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城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里。
她惶惑地打量着马车里的一切——上好的木料,天然带着淡淡的香味;为了防止磕碰,车厢内里还包了一层柔软的皮革;座位上铺着精致的软毯,连身后靠背都被仔细地处理过,绝不会让人在坐车的过程中觉得硌得慌。
整驾马车都被宫中造办处手艺最高超的匠人做了减震处理,就算行驶在最颠簸的路上,也不会让坐车的人觉得不舒服。
还有车窗上细腻的雕纹,窗帘上精美的绣纹,那都是凤纹,是天家贵女才有资格使用的标志……
苏凤城凭着记忆,拉开座椅下的抽屉,果然看到了里面好几个雕工精美的食盒,不必打开,她都知道每一个食盒里面,都装着新鲜的吃食,都是她喜欢的。她怎么会不记得?这是她娘亲长宁长公主的马车。更不会忘了,这些吃的,都是每次她出门前,娘亲为她准备了,仿佛她坐在马车里会饿死似的。
娘亲只有她一女,爱若珍宝,疼她疼到了骨子里,将她娇生惯养得如天上的凤凰似的。这辆带着凤纹徽记,只有皇族才有资格享受的马车,便成了她出门的寻常座驾。
可那是在……
苏凤城的表情越发困惑了:她这是死后的回光返照吗?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把这辈子所有的事都在脑中过一遍……
“姑娘,你醒了!”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了苏凤城的思绪。
苏凤城圆着眼睛,盯着面前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小姑娘:是了,眼前这个,正是她的贴身婢女之一,紫枫。
莫非回光返照也会有旁人参与进来?
苏凤城不着边际地想。
“咦?这是什么?”紫枫指着苏凤城的膝盖,“姑娘你出门带件旧衣服做什么?”
苏凤城被她说得愣怔低头,果然看到膝上搭着一件半旧的裙裳。
紫枫蓦的生气了:“这是哪个婆子的旧裙子?竟敢丢到主子的马车上!还有规矩没有了!”
说着,就要抢过那件旧裙,恨不得立刻让人处置了,免得污了苏凤城的眼。
却被苏凤城轻轻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叫嚷什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紫枫忙缩回手,像不认识苏凤城似的:“姑娘你……”
她的父母都是长宁长公主身边的亲信,她从小就侍奉苏凤城,是和苏凤城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论情分实则和亲姐妹也没什么区别。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苏凤城了,可是苏凤城刚才的那个眼神……让紫枫觉得无比陌生。
苏凤城这时已经和缓了神色:“好了,一件旧衣服而已,多大点子事?”
虽然嘴上这般说着,苏凤城的内心里其实已经如被乱鼓击锤:她已经闻到了,那件旧衣服上的气息,和之前在药庐里闻到了味道,一模一样。
她的脑中划过中年女子的样子,又忍不住低头看那件旧衣,怎么瞧都觉得这件衣服和那女子穿的风格、材质没有任何区别……
这又是怎么回事?
苏凤城心中疑窦丛生,趁着紫枫撩窗帘看外面的风景,她迅速摊开右掌心……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如被定身——
掌心里斜斜的一道寸余长的浅疤,和命纹交叉,就像平顺的人生突兀间被横插了一杠子。
苏凤城快要按捺不住狂乱的心跳了,在紫枫放下窗帘的一瞬,她迅速地攥合手掌。事出突然,她自己都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决不能轻言与他人。
“姑娘,你怎么了?热吗?”许是看到了苏凤城额角的汗珠儿,紫枫关切地问。
已经快中秋了,当然不会多么热。苏凤城是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
“没怎么。”她努力让语声如常,“咱们到哪儿了?”
紫枫答道:“刚过正阳大街,还得半炷香才到呢。”
苏凤城随口“嗯”了一声,内心其实波澜起伏——
正阳大街,还得半炷香……这个距离,这个方位,除了去表姐安阳公主家,还能有谁家?
安阳公主李佩彤,魏末帝唯一的女儿,也是大魏唯一能带兵打胜仗的女将军。可惜后来……
苏凤城越发确定了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紫枫,今年是庆和几年?”
紫枫不疑有他,如实答道:“姑娘,今年是庆和三年啊。”
庆和三年啊!
苏凤城将脊背贴在靠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庆和是魏末帝第三个年号,等到第四个年号,便是……便是天翻地覆。
“姑娘,你是不是累了?”紫枫贴心地问。
“我闭目养神一会儿,到了你叫我。”苏凤城吩咐道。
此时的她,必须理出个头绪来。
等到马车转进最后一个巷口的时候,苏凤城已经理出了一个头绪——
无论她敢不敢相信,她都重生了,重生在了她十六岁这一年。
苏凤城不是没怀疑过这一切是不是她临死前的一个梦,可是手心真疼啊!现在那个牙印还在呢。都疼成这样了,不可能不醒啊。
所以啊,这一切根本不是梦,都是真的。她是真的重生了。
天地间有太多奥妙,是寻常人不懂的。苏凤城自幼读书,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对于幽冥之事,她始终敬而远之。然而,为什么她重生在了十六岁这一年?
是因为曾经她在这一年见到了程权,于是她人生的悲剧便由此开始了吗?
莫非,上天给予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将曾经做错的事,都翻个个儿?那样的话,是不是她在意的人就不会死去,而那么多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苏凤城霍的睁开眼睛:“停车。”
紫枫纳闷道:“姑娘,还没到呢。”
苏凤城:“现在就停车!”
紫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有小半条巷子才到安阳公主府正门呢,停在这里做什么?但她对苏凤城唯命是从,立刻让车夫停车。
苏凤城将窗帘撩起极小的一角,唇角边挂着一抹冷笑:就是这里了。
“凰儿是在车里睡着了吗?”一抹清亮的嗓音响起,随后,车帘被从外面撩开。
初秋的阳光远说不上和煦,就这样金灿灿地照进了车厢里,让苏凤城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
下一瞬,刺目的阳光便被来人挡在了身后。这人笑吟吟道:“还得表姐亲自来接你吗?”
安阳公主李佩彤就算在府中也习惯性地穿着箭袖,一瀑青丝都挽起为髻,以一顶白玉冠束起,干净利落。
苏凤城看着那张英气勃发的脸,蓦然间想到这样心怀天下、驰骋疆场的女子,最后竟被她那糊涂父皇指婚给程权那个混蛋,心脏便如压重石。
“小丫头想什么心事呢?嗯?”李佩彤轻轻拍拍苏凤城的脸颊,调侃道。
她身高腿长,就那么大喇喇地倚在座椅旁,两条长腿很有些委屈巴巴地盘着。可是,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她的风姿。
苏凤城越发不认同那些人对表姐的评价,“不像个淑女的样子”吗?难道女子就非得是淑女吗?天底下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女子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啊!
苏凤城突然觉得心头的块垒似崩散了几分,有一丝畅快感。
她定定地看着李佩彤:“我有什么心事,表姐都能帮我实现吗?”
李佩彤敞快道:“那是自然!你是我妹妹,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
“那——你让人去揍他!”苏凤城朝窗帘的方向一指。
“啥?揍谁?”李佩彤听得一愣一愣的。
苏凤城手指的,是公主府门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因为光线的缘故,被高大的府墙投下了一大片的阴影。因为安阳公主在苏凤城车里面,所以府中众人也大多关注这里,那个小角落无人注意。
此刻,那里正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在阴影里,朝这边窥望着。
苏凤城当然记得前世的事:那时候的她,也如今日这般登表姐的门,却在即将抵达的时候,马车撞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程权。
当时,程权被撞成了轻伤,也因此与自己相识。那时候的自己被他出众的容貌所吸引,又愧疚于自家的马车伤了他。后来再见时,他已经成了父亲的弟子,自己还惊喜于老天爷的安排,满心地以为这是天造的姻缘……直到后来,程权踩着所有人,甚至踩着很多人的鲜血,成为权臣,成功篡位,自己才有机会从他的口中得知,当初他就是故意被自家的马车撞上的。
他还得意洋洋地问自己:“朕是不是很聪明?”
那副嘴脸,当真恶心至极!
苏凤城恨上辈子的自己瞎了眼、蒙了心,才会被这种鬼伎俩蒙骗,彻底成了程权青云路上的一块最合脚的垫脚石。
重活一世,她岂能再被坑第二次?
所以,苏凤城才提前让人停了马车。此刻,她伏在李佩彤的耳边:“表姐别掀帘子,会把歹人吓跑。”
“什么歹人?”听到被自己当亲妹妹疼的人,竟然遇到了歹人,李佩彤的眼中有了杀气。
苏凤城的眼中有狡黠闪过:“就是那个躲在府墙墙根底下的小子。这人是个无赖,一直尾随我的马车,意图不轨。表姐是个金贵人,不必自己出面脏了手,只要派你手底下的人……”
不久之后,车外不远处就响起了惨叫声。
李佩彤的随从是什么人?那可都是在边疆沙场上刀枪丛里拼出来的,揍人那叫一个狠。不过三拳两脚,程权就被揍得跟杀猪似的惨叫。
虽然不能扯开窗帘放肆地观看,苏凤城也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她随手翻出一盘瓜子,“咯嘣咯嘣”地磕着,仿佛几十年都没这么快活过。
“姑娘……”紫枫是真看不懂了,心想自家主子也不是滥欺无辜的人啊。外面那个人,她悄悄地看了,就是一个寻常布衣,倒像个读书人似的,好像长得还挺好看的。
苏凤城就知道紫枫在想什么。她扒开一粒瓜子仁,丢进嘴里:“傻丫头,你可要记得,对恶人心善,只会害了自己。”
见紫枫还懵懵懂懂的,苏凤城也不以为意。她的血泪教训,是她用上辈子的家破人亡换来的。既然重活一世,她想要的,可不只是揍程权一顿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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