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才过，南风熏热，雨水簌簌，覆盖了广袤的中山大地。
一辆车盖在细雨中缓缓驶入霍山山脚，那里的农家搭着长棚，棚下结出了青玉子一般玲珑的葡萄串，密密匝匝地拢住了农人的笑声。
“……说完笑话儿了，只再说一个，”一个面相和气的老人捋着胡须，得意地道，“你们这班小猴儿小猫儿，还要听什么故事？”
几个小孩子一起乱叫乱嚷，只有角落里一个披着斗篷的孩子被严实地罩住了口鼻，独独露出了一双如红宝石一般晶莹的大眼睛，只是徒劳地伸出一只小手招摇。
“何照，”老人和蔼地，“你说，要听什么？”他伸出粗糙大掌，把那些叫嚷争吵的孩子都按住了。
“我，我，”披着斗篷的孩子嚅嗫地开口，“我想听上古天神和神龙的故事。”
“怎么又要听这个——”便有孩子抱怨，立刻被老人拍了头顶。
“好，好，就讲这个，”老人把披着斗篷的孩子抱在自己膝头，“很久很久以前，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疲累不堪，就此陨落，心脏化为帝神，身躯化为万物……”
车盖停驻，驾车人回头听见车内问：“这就是那神龙大能的后代？”
“是，仙师，”驾车人应道，“这小龙正是衔火精而生，是大能血脉无疑。”
一双金光幽邃的眼睛缓缓张开。
“——大神殒身太早，天道疏缺未全。幸亏神龙横空出世，照亮幽冥，呼唤露雨，泽被万生。帝神感佩神龙的德行，遂与神龙结为密友。”
身量尚小的孩子不安地动了动，宝石般的眼眸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可惜天意弄人，”老人叹息道，“天道残缺，需要龙脉补足，帝神到底还是将神龙斩杀。神龙怨灵落入深渊，化而为妖，杀了帝神复仇。”
小小的斗篷蜷了起来，遮住了漂亮的大眼睛。
老人怜惜地抱住他轻轻拍抚：“别哭，别哭，这只是一个故事。”
“为什么？”小孩子抽抽噎噎，“为什么帝神要杀神龙呢？他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
金眸黯淡低垂。
驾车人伸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收回时掌心便有了一只雪白的朏朏。
“仙师，这是我们霍山特有的，哄小孩子最好用了。”
金眸的仙师缓缓颔首，走出车驾，抱起朏朏温柔地抚摩着，向长棚走去。
长棚下，老人已抱着孩子起身：“今天就讲到这儿，你们都该回家吃饭了。这雨下得好，还能美美地睡一个午觉。”
农人们都笑着散去。有人注意到了正向他们走来的陌生人，衣着不凡，面貌英俊，风度卓然。他们只打量几眼，窃窃私语地，望着他走向了老人，恭敬行礼。
“拜见东山，”这位无人识得的仙师道，“在下紫霄宫弟子遐道，途经此地，听闻东山行止，特来求见。如若东山归还，紫霄宫将一路相送。”
“你捉了只朏朏？这小东西好，”东山老人热切地拍拍他的臂膀，一掌从他手中捧走了毛茸茸的小东西，塞在怀中小孩儿臂弯，“来屋里坐，我们正要吃午饭。”
沿着长棚进了小院，东山老人紧闭门窗，摆弄锅灶，不经意地道：“何照，现在可以把斗篷脱了。”
屋内幽暗，何照红宝石样的眼睛却更显得光华深蕴，他怯怯地看了遐道一眼，将朏朏放在一旁，掀开了斗篷。
在朴素的斗篷下，何照穿着深红的绸缎衣袍，围着光亮的玉带，头上赫然是一双瓷白赤纹的龙角，姿态优雅，神情乖巧，像是个精雕细琢出来的人偶娃娃。
次第地，东山老人在饭桌上摆开了黍饭、葵菜、鱼虾、米酒，还有一小碗麦芽甜胚，热情地招呼遐道一起吃。两人一边吃一边聊，东山老人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手上却一刻不停给小孩子碗里夹菜。
可惜，小孩子看起来不怎么爱吃饭，反而是麦芽甜胚吃了一勺又一勺，很快被东山老人按住了。盯着他吃完一碗拌好葵菜和鱼糜的黍饭，东山老人才向遐道解释：“他只爱吃甜的，你说这怎么行？”
何照一下子红了脸，更衬得红宝石一般的眼睛艳光四射。他还小，对自己的风华一无所知，兀自低着头，又抱起了麦芽甜胚的小碗。
遐道笑了。
东山老人的确热情，就留遐道在身边，探讨四季轮回、万物生长、颐养之道。
傍晚时分，细雨渐渐停了，露出一点夕阳。东山老人牵着何照出去散步，何照又披上了斗篷，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路过农人无不喜爱他，这个拉着他说话，那个递给他甜果，还有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始终恋恋不舍地跟着他。
何照的声音清澈又柔和，却几乎不主动说话，但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是扬起脸，天真又认真地作答。东山老人始终牵着他的手，笑吟吟地看着他，像是宝贝得很。
遐道就看着这样平常的景象，忽然觉得万物变得有了色彩，家人、烟火、情意，这些带着温度的字眼似乎又鲜活了起来。何照微微侧过脸，看了遐道一眼，两人视线相对，停了一会儿，何照忽然如梦方醒似的，又兀自低了头。
遐道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又很快释然。自己毕竟还是一个陌生人，小孩子看着陌生人会害羞，也是自然的事情。
可他不能否认心里有片刻的柔软，一个对视亦如吉光片羽，珍贵得令人甜蜜又惆怅。
一队霍山货郎趁着日暮归来，满载着换来的各色物什，都在长棚下摆开兜售。遐道从中拣了一包饴糖，想了想，先藏在了袖中。
货郎们此行做了一笔好生意，兴致很高，呼朋唤友地，点了火炉在长棚下筛酒。东山老人兴致盎然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却很快就把何照关回小屋，大约是怕有人喝醉了，吓着小孩子。
遐道并非爱热闹的人，坐了一会儿就待不住，起身往清净处走。一不留神走到小屋门前，只见小屋突然打开了门。何照扶着门框，叫了一声“爷爷”，一看清面前是遐道，又顿时红了脸。
“怎么了，你找爷爷做什么？”遐道温和地问。
“天黑了。”何照轻声道。
遐道看看小屋里，只有一盏小灯亮着，猜到大约是小孩子胆子小，怕黑了。
“别怕，”他说着，隔着袖子去摸索那包饴糖，“我来陪着你。”
两人面对面在灯旁，他把饴糖拿了出来，何照宝石般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眼神有些探究又有些期待地看过来。
遐道把糖拆开，递了一颗给何照。何照接住了，打开封纸，把糖抿入口中，唇色顿时艳丽起来，他陶醉地闭上眼睛，身边的朏朏扒着桌子凑上去在他嘴角嗅着。遐道又笑了，却见何照似有所感一般张开眼睛，对上他的目光，又低了头。
“爷爷说不能多吃甜的，”何照小声说着，“可我还跟他说，不能多喝酒，他也一样喝的。”
遐道只是看着他。
“爷爷说喝了酒会更清醒，我说不对，明明是吃了糖才会更清醒。你说呢？”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遐道道，“有些人不用什么吃喝，一样能够保持清醒，在最恶劣最痛苦的情形下也一样，至死不变。”
何照停了下来，眼睛清澈地看着遐道，看了好一会儿。遐道有些不可思议地觉得面前的小孩子很有可能是真的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你是这样的人吗？”何照问。
“我希望我会是。”遐道道。
何照拿了一颗饴糖，双眸艳丽地闪烁着，将饴糖递给他。
夫夫双双披马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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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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