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虽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她并未有一丝惊慌,可能是从小到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太多了,她已经习惯了第一时间去想法子。
她单手搭上冯师傅的脉象,随后又抓开冯师傅的两颚,看到她口舌生疮、面色红赤,“想来是入秋气燥,加上冯师傅刚才教训了一番岑姨,连口水也没喝上,急火攻心,一下子坐定晕过去了也属常事。”
九儿把不准自己的医术,便喊来隔壁安氏药寮的掌柜帮忙走了一眼,安掌柜也是这么说,九儿便放下心去,二人一同把冯师傅抬到后院里屋休息。
安掌柜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是远近闻名的“圣手”,很多乡亲喊她“小神医”,她平日里鲜少讲话,每每都用一对水汪汪杏眼无辜地看着患者,趁着患者失神的功夫,手下便写好了方子。常常是不出半柱香时间,便能断出病情来龙去脉。
虽说九儿医术潦草,但和安掌柜来往的倒是很密,她经常把自己看不了的病介绍到隔壁小神医那边去。自然,小神医也假装自己铺子里一点药材都没有,让大伙拿着方子去找隔壁林掌柜的抓药。就这样,这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成了生意上的搭子,两个小姑娘性格各异,但有一点毫无二致——两家铺子都得等日上三更了才开张,孩子起不来床,只能苦了顾客。
九儿看着小神医给冯师傅灌了点薄荷水,才安心地回到前院继续打理铺子。
冯师傅和岑姨这一闹,院子前面的木桌木椅都散了满地。
“你看吧,林九儿,遇到事你还是得找安神医,”九儿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起医案上的药臼,不停地转来转去,“人家年纪比你还小诶,你也不害臊。”
少女的心思总是忽上忽下,尤其是在这十七八岁的年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到哪里去,不知道秋天何时走冬天何时来,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知道的却寥寥可数。正如九儿能断的病状,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故而不用否定自己大把的好奇心。
“不会洞见症结,但我算了一手好算盘呀。”
九儿转念一想,自己和安神医各司其职,安神医会断病,自己会锱铢算盘,也算是术业有专攻,有什么好气馁的呢?
“整条医市属我手下的铺子一年营收最漂亮,连东头的胭脂铺都没我们的流水好。”
想到这里她又打起精神,打开那本《天下溪谷册》。
总而言之,她就是脑瓜子转的灵光。
这一点放在别人身上是能吹嘘半辈子的事了,可放在九儿身上,就有利有弊。大家给安掌柜叫“小神医”,私底下却给九儿叫“小神经”,她脑子不仅想事快,还想的多,以至于经常梦到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神仙耍剑、骑龙找马、奇术飞升……有时甚至喝着喝着酒,醉过去便开始说胡话,一会儿我师从龙眼,一会儿我自南山别院修身齐家,喝到酣时,还会拉着过路的乡里手舞足蹈起来。很多人若是初次来祁州药市这片儿,估计得被九儿吓得退避三舍,再也不敢踏进药市半步。
有次,祁州新上任的官吏来药市视察,九儿喝了个酩酊大醉,嘴里一直嘟囔着自己是能一剑斩断天堑的大侠,晃晃悠悠到人家官吏身边,吟诵了一句“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然后“嗖”地一下子拔了侍卫的佩剑。
九儿从小没摸过剑,凡人第一次碰剑总会伤着自己几分,更别说她醉成罗汉样,但那次,九儿竟然没伤着自己分毫。
“有神仙护着她。”
官家夫人在后面车轿里轻轻地说了一句。
从那之后,药市的人再看到九儿闯祸,多少都会来上一嘴:别担心九儿,有神仙护着她呢。相较之下,九儿的孪生弟弟汴子就乖巧很多,因此也更受长辈们喜爱。
正当九儿神游的空档儿,铺子外传来一阵口哨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那声音爽朗恣意,夹杂着一丝奶气,
九儿一愣,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阿弟什么时候也做了和自己一样的梦了?她一抬头:
一袭白色云锦长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灰色发带随意绑着一头乌发,汴子用嘴吹了下额前铺散下挡了眼睛的碎发,眉开眼笑间,尽是少年意气,
“姐,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汴子在身后藏了一个长匣,只间他轻轻地将匣子放到医案上,从里面捧出来了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寒铁长剑,剑身长三尺有余,周遭还冒着一股未消融干净的寒气,想来应是铸剑时融入了寒铁或极地冰晶。
“你小子,什么时候会买这种东西了!”九儿又惊又喜,师父和大哥连药市都不允许她出,更别提给买佩剑的事了。
汴子微微眯起一对丹凤眼,胸有成竹地坏笑道,
“这当然不是我买的啦,这……”
他小心翼翼地把剑放到九儿手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首作,笑意吟吟道,“这是我自己给阿姐打的剑,怎么样!”
“你不是一直想仗剑走天涯吗!大侠,给此剑辞个名吧!”
九儿恍惚了一下,虽说汴子和自己不过相差几分钟,但他身上已然有了一种浑然天成的锐气,这锐气不同于初出茅庐时的意气用事,也不同于历经世事后的愤世嫉俗,更像是一种发轫于胎和骨的纯粹自然,由此使得整个年轻人有棱有角的面对世界。
山藏异宝山含秀。
这是凡人看到汴子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来的诗。
九儿抚摸着泛着凉意的剑身,看到剑柄上刻的着一行小字——岁寒日暖。“岁寒日暖,真好的寓意,岁大寒,但日渐暖,虽然是由寒铁铸成,但执剑之人心中可盼春日来信,眼中可窥来日光明,就叫……叫寒晖剑吧!”
寒晖剑柄连接处有些坑坑洼洼的凹陷,懂行儿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大气未成的新手铸剑师傅打的剑,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九儿的喜悦。
汴子看向铺子门口散架的木椅,又回头看了看九儿,便知道今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他瞬间换了一副嘴脸,有模有样地学起师父和大哥:
“阿姐,你说说你,你根本不懂病理,干嘛应了师父说的这苦差事,你看,又招来一顿是非!”
汴子随手翻了翻掌柜桌上摊开的那本医术,一想这本书陪伴阿姐已经三年有余,可一点用处都没有,泄了一大口气,直言道,
“还有,我看那本《悬壶成春》也没啥用,要我说,不如干脆直接把这铺子让给大哥算了,咱俩走江湖去!”
走江湖。
听到这三个字九儿信心里更恼了,邻里们都说师父曾经走过江湖,那双眼睛就是那会儿子被坏人弄瞎的,还有人说祁药老铺的那些西洋药,是师父在岭南的硇洲岛打海盗,海盗头子为了保命拿出西洋参换的。
可就算如此,师父连药市口都不让自己和汴子踏出一步,天天念叨着“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
祁州不是没有江湖帮派,像是冯师傅带领的“四脚帮”,称霸市井间三十六行,还有走南北陆路的“茶马帮”、不周山药王谷的神农堂,亦或是近些年新成立的新墨门,都是祁州小有名气的江湖帮派。
但这些民间的小门小派倒也算不上稀罕,九儿和汴子的大哥林曦和常年在外闯荡,经常趁着师父不注意给俩小孩讲武林高手的故事。
有次九儿听得发了痴,加上不知不觉间喝了太多的梨花春酿,竟坐着就昏睡了过去,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没起身,吓得林曦和往九儿身上泼了两盆凉水,又手忙脚乱地煨了两盆子火炉。
汴子却在旁边捧腹大笑起来,大声嘲讽九儿酒量差。大伙都说肯定是这个捡来的孩不知道天生带了什么病,终于到岁数了所以突发恶疾。那天整个祁药老铺都炸了锅,围观的围观,碎嘴的碎嘴,看笑话的看笑话,曦和无奈之下关了铺子门,背上九儿就回了家。
“宝剑藏春水,心事化秋霜……”
九儿眼前缓缓浮现出了万里碧波,徐徐铺陈开去、荡漾到天边,水中有千山浮光跃影。
水上走来一极美的女子,
只见她一边深情款款地望着手中的剑,一边喃喃自语道——宝剑藏春水,心事化秋霜,浮生终有尽,匣内龙吟长。
九儿看得出了神,那女子身姿绰约,美的像小时候画本上的神仙,身上披着若隐若现的月白色蝉衣,胸口处银绿色的丝线绣着一条细尾游龙,那游龙就像五神八仙图上的蛟龙一般,顺着女子的身形一直游到裙摆尾部,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到她脚下和身后的碧水云天中去。
可九儿却怎么都看不清女子的脸,她不自觉地向水面上走去,想象着自己身轻如燕,先用脚尖轻触着水面,然后脚掌再跟上,这也许就是江湖上的“轻功水上漂”吧,可还没走两步,脚下却猛地陷了下去。
这是……不好……我在往下陷!这是深湖!师兄说深湖下面有水鬼,我林九儿不会还没来得及闯荡江湖今天就命折于此吧……不要啊……
九儿使劲迈开腿想要跑出深湖,可她的双腿就是不听使唤,不管费多大力气就是迈不动腿。
“不对,这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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