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紫霄宫圣人金仙皆来探望，龙子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在病榻，兀自低着头，一言不发。金光照在他身上，映出一身纯净，即使是在这样不甚正常的情况下，依然将他的风华显露无遗，仿佛上古传说中遍染天地灵脉毓秀的美人。
遐道闻讯赶来，却被医官拦在门外。
他品阶太低，不能入内。
“龙子遭逢大劫，需要陪伴，”他苦苦哀求，“我从他孩提时就认得他，也是我将他从东山身旁带来的，请求圣人，让我陪伴龙子康愈。”
“你？”医官摇摇头，“龙子身份特殊，现下紫霄宫最有权势的人都在这里，怎轮得到你来陪侍？”
门内，众神嘘寒问暖，许龙子琼浆玉液、灵芝仙髓，要什么给什么。
龙子低头许久，才轻轻道：“我要一包饴糖。”
“什么？”
“饴糖，”龙子缓缓抬头，红宝石般的眼睛冷静无匹，“我从小吃的饴糖。”
紫霄宫上下登时天翻地覆地搜寻仙山琼林，唯有遐道转身下界。
不出半日，各色精美的甜品就流水一样送到小龙榻前。
龙子只摇摇头：“都不是。”
是夜当中，医官又被凄厉的尖叫惊醒，龙子在病榻辗转反复，歇斯底里。
如是数日，紫霄宫连换了几个医官，都被龙子吓坏了，甚至不得不安排兵士陪着医官，在夜半哆哆嗦嗦地抱成一团，望着龙子如仙如神如精如魔的希世容貌，听着龙子一声比一声叫得更加凄厉可怖，仿佛同坠梦魇。
在众医官和兵士的祈请下，紫霄宫圣人金仙们不得不相聚殿堂，再议龙子的安置。
东山山神身死，东海魔道犹存，都不再是适合放归龙子的地方。
“要么——”一位金仙迟疑地道，“中山仍在——”
“不可。”圣人开了金口。
金仙便缄口不言了。
正当此时，突然一个医官连走带跑地进来报喜：“找到了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圣人威严问及。
医官躬身禀报：“龙子想要的饴糖，找到了！”
“是谁得此灵机？”
“是紫霄宫雷泽弟子遐道，”医官如实禀报，“听他说，他早年办差，在龙子年幼时就识得龙子，熟悉龙子性情。他还说，他亲眼见东山遗体，亲手接回龙子，他痛心龙子遭际，愿意陪侍龙子。”
殿堂沉默良久。
“好，”圣人到底还是金口玉言，“且让他试一试。”
金光依旧灿烂地照耀。
龙子的病榻前摆着一包拆开的饴糖，是人间小民吃的，最平常的饴糖。
遐道缓缓走近，龙子立马戒备地抬头，又想抬手阻挡，两人相对之时，他却又顿住了。
“敖光。”遐道柔声叫他的名字。
还未及说什么，敖光神色一沉，眼泪已经滴落。
遐道俯身，轻轻为他拭泪。
“我，我不是有意惊扰天宫，”他有意无意地，像孩子似地嚅嗫，“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没事，我知道，”遐道轻声在他耳边安慰，“你怕黑，是我忘了，我该守着你的。”
敖光神色更是一沉——他想起来了，曾经将他视若珍宝一般守护的长辈，已经都不在了，只是他梦里的一团血肉，是黑暗里他看不见的、满是血腥气的浊影。
然而紫霄宫的白日和晴朗温暖灿烂，遐道的声音和目光轻柔和煦，都让他一边在内心深处战栗着，一边却能在外表平静下来。
遐道像是很心疼，亲手服侍他进食饮水、梳洗更衣，又给他讲述此番下界的见闻。
人间正值深春，中山纯净的天空、金灿灿的田野、芬芳四溢的李花，东山浓绿的树木、柔酥酥的小雨、学府朗朗的书声，都慢慢地从他话音中蔓延出来。敖光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空荡，想象着曾经生活过的家园。
直至入夜，遐道才停下话头，看着敖光炽艳的眼眸。只见敖光的眼神慢慢聚焦，和他视线相触，双颊泛出红晕。
“睡吧。”遐道柔声地。
敖光看了他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遐道熄了灯，道：“别怕，我在你身边守着。”
敖光轻轻“嗯”了一声。
这里只有一张病榻，遐道也有些乏意，全仗着年富力强支撑。到了深夜，果然听到敖光开始低声说梦话，他隔了一会儿才完全清醒，敖光已经开始尖叫了。
遐道连忙把敖光搂在怀里，敖光满脸冷汗，却渐渐安静了下来。遐道不敢把他放下，只是恍然想到，敖光亲眼看见东山老人死状惨烈，却从未向任何人倾诉过这件事，或许他一直在过于苛刻地压制内心的动荡，才使得夜晚的噩梦愈发惊骇。
他就这么搂着他，斜倚在床边，度过了一晚。
时梦时醒，窗外渐渐明亮，敖光还睡着，神情宁静。
遐道轻轻将他扶好躺下，却见他张开宝石般的眼眸，竟是醒了。
“你一夜未曾睡，”敖光一枕银发起伏流溢，“为什么愿意这样照顾我？”
遐道停顿了，这实在很难回答。
“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他喉头干涩。
“这有什么应该的？我们虽然相识，但也不过几面之缘。”
“我是——”遐道脱口而出，却又轻轻一叹，按下心绪，“虽是几面之缘，我钦佩东山山神为人，愿替他尽心照顾你。”
“难道你就没有私心？”敖光的目光几乎直入心底。
心脏一瞬紧绷，遐道恍然间觉得时空似已错乱，连神魂亦不知在何时何处。
“我是心甘情愿陪着你，”他听到自己如梦似幻一般地说，“这种心甘情愿，如果要说是私心，我也不会辩驳。”
敖光的眼眸在纯净的晨光里晶莹地闪烁：“我要怎么报答你的心甘情愿呢？”
遐道无法自已地笑了，轻轻握住敖光的手。敖光的手指有些紧张地动了动，就乖乖地躺在他手心里。
两个人都微微低头，静静相对。
“就让我陪着你，”遐道轻声地，“就像我曾经——见过东山陪着你的样子。”
两人相握的手又有轻轻的颤抖，遐道更用力地握紧敖光的手，心底无由地恐惧他会逃避这样的接触。尽管言不由衷，他还是清晰地记起了，东山老人曾经是怎样呵护备至地牵着幼年时的敖光，带着他走向人世间每一次美好的相遇。
敖光终究是不再抗拒了。
偶尔，敖光的噩梦会短暂地中止几日，但很快又卷土重来。听到他在梦中口齿不清地说话，声音仿佛十分恐怖，遐道总是立刻起身，有时不等他俯身拥抱，敖光自己就会在惊醒时扑进他怀里。
遐道抱住他，扶着他已经汗湿的肩头，心里着急。他真是恨不能和敖光在同一个梦境里，和他一起面对恐惧，保护他不再害怕。
顷刻，遐道发觉自己肩头也湿了。敖光无声抽泣很久，终于恸哭地呼唤了一句：“东山——”
遐道猛地拥紧了他。
夜晚幽幽，含着清香氤氲的水汽。
敖光半梦半醒、一直流泪。接近凌晨的时候，他突然张开眼睛，轻轻抬起身。遐道有些浑浑噩噩，俯身问他怎么了，就被他勾住了后颈。
趁虚而入不是君子所为。遐道本想推拒，却着了魔一样抱住他，闭上了眼睛。他贴上他质地如玉的面容，他脸颊还有未干的泪水，肌骨融滑。
只是这一瞬的相触，遐道的神魂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古老的潮汐汹涌席卷，对另外一个灵魂的爱慕与敬畏，对另外一具身体的亲昵和渴望，对情意和温暖的向往，在极短的毫秒之间充溢了他的全身。
这是永远无法欺骗自己的，他想靠近他，想留住他，希望他还能够属于自己。
昊天：快让我上小龙的钩！
敖光：别急，在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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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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