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苏凤城的音声微颤。
杨嘉不会是已经……
严姑姑凑近了瞧了瞧：“莫慌。大概是受了伤，又被饿的。只是昏了过去。”
只是……
苏凤城抿紧了嘴唇，目光则一直锁着杨嘉。
杨嘉的身上，其实看不出受重伤的痕迹。但这不代表他没受重伤。
衙门里的人折磨人犯自有一套手段，据说真正的重伤都不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那些表面上狰狞的皮肉之伤，多是衙役们呼喝喊打着吓唬人的，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才恐怖。衙役们经年锻炼的打杀人的手法，越是瞧着只是寻常的，越是内里脏腑都已经受了极重的伤，人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没有经验的仵作都验不出来。
苏凤城不敢十分确定眼前的杨嘉也受了这样的折磨，她本心里自然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可杨嘉一向在意仪表，每次见到他，他虽然穿的不是华衣丽服，但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苏凤城的心脏一颤，想到了不久前杨嘉挺身而出，遮住自己的眼睛，不让自己看到死去的付婆子的惨状的时候，那时候她闻到的就是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而如今……
“程娘子？”严姑姑的声音响在耳畔。
苏凤城恍然回神。
知道严姑姑顾忌着隔墙有耳，对自己没有用平素的称呼。
又听严姑姑问道：“你怎么了？”
苏凤城同时发现她在看着自己，或者说在打量着自己……
苏凤城的心头惊战：她突然想到，阿娘让自己与严姑姑同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严姑姑的目光只在苏凤城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便转走了目光，接着仿佛自言自语般：“当年，刘大人最初追随殿下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年纪。少年意气，一腔孤勇，看不得世间任何的不平事。”
苏凤城想到刚刚见识的刘敞，老练油滑，如鹰隼般警觉……而残忍。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曾经也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少年。
所以，严姑姑的意思是：别看杨嘉如今这般，将来变成什么样，犹未可知？
只听严姑姑幽幽又道：“可是这世间，何为不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苏凤城没听懂。在她看来，对就是对，错便是错。救人性命就是对的，打杀人命就是错的。
严姑姑微微一笑：“浑说的，别放在心上。”
转身又道：“这小子这样不是个道理，我让他们拿些水来。”
苏凤城又不懂了。既然知道杨嘉受了伤，还被饿得晕了，不该先让那些人送些吃食来吗？还是，严姑姑信不过刘敞和他的手下，怕他们对杨嘉的吃食做手脚？
严姑姑吩咐什么，这府里的人还就照做什么。很快，一壶水，和一只茶杯就被送了进来。
苏凤城摸了摸壶壁，水是温的？刘敞这么好心，特意送了能入口的水给杨嘉喝？
严姑姑已经拎了那壶水走向杨嘉。
苏凤城猜测是因为此刻屋内只有自己与她，她不能让自己去给杨嘉喂水喝。可是，不应该把水倒进茶杯里，才方便喝吗？
苏凤城盯着那只空茶杯，想提醒严姑姑。却听到严姑姑问道：“临行前，殿下的吩咐，你都记得吧？”
苏凤城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临行前，阿娘要自己答应她，无论发生什么，严姑姑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许任性。
苏凤城不知严姑姑此时问这个是何意，心道我自然不会跟你抢着喂杨嘉喝水，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这般想着，苏凤城点了点头：“嗯。”
“那便好，”严姑姑口中说着，一只手已经扳过了杨嘉的下巴，“要说话算话哦！”
苏凤城：“？”
为什么要用这么奇奇怪怪的尾音腔调？拿她当三岁的小娃娃哄呢？
就见下一瞬，严姑姑做出了足以立时吓哭三岁小娃娃的事——
她单指挑开壶盖，将那一壶温水都泼在了杨嘉的脸上！
苏凤城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出喂水还能这么喂。这明明就是……
便听到严姑姑遗憾道：“可惜不是冷水，效果差了些。”
苏凤城：“……”
她果然是在泼醒杨嘉！
苏凤城接下来的反应便是冲过去，制止严姑姑。她想问你是疯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却在撞上严姑姑的目光的时候顿住了动作，那句“要说话算话哦！”，就在她的脑中萦绕不去。
苏凤城缓缓吸气、呼气，将满腔的激动和满心的质问，暂压了回去——
如果严姑姑此举自有她的道理，如果这是阿娘的意思……这般贸然阻止她，是否会破坏了原本的计划？
杨嘉在这时醒了过来，因为鼻子里呛了水，他不停地咳嗽，足见难受得紧。
严姑姑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对于他的痛苦无动于衷。
苏凤城则眉头大皱。她想起曾听说过的往事：当年，严姑姑追随阿娘，惩治了好几名贪官，为承天朝的吏治清明立下了汗马功劳。
既然是惩治贪官，用刑甚至杀人都可以想见。时至今日，苏凤城不会再以为严姑姑只是一个在阿娘身边侍奉的普通侍女。
可是，杨嘉不是贪官污吏，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啊。
“他还受着伤！”苏凤城低声道。
听似是在提醒严姑姑，其实苏凤城的音声之中已经带了几分火气。
刚刚醒来的杨嘉，却在此时激灵一个冷战：“是谁？！”
就仿佛苏凤城方才说的那句话，是这世间最醇厚的醍醐，让他的伤痛与困饿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苏凤城没再说话，而是凝着蒙着杨嘉双眼的那条黑布，神色纠结。
她方才声音压得那般低，这人刚从昏迷中醒来，居然听到了，还急着问是谁在说话……某个念头，曾经几次在苏凤城的脑中倏忽划过，却都被她忽略掉的念头，在此时于她的脑中清晰起来——
杨嘉竟是对她……倾心！
若非如此，杨嘉何至于每每见到她，都似如临大敌一般的紧张？
若非如此，杨嘉何至于在那般反感文善侯府的同时，对她这个侯府大小姐的一举一动都关注十分？他关切她的身体，为她揪心，在她可能面对恐惧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冲过来捂住她的眼睛……
虽然，他做的那些事在苏凤城看来很有些蠢笨，且无必要，但那些，都是发自少年本心的纯质的情难自禁，让苏凤城无法忘却。
苏凤城不禁哑然失笑，为自己的迟钝而觉得可笑。
因为担心她对杨嘉生出男女之情，阿娘着实没少敲打她。苏凤城自认绝不会对这样的毛头小子动心，何况她重活一世，身负重任，自认绝不可能再因情.爱而误终身。可是，当她恍然察觉杨嘉对她的心思，心情便复杂起来，几次与杨嘉打交道的过往，便在她的脑中走马灯般地浮现……
“来索你命的！”严姑姑一声冷呵，将苏凤城从飘忽的思绪之中扯回现实。
杨嘉没说话，亦没动。他歪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苏凤城看不到他的眼睛，猜测他应该是在回忆严姑姑的声音在哪里听过。
严姑姑则不容他多想：“你猜得没错。我们就是文善侯府的！”
杨嘉咬牙：“你们想干什么？”
严姑姑的声音更冷：“你是被打傻了？还是饿傻了？我方才说了什么，你没听见？”
杨嘉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们想杀人灭口吗？！”
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双脚也被绑着，身体原本动弹不得，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朝严姑姑的方向撞了过去。
却被严姑姑轻轻巧巧一巴掌推了回去，他的脊背撞在身后的墙上，痛得咬牙，却不肯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
苏凤城看得出来，严姑姑绝对是会武功的，也许武功还很不凡。单看刚刚那一掌，似轻飘飘的没什么气力，可杨嘉毕竟是个男子，铆足了劲要撞上来，其实岂是普通妇人轻轻一巴掌就能被推个跟头的？
苏凤城再次感慨阿娘的手下卧虎藏龙。但凡阿娘上辈子稍稍用些法子，何至于那般结果？
严姑姑对于苏凤城没有再插手眼前的事很觉满意，她推搡开杨嘉之后，还朝苏凤城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抹笑。
苏凤城心里不大是滋味：虽说临行前答应阿娘严姑姑做什么是什么，可是看着杨嘉这样的人被磋磨，于她内心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磋磨？
这厢，严姑姑对着杨嘉，语气之中已经带出了几分轻蔑：“敢将文善侯府的秘辛捅出去，你就该想到自己会是怎样的结果！”
杨嘉的嘴唇气得发抖：“那个付婆子，果然是被你们害死的！”
“那又如何？”严姑姑打了个哈哈，“为了一个不认不识的人，搭上你自己的性命，那只能证明你蠢！”
”我蠢？我是蠢！“杨嘉恨得咬牙切齿：“我早该想到，京兆府尹和你们是一丘之貉！官官相护，沆瀣一气！这天地下还有王法吗？亏我还以为文善侯是寒门出身，懂得百姓的疾苦，却原来都是一般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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