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灵海很安静，只有终日如一的卷涛声，以及灵风带动白沙翻滚的细小噪音。
风声忽然大了，海浪边缘泛起荧荧蓝光，地上的海映着天上的河，裹挟着星屑涌向岸边，朝着裴曦灵涌去。
裴曦灵避开海浪：“安灵海如何了？”
方相氏略微领先为其带路：“是一只妖。”
裴曦灵停了下来。
方相氏立刻刹脚。
他干巴地补了一句：“一只好妖，安灵海没有攻击他。”
她的琉璃瞳里还残留着杀伐，方相氏只觉得头顶发凉，整个人一哆嗦，把话全抖了出来：“是妖族少主，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安灵海，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是伤，膝盖以下只剩白骨。他一直昏迷不醒，现在还在岸边，我们没动他。”
裴曦灵：“来的可真巧。”巧得让相柳逃脱了命线的扎根。
岸边立着一圈巫祝，见到裴曦灵纷纷行礼，让出一个缺口，露出躺在白沙岸上的一道身影。
黑发散落在破碎的白衣上，少年身姿单薄，正以一个不正常的姿势侧趴在地上。裴曦灵的视线落到那双白骨裸露的脚，纤细的小腿泛着失血过多的白，末端残肉已经结痂，正在安灵海水的滋润下缓慢生长。
她的视线扫过那双沾着海水却依旧完好无损的脚，摩挲着似乎还带着蛇血余温的指尖，从喉咙中压出轻飘飘的三个字：
“白霖羽。”
几乎和白沙融为一体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方相氏：“是他。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是妖化状态，应龙幼年的样貌我们不会认错。”
她玩味地眯起眼。月色照亮她的脸，睫下的小痣看着有些糜艳，连着眼底的猩红。
觉察裴曦灵的情绪有些不对，方相氏快速找补：“人族寻求仙族庇护，妖、鬼二族沆瀣一气，四族积怨已久。妖鬼大多性恶，按理来说，安灵海本该驱逐这妖族少主，但……或许，”他摸了摸面具下巴，“他心智开得晚，所以被荼毒的不多。”
众人皆知妖族前任妖王碌碌无为，现任妖王好功近利，而妖族少主——不知还能否算作少主的白霖羽，则以柔美无害著称。
谁信啊？反正他不信。
裴曦灵蹲在他手边，尾指勾开黏在白霖羽脸上的头发，见着这张名扬天下的脸，她依旧恹恹：“外界传言倒是真了一回。”
方相氏瞥了一眼那张小白脸，含糊地“嗯”了一声。
方相氏：“大人，妖族少主在这的消息肯定瞒不住，他从相柳手上逃出来，咱们若留下他，相柳的矛头就要指向巫都了。”
裴曦灵收回手搭在衣上，两个指头乱糟糟地敲着膝。突然，她低头咳出一口淤血。血落在少年的白衣上，和原本的污雪混在一起。
方相氏：“！”
方相氏：“大人！您就该先回去休息。”先是相柳，后是白霖羽，这些妖没一个让人省心，害得大人连轴转，调养的时间都没有。他快速移动到裴曦灵身边，假装不小心给少年来了一脚，把人蹬远了些。
少年的脸埋在白沙里，半个身子已经进了海，方相氏踹得很刚好，再蹬一脚就可以彻底下水。裴曦灵盯着那道身影神情莫名。
裴曦灵：“带回去。”
青木面具上的两个铜铃大眼楞楞地看着裴曦灵：“啊？”剩下的话被裴曦灵用眼神制止，他闭上嘴，伸手准备拉人。
方相氏一把就将人拉了过来。他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凶神恶煞的青木面具愣是看出了几丝迷茫。
说好的晕死过去会重如泰山呢？
裴曦灵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捂着嘴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舒展的肩收缩颤抖，任由汩汩鲜血从她指缝溢出。
方相氏呆了一下，吓得魂飞天外，松手扶上裴曦灵的胳膊：“大人，大人！”。
裴曦灵的手指开始不正常痉挛，她吐掉嘴里多余的血：“走……”
食凶兽不在，意味着方相氏得自己动手把人带回去。他纠结片刻，“唉”了一声，只好自己横抱起裴曦灵。刚要起身却感觉到了一股阻力。他低头，发现裴曦灵的袖口被小妖的手指勾住了。
奇怪，刚刚这手在这吗？
方相氏只得将腿弯处的手撤出来，换地方解救裴曦灵的袖子。
这咋还缠手了？！
方相氏呆滞地看着袖口的线头，泛着白灼流光的上好天丝锦像是被猫挠过般，炸开层层绒线，好巧不巧正勾进小妖的断裂指甲缝里，卡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
裴曦灵忍着心口的灼烧感，心里发笑，手指一动就要割断那节袖子。
指尖擦过柔顺的天丝，在裴曦灵还未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平滑地衔接上了另一根抬起的指尖。
起初是毫无反应的冷，带着一无所知的空洞，像是寂寥冬日的寒风里忽然夹了凉雨，让人难以分辨这冷意究竟从何而起；
淡淡的暖意很快驱逐了这场雨，在她的指尖上短暂地出了会儿太阳。
那根手指瞬间勾住了她的指尖，力道虽轻，但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倔强，就那样勾住了裴曦灵将要移开的手。
安灵海的风静了一瞬，复又大了起来；安灵海的水星光更闪，亲昵地卷上二人的衣袍。
裴曦灵瞬间不笑了。
少年微微睁开眼，模糊地看向二人相交的指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的手指再度用力，尽管那力道对裴曦灵来说几可忽略。他的嘴唇抖了半天，终于抖出些许声音：
“救……”
刚吐出两个字，脑袋便垂了下去。
裴曦灵绷着脸，将手抽了出来。
时机好巧，天气真好。
方相氏左看右看，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悟了：“大人，传言果然是假的，这小白脸好有心机。”居然装晕。
裴曦灵嘴角的血又往下流了些。腕间的红线探头探脑，顺着交缠的衣袖爬到少年身上，将他绑成一捆榨菜。
裴曦灵起身抹掉嘴角的血：“拖回去。”
方相氏牵过红线，勤勤恳恳开始返程。
龙崽子受伤极重，自昏迷后再未醒过；裴曦灵也好不到哪去。占卜五界未来的祭祀不但会透支她的生命，还几乎耗光了她体内所有的巫血；一结束便赶去水牢，还和相柳打了一架，到安灵海时几乎力竭。
裴曦灵回到木屋昏迷了一天一夜，期间食凶兽进屋给她喂了团净化后的怨气云，再醒时是黄昏时分。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窗外的落晖饮下。
方相氏端着清粥进了屋，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窗下传来隐约欢声笑语，碗筷在桌上发出清脆碰撞声，方相氏：“您下次别这样连轴转了，好歹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我知那相柳作恶多端急需处置，但您的安危关乎五界和平，还是不要因小失大为好。”
裴曦灵睡了一觉后脸色红润了不少，虽然还有些白，但看着只是没吃饭的白。她往碗里抓了把香菜，搅了两勺开始吃饭。
裴曦灵：“草根若不除，春风吹又生。”
方相氏把拆好肉的吊汤鸭腿往前推了推，裴曦灵看了他一眼，又往碗里抓了把香菜。
方相氏知道自己劝不动她，抱头后仰换了个话题：“大人，是我煨的鸭腿不香吗？多吃肉才有力气养伤，您好歹尝一口吧！”
天天吃菜，怎么个事。
筷头点了一下碟里的汤，裴曦灵抿了抿筷头，放筷继续喝粥。
方相氏快步走到窗边，探出头找了找，扬声道：“食凶兽，食凶兽！叽，叽！”
纷杂的人堆里突然出现一声响亮的“叽”，食凶兽几个跳跃爬上窗，悠哉悠哉走进屋。小短腿踩在地上哒哒作响，小兽摇头晃脑，闻到香喷喷的鸭腿味，立刻蹿上桌，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掉整个腿。
方相氏眼疾手快把小兽兜住：“别吃别吃，这份不是你的。”他把小兽翻了个面，指头捏住两只作乱的前爪，青木面具顶着食凶兽的绒绒脸，大眼瞪小眼：“你快撒撒娇，劝她把这份鸭腿吃了，我给你做十份更大的鸭腿。”
裴曦灵眼皮抖了一下，两筷子夹完肉塞进嘴里，喝下最后一口粥，只想赶紧结束这顿饭：“他人呢？”
方相氏抖了抖食凶兽毛绒绒的耳朵，心满意足开始带路。
巫都傩兽有十二，平日多化为食凶兽一只，常伴灵皇左右。今日无事，小兽们都散了出来。
裴曦灵进屋便见那白霖羽身边围了一圈猫猫狗狗，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靠近了仿佛还能闻到香喷喷的小猫味。
少年白衣散发，额前落了几缕碎发，沉黑的眼珠上带着薄薄水光，皎白的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弱，此刻正坐在小兽中间不知所措。
方相氏招呼回小兽们，带到门口层层叠叠在手边叠好。
裴曦灵坐进扶手椅，双腿交叠，小腿连同脚背勾成一个游刃有余的弧度。
她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太阳穴，一手搭在水沉木扶手上，两指微曲，在扶手上点了点：“白霖羽，妖族前少主，小小年纪尚未化龙，你是怎么逃出相柳的囚牢，躲进巫都的？”
床和椅之间还有段距离，白霖羽撑着在床边坐好，黑漆漆的眼睛自下而上，诚诚看着裴曦灵：“回大人话，我不知道。”
裴曦灵皱眉，腕间红线缠上指尖：“你身为妖都王族，应当知晓孤掌刑律。一方界的王族与重臣擅入他族便是重罪，孤可以审你；若情节严重，”她压下眉睫，“孤甚至可以直接处决你。”
白霖羽微微仰头，斜挂的日头让橙黄与青黑杂糅在一起，给他的面庞镀上一层珠光；裴曦灵逆光而坐，低矮的椅背挡不住她挺拔的肩背，散射的日光映得她眉眼生冷。
白霖羽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灵皇大人，我句句属实。我知您秉公无私，巫力强大，即使是相柳也未在您手上讨着好处。妖宫政变，白氏丢了王位，羽的命已经不重要了，于妖族而言更是无用，您若想搜魂，甚至处决我，这条命是您救的，羽愿还您。”
裴曦灵不想听他废话，起身上前，一手禁锢住少年的下巴，一手悬着黑色命线化作的搜魂针：“伶牙俐齿，活下来再说。”少年的下巴被捏红一片，他想躲也躲不掉，忍着剧痛让针刺进了脑后。
走马灯般的画面快速闪过，裴曦灵拔掉搜魂针，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身上会有鬼王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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