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那扇小门被从里面打开。一名仆从模样的男子向着为首的严姑姑作了一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在众人的身后关紧了小门。
苏凤城遵守着身为“侍女”的本分,随在严姑姑的身后。虽然知道自己眼下的模样,就算是相识的人恐怕也看不出来她是谁,但她还是微垂下头,还学着文善侯府中侍女的样子,脊背微弓,做卑下状。
这里和苏凤城料想的差不多,似是一所大宅院的后院。四周有郁郁葱葱的草木,隐隐约约能闻到不知什么花的香气。只是夜太深,这些花啊树啊俱都被笼在暗夜之中,看不分明,那影子被灯笼晃着,摇摇曳曳,很有些张牙舞爪的意味。
那仆从模样的男子一面指挥着身后的两名婆子为严姑姑照亮了脚下的路,一面恭敬道:“此地风大,还请移步至前面的花厅,饮杯热茶吧。”
苏凤城暗忖这不知什么府邸的礼数倒也还算过得去,知道来客皆是女子,便特意派了两个婆子来打灯笼,也是为了来客方便的意思。而且,还知道请来客去花厅饮茶,显见是对严姑姑颇为恭敬。若这里是某位高官的府邸,他难道不知道严姑姑是阿娘的侍女吗?莫非真应了那句话,“宰相门前三品官”?
熟料,严姑姑根本不接受对方的邀请,冷然道:“不必。我们就在这里等。还请告知你家大人,我们不过就是贵人府中的下人,你家大人不必急着见我们。半夜里扰人清梦,贵人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苏凤城心里暗“咦?”了一声。她怎么觉得,严姑姑这话说的,看似谦卑又礼貌,更像是在骂人呢?只不知对面会如何反应。
那名男子闻言,立马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脸上不由得都堆满了笑,忙着作揖道:“姑姑这话,小人可担不起。姑姑稍待,小人这便去请我家大人。”
他言语之间,更多了几分恭敬,甚至惧怕的意味。脚下更是半刻不敢停留,匆忙往府内奔。
那人的身影刚刚消失,黑暗之中便打出一对灯笼。两个打灯笼的仆从之后,是一个个头不高、身着便袍的中年男子。之前跑去请人的男子就半弓着腰在他的身前引路:“老爷,几位姑姑就在前面。”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我家大人”。
苏凤城心中暗道。
可是这位大人,是不是出现得太快了?严姑姑拒绝饮茶,男仆去请,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出现了……倒不像是从府里面的宅中赶来,倒像是一直隐在暗处,只等着时机一到便现身似的。
那位大人走得近了,面容清晰起来。他身材中等,容貌也只算平常,但周身的气度让人一见便知,此人不是寻常之人。
此时,他已经来到严姑姑一行面前,抱了抱拳:“严大人,许久不见。”
严姑姑的脸上是惯有的面无表情:“不敢当。”
那位大人摇头道:“如何不敢当?大人昔年叱咤风云,乃是一代人杰啊!”
严姑姑冷呵:“那也比不过刘敞刘大人您,京兆府尹,前途无量啊!”
原来这人,竟是京兆府尹刘大人。
苏凤城只觉得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似旧识相逢,倒像是针芒相对,总觉得暗藏锋锐。
只听严姑姑话锋一转:“只是不知,刘大人如今官场得意,是否还记得当年是谁提携的你?”
刘敞闻言,忙正色道:“下官怎么敢忘?当年刘某屡第不中,还被奸人陷害,若不是殿下明察秋毫,惩治贪官,又看重提拔下官,下官恐怕早就变成枯坟里的野鬼了!哪还会有今日为国为民、为陛下效力的机会?”
苏凤城暗想这人倒是会说话。而且,他把国家和百姓放在“陛下”的前面,倒也有几分忠良之臣的风骨。
然而,刘敞的下一句话,就让苏凤城的脸色变了:“正是因为感念殿下的知遇之恩,下官才听不得任何诋毁殿下的言辞。那个姓杨的小子,竟敢诬告殿下,下官自然看不下去。不过,下官倒是没想到,殿下竟让严大人您来——”
被严姑姑抬手止住:“先去看看那小子再说。”
刘敞连忙应是:“严大人和诸位这边请。”
刘敞在前面引路,苏凤城则心潮起伏不定——
杨嘉就是被这个姓刘的打伤的。
这个人还是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会不懂国家法度吗?
既然懂得法度,就该明白,杨嘉是无罪之人,凭什么被施以刑罚?
是了,这个姓刘的懂法度,他也知道杨嘉无罪。只是,他为了讨好上位者便对一个无罪之人用了刑。可他也知道这么做不合法度,他便不敢把杨嘉关在京兆尹府的监牢里,而是把杨嘉关在自己府里……这算什么?用私刑吗?还擅自监禁无辜之人……这样的人,竟然是当年被阿娘提拔之人?是他被文善侯收买了,还是他骨子里本就不是个良善之辈?
苏凤城陡然觉得手背上传来一阵暖意。她惊觉回神,才意识到是严姑姑,在旁人未曾看到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并且还递给她一个眼神。
苏凤城忙收敛眼神,如之前那般垂眸低首,做卑恭状,内心里则一片警然——
她是做惯了主子的,兼自幼娇生惯养,她有资格,也习惯于喜恶皆不做掩饰。她方才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嫌恶之色,应该已经惊动了刘敞,否则以他的身份,不至于在行走间眼神偶尔扫过自己这个小小侍女。
还是个挺丑的小小侍女——
苏凤城想起了自己脸上的红痕。那是临行前严姑姑亲手为她画的,足有两寸长、半寸宽,就横亘在双眼与鼻梁之间。看起来就是一个天生的红色胎记,堪可以假乱真。加上严姑姑特意把她露在外面的肌肤都画深了颜色,现在的她,哪怕是在阳光底下,看起来也是个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丑陋胎记的侍女。什么皮肤吹弹可破,什么肌肤如雪,都不存在的。就是熟人见到她,恐怕都认不出来。
苏凤城此时不由得猜想,阿娘让严姑姑如此装扮自己,就是怕刘敞认出自己。就算刘敞没有见过自己,看容貌、看气度恐怕也会认定自己不是个寻常小侍女。
然而,阿娘又不肯让自己以苏凤城的身份来这里,是为了方便见到刘敞的真面目,还是有的打算?
七拐八拐,刘敞终于在一扇包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那扇门看着就极厚极重,让苏凤城一度怀疑他把自家府里的偏僻院落当成了监牢,仿佛里面关着的不是杨嘉这个文弱书生,而是作奸犯科的江洋大盗。
刘敞自顾拿钥匙开了门,命两名仆人合力将门推开,才向严姑姑道:“请。”
严姑姑抬步便进,被刘敞抬臂拦住。
严姑姑挑眉。
刘敞赔笑道:“里面地方狭窄,诸位都进去,恐怕不大方便。”
他嘴上说着地方窄不方便,其实暗含的是另一重意味。
严姑姑焉能不懂?她命冯姑姑和另一位姑姑守在门口,自己带着苏凤城往里便走。
刘敞眉头微皱:“这位是?”
严姑姑道:“这位程娘子,是常年在殿下身边侍奉的。医术高超,殿下特命她与我同来。”
刘敞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殿下身边的行走,失敬失敬!怪不得阁下听不得对人犯用刑的话头儿,原来是医者父母心。”
说着,又笑道:“想不到阁下年纪轻轻,就能得到殿下的信任,想来医术定然不凡。”
苏凤城就觉得这个人说话就含枪带刺——
所谓“行走”,是朝堂上的一种官员。他们原本有旁的职务,只是因为临时需要被赋予某项任务,所以才叫“行走”。这人说她是“殿下身边的行走”,除了试探之意,还有怀疑自己身份真实性的意思。而且,他还阴阳自己年轻,医术不凡什么的,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苏凤城于是不搭理他。“医者父母心”,自然是对伤人的人不屑一顾,高冷以待。
严姑姑这时接过话头:“程娘子有些口疾,平素在殿下面前侍奉也是不喜多言的。怎么?刘大人还想为难她不成?”
刘敞呵呵道:“严大人说笑了。请!”
终于进入这个房间,苏凤城悄悄松了一口气。
房间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杨嘉在哪里,也不知暗处是否有人盯着……苏凤城略觉不适,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莫怕。”严姑姑轻声宽慰。
向门外唤道:“掌灯!”
立刻有那名刘府仆从进来,将屋内灯烛点亮,又躬身退了出去。离去之前,他还借着烛火,悄悄打量了苏凤城一眼。
苏凤城假作未见,任由他窥视。
她如今的心思,都在确认杨嘉的情状。可是,在看到角落里的人形存在的时候,苏凤城的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那身形,还有衣着,显见就是杨嘉。可他那般情状,连动都不动,呼吸仿佛都没有了,就像……就像已经死去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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