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烈星看完书,准备叫门子开门,却被一只粗老的手捂住嘴。
“不要说话。”后者压着嗓子道。
程烈星惊惧地扭过头去。
身后站着一位老道,头顶梳着一个发髻,头发白如银丝,两颊散布着斑斑点点,虽双目浑浊,但目光凛凛,炯炯有神。
老道转身上楼,说道:“你随我来。”
裴戎机曾说阁楼上有位清修的道长,这段时日不能上去打扰她,程烈星因此从未踏足过梯子半步。
藏书阁内没有旁人,除了程烈星自己,眼前这位便是裴戎机口中的道长。
程烈星跟在她后头,脚踩在木梯上,发出吱呀的叫声,扬起几缕灰尘。
阁楼上的物什不多,仅一个蒲团,一方案几,一座卧榻,几本心经,揉皱的纸团散落一地,再无别物。
“小辈误扰道长清修,请道长恕罪。”程烈星躬身道。
话毕,阁楼响荡着回音。
老道叫程烈星和她一起清理好纸团,而后席地盘腿而坐,“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藏书阁?”
程烈星如实交代了前因,老道眯着眼咂摸了几下,重新睁开眼,拍拍旁边的蒲团,示意她挨着自己坐下,“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让你说话么?”
程烈星照做后,说道:“晚辈不知,劳烦道长讲明。”
老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外头有一群江湖豪侠,形形色色,看样子不像好人,你别去沾染是非。”
程烈星感到纳闷,觉得此人语气同师尊如出一辙,问:“您不是在清修么?阁楼四方都是围墙,您又是怎么得知的?”
老道气定神闲道:“我虽久居阁楼上,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都有人给我递送消息,正因如此,任楼外风云变幻,我都了如指掌。”
太像了,抛去样貌,就举止神态、处事为人而言,这老道与师尊简直一模一样!
一个大胆的推测从程烈星心底升起,可人海茫茫,真会这么容易遇见?
程烈星又迅速打消了这个想法。
程烈星鼓足勇气问:“道长,您可否听说过七清洞?”
老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魁一真人是个顶厉害的高手,浩然榜上她是第一,但在我这里,她只能排天下第二,这第一嘛,唯我独占。”
老道笑得狡黠,“魁一真人的功夫造诣有目共睹,当然无可挑剔。然而要论韬略,我能力远在她之上。”
程烈星听不得外人说她师尊的不是,便反驳道:“魁一真人早洞明人情世事,所以选择在洞中避世,不再与外界打交道。依我看,这里面自有她的道理。”
老道不再与她周旋,直截了当道:“那你离开你师尊只身下山,又是什么道理?”
程烈星顿住片刻,才略微磕巴道:“您这话说的,晚辈要如何作答?”
老道伸手包住她的一只手,满眼慈爱,“好孩子,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程烈星被她盯得头皮发麻,索性移开视线,“您都知道了?”
老道口吻带着责怪,“魁一都教了你些什么,你竟连撒谎都不会。”
程烈星手心捏出冷汗,“敢问道长,您究竟是谁?”
“你没认出我?要打手!”老道鼓着眼吓了吓她,随即又恢复平常得神色,“不过怪不得你,你我素未谋面,你怎会认得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是莫问,号木雁居士,玄灵老祖的徒女,也是魁一真人的师妹。”
程烈星不可置信,拧了一下胳膊,确定不是在做梦后,咂舌道:“您,您真的是莫问师太?”
莫问拂袖一笑,“我不是莫问,谁是莫问?世上不只我一个叫莫问的,可此莫问,就我一个。”
程烈星难掩心中悸动,“师姨!天地无垠,竟让我与您相遇,真是缘分啊!”
莫问打量着她,“你是?”
“我是魁一真人的徒女,程烈星。”
莫问抚了抚她的发顶,“好徒儿,我和你师尊分别数十年,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她相见,没想到居然在千里之外遇到了她的徒儿,都是命中注定。乖徒儿,你师尊都好吧?”
程烈星滚下热泪,“师尊一切都好,她之前一直在找您,却丝毫没有您的音讯。”
“好徒儿,别哭了,我与魁一一起修炼近二十年,早视对方如亲姐妹,从今往后,她是你山上的师尊,我是你山下的师尊。”莫问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揩去眼泪,“我当年既下定决心出山,当然不会让人轻易找到。”
程烈星抽噎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亲人,过分欣喜之余,早想把这一年的苦楚、疑思一吐为快,但念及刚与莫问见面,不想让她平添烦恼,于是道:“您记得在十一年前,您路过云南,曾向一小女孩赠剑,她去年上七清洞了,来找师尊寻道,但师尊说她不适合七清的道,让我跟着她下了山。”
莫问“哦”了一声,诉说起往事:“十一年前,我曾立下毒誓,此生不会再拿剑。于是游走四方,恰巧在云南碰见了一个小姑娘,瞧她有眼缘,就把剑给了她。”
程烈星心想:这话当我烂在了肚子里,绝不能告诉明达,她的剑道如今小有起色,要是听了莫问师姨此话,非生气不可。
莫问颇为自得地说道:“她上七清了?我就说我的眼睛被火炉炼过,早是一双火眼金睛,非同一般,不会错看任何一个人。”
程烈星笑出声来,问出疑惑:“莫问师尊,您为何会在此?人人都说您早寄身于山川湖海,如今怎在小小的阁楼上偏安一隅?”
莫问坐直身子,程烈星不再依偎,也端正了坐姿。
莫问道:“我的徒儿,你是还未悟明白。我历经世事多年,现在终于明白师姐为何要凿个洞,避世不出了。”
程烈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莫问慢条斯理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隐姓埋名,借口在此地清修,正因不想见任何人。裴老板为人慷慨,心地善良,愿给我腾出一间屋子,许我清修,这才让我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程烈星瞧着阁楼里古朴的陈设,没再多想,只暗暗道:“万物在变,人心也在变,莫问师姨由入世到出世,这里面定有她的原由。”
程烈星暗叹可惜,一位胸怀文韬武略的智者,现今却幽居于狭隘的楼阁,不再施展才略,程烈星不禁好奇莫问究竟经历了什么,致她心性发生急剧转变。
莫问道:“徒儿,你今天可听到了什么?”
程烈星据实回答:“我一直待在藏书阁,从未踏足别处。”
莫问放下心来,“那就好。这世间有的事,没看见,没听见,就是不存在。”
“师姨为何这么说,难道出什么事了?”程烈星隐隐有股不详的预感。
莫问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裴老板要做生意,什么样的人都需结识,因此广交朋友。她近日请了不少武林人士到撷芳宅,希望她们帮忙兜售一些药材,以从中获利。这里面虽有足智多谋、性情爽直之人,但也不乏心思肮脏歹毒的。山下人人都带着面具,若你觉得她是好人,说不定她给你看的就是她好的一面,稍不注意,她可说变就变。外头乱得很,徒儿,最近你哪里都不要去,便在此处与我待在一起。”
程烈星点了点头,“不过我不能陪您多时,等过些时候,我就要离开金陵。”
莫问不解:“你在这里待着,根本不愁吃穿用度,离开作甚?”
程烈星说出实情:“我打算北上。南方我已走了些地方,领略了风土人情,我想先将大周游历一遍,途中如果能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好不过了。”
莫问奇道:“什么志什么道,能给我说一说么?”
“并没有多么高远,只为一个字,真。”程烈星与莫问四眼相对。
“好一个真字。”莫问笑了几声,“徒儿,你敞开了去做,为师便做你的后盾。不论结果如何,先去做,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当下的真,竟要靠一个少年人去守,真是讽刺啊。”
“师姨莫要感怀,我知这条路是难走了些,但只要现在还尚有人存真,若能发扬光大,那将来也会有更多的人存真,如此,就不必担忧以后无人存真。”
这一刻,程烈星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心念一下子被打通。在与莫问见面之前,她的理念无不碰壁,无论是师尊魁一真人,就是好友伍明达她们,也觉得她的想法堪为天方夜谭。有时她亦会陷入自我怀疑,难道自己的理想真的不切实际么?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能得到莫问的鼎力支持,不由信心大振。
程烈星滔滔不绝:“师姨,我认为光存真是不够的,善人有真,恶人亦有真。而善人与恶人的区别,便是能否守得住真……”
藏书阁的门被打开,有人踩着木梯子上来。
见是位丫鬟,莫问即刻打断程烈星的话头,问小丫鬟道:“你来干什么?”
小丫鬟道:“程道长,我们家姑娘找你。”
莫问警惕地扫了她一眼,“找烈星何事?”
小丫鬟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件要紧事,得程道长亲自去才行。”
莫问有些狐疑,“不会是让她见人吧。”
小丫鬟摇摇头,“我也不知。”
程烈星出面圆场,“道长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小丫鬟是个机灵的,随即说道:“放心吧道长,待会儿我亲自送程道长回来。”
莫问这才首肯,“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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