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律院平日里清净的很,每天只有允寂法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发着牢骚打扫地上的无花果。
这天倒不见允寂法师,山斑鸠聚在树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地上歪歪扭扭堆着几颗熟透了的果子。
紧接着,院内一声巨响,山斑鸠瞬息间飞出了三门殿。
三门殿是无垢律院的大门,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依次排开,象征着人世间的三重解脱。无垢律院是一座汉传佛教寺庙,这种寺庙在中原地区已经很少见了,但祁州这片临边之地,苍莽又自由,哪怕朝廷地方新政实施已有数年,仍旧留存下来了很多佛教寺庙。
不过就无垢律院这点小破地方,还留不住什么香客。
“这老僧头功夫还挺硬,我不过是想借你这身衣服穿穿,你说说你直接给我不就好了,犯得着这样动粗吗。”
天王殿内,允寂法师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他平时用来骚痒的拄杖,不过这番缠斗后,不光允寂法师晕了过去,就连他那榆木拄杖也被劈开了花。
“你说让你在弥勒前遭这般罪孽,佛祖会不会原谅我呀?“
允寂法师一旁的男子目光扫向天王殿供奉的大肚弥勒菩萨,又低头打量了一番手脚抽搐昏倒在地的允寂,神情闪过一丝为难,连忙摆手祈祷道:
“对不住啊大肚弥乐,您宽宏慈悲、肚大能撑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生从您这肚皮下溜走吧。再说了,是他非不跟我换着衣服穿。您看我这身衣服,全正阳都找不出第二身,怎么就是不和我换呢?”
他口中说的正阳,正是如今中原第一大气宗门派。
“诶我说老僧头,不是说你们出家人有什么比丘尼戒吗?我就这么褪你衣服……四大天王估计都要笑话你。”
男子嘴上说着忏悔的话,手脚上还是麻利地换上允寂法师的道袍,给允寂法师留下了短衫和云裤。他最后束上了原本在腰间的琥珀色长带,漫不经心地佛去了道袍上的灰尘。
“算了算了,且把你放到寮房里去……”
男子有着一对宽眉,精致的长鼻鼻根隆起,饱满的下唇一张一合地言语着:“要不是我一进这祁州,就被偷了个底朝天,哪里会沦落到来寺庙借别人衣服啊,不过这种天高皇帝远,人少相公多的地方,老百姓们恐怕早就被逼急了吧。”
他把自己的长褂塞进了包裹里,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大殿背后的韦驮菩萨,便从大雄宝殿一旁的偏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无垢律院。
至此,一想起此番来到祁州一路的艰辛,他心下不免犯嘀咕:
“第一次独自下山出任务,师父给我派的这都是什么苦差事,找什么凛风派的“十绝心法”?这疯子门派都不知道消失了多少年了,我上哪里去找?”
除了任务本身毫无头绪,他多少也有点不解师父的用意——正阳,堂堂气宗之首,要找出一支几十年前的北派气宗做什么?况且——凛风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听。
他面色一冷,定睛望向头顶上方的高天,秋意渐浓,畅辽无边。可这天,又广阔到让人心中升腾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的手默默按住了袍下藏着的佩剑。
“单凭一本早就失传的心法,就又在江湖上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更何凛风早就消失的的无影无踪了……此行还真是让人心生不安啊……”
他自言自语道,话中夹杂着一丝疑虑,随即便冲着药市的方向大步踏去。
祁州,盛产药材,是远近闻名的岐黄之乡,其中“祁紫菀、祁白芷、祁薏米、祁芥穗、祁菊花、祁瓜蒌、祁沙参、祁麦冬”并称“八大味”,这八大味就像祖辈向土地神求来的庇佑一样,养活了不知多少祁州百姓。
冯氏药寮、安氏药寮、谢氏药寮……家家户户打着自家祖宗名号营生药铺子,卖的药材也都毫无二致,除了八大味,就是黄芩、知母、五加皮、苍术、丹参、王不留行……唯属一家药铺不同,你要是紧着外路药用,就去谷北口的祁药老铺,祁药老铺和别家药寮不同,不光有川贝母、肉桂、巴戟天、广藿香这些南药,就连海上边的**和血竭都能弄来。
当家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人人都叫她“九儿”。
“少掌柜的!抓点苍术,家里老婆子这阵子背上又起疹子了,祁州这破天,成天没个晒活日子!”
日上三更,祁药老铺才开始新一天的营生,只见一个瘦小的身躯忙前忙后地,她最先是扛出了招幌,上面写着“道地药材”四个大字,招幌下面有一个鱼形尾摆,她那小身板只有招幌一半那么高。
还没等九儿回铺往外搬新的家伙件,今日营业的第一单生意就找上门来了。
“老伯您有方子吗?没有的话还是喊婆婆来一趟,进屋号个脉,定个量,苍术这药燥烈,用量可得讲究。”别看九儿嘴上功夫说的溜,她虽是经营铺子的一把好手,可号脉抓药基本可以说一窍不通,每每都得把隔壁安氏药寮的少掌柜喊过来帮她。
老伯对九儿的医术早有耳闻,自己家就住在医市,怎么说也懂点药理皮毛,“没事,你直接给我抓个五六钱,足够用!”
九儿看老伯心里有数,连安氏药寮的少掌柜也不喊了,一个箭步走到百子柜跟前,“苍术……”一对深黑色的眼珠子灰溜溜转着,扫视着眼跟前上百个整齐划一的小抽屉,看得眼花缭乱时,她不禁眯起眼来——
“苍术!找到你了!”
九儿拉开一个小抽屉,随手抓了一把就放到戥子秤上,正好是五钱。随后又熟练地把苍术放到一张大黄麻纸上,把药包成了一个棱角分明、四面见方的“方包”,转头叮嘱道:
“老伯,记得苍术要先煎个两三盏茶的功夫,其他群药最后一盏茶的功夫下进去就好。”
九儿虽说不能探玄机于方寸之腕,但是药理学说方面,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她也不是不勤奋好学,奈何实在没当郎中的命,只能天天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一本《天下溪谷册》苦读,啃书头啃了这一两年,没见诊断了多少病例,自己的身子骨倒是越来越硬朗。
医家,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四个字,少了一个都不行。要说常见些的病状,九儿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死记硬背了很多师父断过的病例,经常直接照搬过来给患者抓药。不过但凡遇到些幽微之症,她便只好自认倒霉。
十月初至,正是天高地厚、万里无云的季节,九儿送走老伯,一阵舒爽的秋风迎面吹来,她感到身心一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师父也不记得这些琐事,只是说她是在秋天出生的,师父说那天一夜风紧,自己再出门,脚下全是窸窣作响的残叶。这个瞎子师父也真有意思,日子都不记得,却惟独能记得那天地上的枫叶。
从那之后,九儿便决定把秋天的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的生辰,虽说她早就把师父当成了自己的至亲,但她仍旧一直相信自己的双亲还在这个世界上。
秋天到了,父亲母亲你们还好吗?
九儿一边想着,一边拿出扫把去拢门口的落叶,祁州的秋总是说来就来,从来不事先打招呼,一夜之间千山卸甲,万木凋零,只有湛蓝的天空宣告着北风的胜利。祁药老铺门口的两株柿子树也皆以清癯的禅姿,入定于寒冬,留下橙红色的小柿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可爱又突兀。
岑姨的一生吆喝打破了九儿的遐思——
“林九儿,你这个黑心掌柜的!配的什么药!你把你家林老头给我喊出来,带的什么徒弟!”
岑家是村子里的老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女人掌家,岑姨是这一代家里掌家的,平日靠走马帮营生。岑家人都生的彪悍,听说岑姨走马帮时一言不合能把贼人脑盖骨掀了,自己惹了谁不好,偏偏惹上她了……九儿吓得浑身打颤,岑姨不会来真的吧,岑姨要是来真的,十个自己的小身板也招架不住啊……
“糟了,上次岑姨要配药,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找安掌柜,都不见她踪影,师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就那一次……”九儿一双小手连连拜佛,“就那一次硬着头皮配了药,果然配错了……”
只见一个彪悍的女子,左肩扛着锄头、右肩扛着耙子就冲九儿跑来,她吓得一溜烟躲进铺子里,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抓错药了,每每抓错,就会招致一顿好打,传的十里八乡人尽皆知。
“这祁药老铺十余年的好名声都砸在我这个少掌柜的手里了……”
大祸临头,九儿还有心思顾及祁药老铺的名声,能顾上自己的小命不丢就不错了。之前每次遇到岑姨这种抗家伙事儿的,最后要么等师父出马摆平事端,要么等师兄曦和大哥来救她于水火。
“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你们保佑我,青龙白虎你们怎么不显灵,诶呦王灵官啊护法神啊,帮我躲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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