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窗上的彤色光影开始西斜,看时辰应已是傍晚时分。
池音走进房中,满面掩不住的疲惫,眉头轻锁,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今日并非只有竹枝长老,而是九位长老都在,众人在书房商议了许久联姻之事。
徐来再次用弓箭递了信过来,满纸催逼之意。
如今,阿虎执意出山却不肯联姻,池蘅却又在尽力争取联姻。
如此三件事,搅在池音的心头,让她一筹莫展。
池音在尽力遮掩,难得同阿虎在一起,她不想再生争执。
只是她本柔弱,如今花溪里也算到了大关口,而又牵涉到她的两个孩子,她一时就没了主心骨。
看到九赞也在醒着,她凑近,轻拍了拍它的头,道:“今日精神了些,可有进食?兽医特意叮嘱了,重伤后需细心调养。”
阿虎的视线从纸张上移开,听到点了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在池音面上打量一番,自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苍白和疲惫。
想及自己同九赞在这里,搅得她夜不安眠,遂主动为她倒了杯茶,递将过来。
“可是有难事?”阿虎主动询问。
池音,亦算九赞的恩人,她想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就此报恩。
当然,除了由自己去联姻。
池音愣了愣,慌忙接了过来,犹豫片刻,坐在了阿虎对面,低垂下头,小口啜着茶,半晌没有开口。
阿虎皱了皱眉,说道:“若为难……”也可不说。
“不为难!”池音却是赶忙开了口,“左不过现下这些事,没有什么是不能同你讲的。”
事实,池音需要倾诉,她已不堪重负。
虽因为阿虎的强势,她们母女生了争执,但池音也因此看到了阿虎的强大。
柔弱能轻易鉴别强大,一如,纤弱的藤蔓总能轻松寻到依附,这是本能。事实,在池音心中,早已去除了此前对阿虎的偏见,满心都是信服。
池音取出了徐来递来的那封信,拿给阿虎看。
她不无伤感道:“没想到人心如此善变,当年送他父亲离开花溪里,便是因为他忠诚可靠,不想,这些年却是变了。听徐来的口气,他们父子应是在锦业做了高官。长老们分析,他们所图甚大,兴许是奔着吞并花溪里而来。如今,不过是试探。”
阿虎看信很快,纵然她心中已与花溪里做了分割,却也被徐来高高在上,示威般的言辞气到了,一双浓眉慢慢拧起,薄唇抿得紧紧的。
池音看着她不由愣住了,阿虎的嘴巴和下巴像极了她的父亲,那个被池音深深埋在心底的男人。
猛然思忆到旧事,池音的眼眶不由红了。
阿虎却是误会了,只当池音在担忧,凝神挑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安慰道:“或许徐来只是急于立个功劳。花溪里地形偏僻,不过一个山头,不值得这般劳师动众。”
池音回神,苦笑道:“若是这般,再好不过。只是长老们担忧,花溪里应是被卷入了锦业的朝堂纷争。锦业的长公主手握兵权,朝廷难以撼动。因同是女子掌管一方,折辱花溪里,也便是在含沙射影长公主。”
“况且,‘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花溪里既已暴露,就势必要划归到朝廷,除非就此再次封闭山头。”
池音叹息道,“可徐来等人便堵在山门口,虎视眈眈,贸然行动却是不利。强行封山,少不得要用兵。可是,可是……”
余下的话,池音有些说不出口。
身为女王,贬损自己的子民,她很难开口。
阿虎却是全无避讳,冷哼一声,说道:“可是,花溪里已经百年没有经历战乱,这些年,护卫司还多了些绵软弄权之辈。
且人心难测,若众人知道徐来等人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未必愿意背水一战。他们也有可能会想,趁早降了,就此离开去搏个前程,也未尝不可。”
“正是,正是这般。”池音连连点头,脱口而出,“竹枝长老也是如此说……”
想及阿虎同竹枝长老的新仇旧恨,池音自觉失言,慌忙起身道:“我今日有些乏了,去歇息片刻。”
阿虎不置可否,她对竹枝长老的反应并不大,于她而言,报仇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言辞。
池音走到门边,却又去而复返,看着阿虎犹豫道:“徐来此番还送来了许嘉淮的画像,却是一表人才,阿虎,若你……”
阿虎猛地抬头,眸间蓄满冰寒。
她冷声回道:“难道竹枝长老没有说,花溪里实际已经是在劫难逃吗?
若是没有联姻,徐来便有了理由攻占花溪里,得了土地,折辱了长公主,不算亏;”
若是联姻了,便有了另一种可能,徐来继续攻占花溪里。只要这边反抗,朝廷便可定一个谋逆之罪。长公主既同花溪里是姻亲,自然难辞其咎。如此,锦业朝廷就此收回兵权,亦是一本万利。”
“这样的关口,联姻就是送死。花溪里和长公主都得死。”
池音听得一脸苍白,“怎么会?”
阿虎冷哼一声,“阿娘与其还在这里关心风花雪月,不若派人去看看,徐来的那八千精兵带了多少火药吧。”
说完,阿虎将此前的信慢慢叠整齐,重又还给了池音,只是再不开口,兀自在九赞身旁躺下,闭目养神。
池音却是又匆匆走了出去。
*
池音彻夜未归。
阿虎上半夜睡得警醒,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池音就回来了,及至到了下半夜,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便断定池音应是不会回来了。
就此安眠,一夜无梦。
晨起,她给九赞换药,发现伤口又好了许多。
九赞的胃口亦比昨日要好,醒着的时候也更多了。
阿虎心中大定,整个人放松了些。
趁着闲暇,她嘴里叼了一颗糖,又重新拿出了那张“人情债”,靠坐在榻上,一手抚着九赞的软毛,一面认真思索着筹粮的问题。
花溪里只有这般大小,多年来,敏芝长老勤勉得力,能寻的粮食早便有了定数。
阿虎能额外做的,可能只有冒险去一趟野驼岭,寻些大的猛兽了。
但阿虎轻易不想去野驼岭,那里有她最不愿面对的记忆。
那如果,内里寻不到,向外求呢?
脑中灵光乍现,阿虎想到了昨日同池音的对话。
徐来,八千精兵……
若他们有心作战,自是带足了粮草。
一人对八千人,太过悬殊了!
那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阿虎便是这般执拗,若换作旁人,只消想到困难便就此打住了。
可她不同,她向来只管自己愿不愿意去做。
只要她想,便会尽力去想办法。
就像她造树屋,做木鸢,还有一次次在深山中与野兽搏斗,甚至为了贪得一口好酒,便同那帮野猴打了一年又一年。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阿虎从不爱惜自己。
因为不爱惜,每一次谋求,都会竭尽全力,不留半分退路。
为了那一个个目标,她可以把自己的身体锤炼成最趁手的工具,把心志打磨得冷硬如石。
在她心里,是既不把自己当做男人,也不把自己当做女子,她根本就不把自己当人。
而过往的成功,又在鼓舞着她去迎接更大的挑战。
是以,这个早上,阿虎迅速投入了战斗状态,依着曾经对战群狼和野猴的经验,开始一次次推演偷粮的可能性。
这件事足够艰难,也足够刺激,一时,阿虎全然投入了进去。
以至于,后来她只记得要偷粮,至于为谁偷,报恩之类,忽地就都不重要了。
就像,她当初只是想离开花溪里,离开之后去哪里是不重要的。
她要做的只有两个字“离开”。
*
却说,池音还不知道阿虎这般疯狂的决定。
昨夜,她同众长老在主殿齐聚一堂,说了阿虎的那番论断。
竹枝长老半晌没有开口,之后莫名其妙大笑了起来,问她原因却是不答。
其他八位长老都心生忐忑。
自山门打开,外面的消息断断续续传了回来,虽说外面的天地很精彩,但十几年的连绵战火,给她们带来极大的心灵震颤。
一方面,庆幸自己身处这方避世之地,能够远离战乱;另一方面,则是对战争的本能恐惧。
战争,于花溪里是遥远的。
百年来,她们至多不过是邻里起了纷争,打猎受了些伤,而刀剑相加,血流成河的残忍景象,也只在史书中见过。
原本以为,她们会永远远离战火,可是现在阿虎的这番推论,却让她们不得不面对现实。
原来是从未这样想过,现在结合这些年得到的情报,以及徐来两封信中的耀武扬威,她们不得不承认,阿虎或许是对的。
如今,八千精兵就在山门口,若他们果真带了火药,轰炸开山门,就此攻进来。
那花溪里又有几分胜算?
当下,去探查徐来的情况是最为紧要的,却也是最难办的。
因为花溪里的山门已开,是个只有他们九人才知道的秘密,一旦泄露,人心惶惶,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她们一夜无眠,却也没有商量出好的对策。
及至天光大亮,池音才撑着伞回到了偏殿。
她的脸色愈加苍白了。
阿虎在忙,她在美人榻上摆了一张桌案,正在奋笔疾书,认真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池音只当阿虎还在生气,不愿意理自己,便强撑着同九赞打了声招呼。
九赞似是很喜欢池音,“哈哈”轻叫了两声,还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巴。
“真乖!”池音摸了摸它的头。
看到地上散落了一页纸,池音小心捡起送还给阿虎,无意中看到了上面记录的人名,以及他们帮九赞做了些什么。
不由想到早上池蘅送她回来时对阿虎的打趣,说阿虎正在认真筹备还人情债。
池音心中酸楚,有心劝慰,亦是为了寻个由头与阿虎说话,便道:“女使和兽医,本就是在做她们职责之中的事,无需特意感恩。”
阿虎执笔的手一顿,却是看过来,道了声:“在我看来,肯尽职便是好的。若看旁人尽职只当寻常,那该如何面对失职之人?形如仇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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