂在笨拙的擦拭里,借着昏暗的光线,如同一道不易察觉的鬼影。

马厩那扇破门,被一只大手从外面推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将门框塞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吹得两盏气死风灯疯狂摇曳,光影乱舞。来人正是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

他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玄色厚棉袍,腰间松松垮垮系着带子,脸上带着几分宿醉未醒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沉郁。连日来“契丹与北汉联兵南下,朝廷急命出征”的军报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更深层、不足为外人道的筹谋,让他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浓重的阴云,挥之不去。他踏入门槛,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整个马厩,将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

首先入目的,便是赵普那狼狈不堪的模样——正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拭着他那副宝贝铠甲前胸的污迹,脸上满是惶恐和酒醉未消的潮红,口中不住地告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劣质酒气和饲料的土腥味。弟弟赵匡义则僵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赵匡胤浓密的眉毛瞬间拧紧,眉宇间那股沉郁的阴云似乎更浓重了几分,几乎要化为雷霆。他盯着赵普,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般从他高大的身躯里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污秽的马厩。连那些不安的马匹,似乎都感受到了这沉重压力,喷鼻和刨蹄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则平(赵普的字)!”赵匡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和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马厩里的风声和马嘶,砸在赵普和赵匡义的心上,“深更半夜,不待在房中取暖,却跑到这肮脏马厩里饮酒……还弄污了某的铠甲?”他向前踏了一步,脚步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你这是喝的什么酒?又发的什么疯?嗯?”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锥,牢牢钉在赵普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所有的秘密。

赵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赵匡胤那沉凝如山岳、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所带来的压力,远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千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冰冷的铁水浇在背上。他强迫自己迎上那审视的目光,脸上堆砌的惶恐愈发真切,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酒气:

“点检息怒!属下……属下该死!实在该死!”他一边慌乱地继续用袖子徒劳地擦拭着胸甲上的污渍,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是……是心中憋闷!这劳什子军令……风雪连天……契丹蛮子……还有……”他猛地打了个酒嗝,话语停顿,仿佛真的不胜酒力,身体又晃了一下,“属下……属下想起点检明日便要亲冒矢石,披此重甲,为国征战……心中……心中实在……实在……”他哽咽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悲怆,“属下无能,不能替点检分忧,只能借这……这劣酒浇愁!不想……不想竟……污了点检宝甲!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一边说着“罪该万死”,一边更加卖力地擦拭。就在他袍袖再次拂过胸甲中心那片最大、最湿漉漉的污渍时,赵匡胤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雷霆风暴的眼睛,骤然间凝固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了那副山文字甲的前胸位置——赵普的袖子刚刚擦拭过的地方。

那里,在浑浊酒液、唾液和饲料渣滓混合形成的污秽湿痕之下,在昏暗摇曳、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下,铁甲原本光滑的甲叶上,赫然显现出诡异的变化!

原本幽暗冰冷的金属表面,在被酒液浸透的某些区域,竟缓缓地、一点点地,透出一种暗沉内敛的红光!那红光并非均匀一片,而是凝聚成清晰的笔画,如同饱蘸了浓稠鲜血写就,在污浊的背景中倔强地浮现,殷红刺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意味!

那赫然是两个字——篆体的“仁义”!

两个字并不巨大,却仿佛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牢牢锁住了赵匡胤的视线,殷红的色泽,在浑浊的污迹下是如此突兀、妖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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