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不算?”
池蘅肯定道:“花溪里山明水秀,人人都能吃饱肚子,男子阳刚豪迈,女子自由热烈,各有各的前程。若他们相爱,还可以举行盛大的婚宴,有全城的人为他们祝福。天下之大,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但那只是你们的花溪里,却不是香茹的。”阿虎正色道,“她在这里没有前程。”
池蘅却不这样认为,她摇了摇头,道:“正如你所说,她看似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可是,她这般处境,却依然能在这里好好地活着,还能守着一份期待,不是么?”
“阿虎,若我们只看不足,那天下再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了。难道让所有人都同你一样,住树屋,断绝所有往来,只同自己有关系么?”
阿虎皱眉,“若你觉得花溪里再好不过,又何必狡辩?这里又与我何干?”
池蘅忽地涨红了脸,跳起身来,看着阿虎怒道:“怎会与你无关?你是花溪里的公主!自你出生的那一刻,就有责任将这里建设得更好,而不是耽于自己的小情小爱躲在一旁,任旁人舞弄权柄,把这里搅得一团糟!”
“你让香茹去自谋体面,那你呢?你幼时觉得受到了屈辱、压制,便一走了之,躲了个干干净净。池阿虎,纵然你现在很强,功夫好,会做木鸢,但你骨子里依然是那个胆小鬼,是逃兵!”
“你连香茹都不如,至少她担起了家中的责任,培养了弟弟,她一直都在抗争。”
“而你,从未承担自己的责任!”
池蘅说完,没有等阿虎作答,她大步向远处走去。
一时间,众人都走了,明溪畔只留下阿虎和九赞。
此前,争执的声音有些大,九赞素来警觉,已经醒了。它轻轻蹭了蹭阿虎的手指,“呜呜”叫了两声。
阿虎放下提篮,席地坐了下来,把九赞放在膝头,抚着它软绒绒的毛,望着清澈的明溪出神。
住在明溪畔这些年,明溪应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但阿虎好似第一次认识它,这么久了,她从未认真看过这片溪流。
自她有记忆,明溪就在这里,经年累月地流淌着,灌溉田地,哺育百姓,它见证着花溪里的每一场婚宴,与每一处房舍相关。
或许,就是因为它无处不在,所以,才总是会被忽略,被遗忘。
阿虎取出两颗糖,照例一颗给九赞,一颗给自己。
她面上很平静,心中却闪过一片迷茫——她应该是谁?
此前,幼时遭遇的不公让她耿耿于怀,最后化成执念,让她一心想要离开这里。她造出了木鸢,勘探了路线,只等着择个晴好的天便从飞仙台一跃而下。
那时候,她的心是澄澈的,只有那一丝念头,再无其他。
离群索居的这些年,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是九赞的伙伴,也只有九赞这一个伙伴,她们彼此忠诚,互相依偎。
可是,这之后的短短几日,她是公主,是阿娘的女儿,是池蘅的姐妹,是香茹的依仗,在百姓们的口中有了各种各样的面目。
那她是谁呢?
阿虎善思,而善思者最容易作茧自缚。
此时的阿虎,像极了落进明溪的一滴水滴,独处时她清楚自己的样子,融入了人海,突然就找不到自己了。
也因为善思,慌乱中,她急切地想切割出一片天地,安放完好的自己,却总是身不由己,不知不觉同旁人有了更多的牵绊。
此间的恩情,仇恨,都像丝线将她慢慢捆缚。
她想寻一把刀,斩断过往,彻底结束这一切,但是当池蘅骂她是“逃兵”时,那一刻,她愤怒。
只有在乎才会愤怒。
她都不计生死也要离开了,怎么可能对花溪里还有在乎?
所以,当真切感受到心中的愤怒时,阿虎开始怀疑:她一直坚持的从心所欲,从的究竟是谁的心?
*
花溪里的藏书阁很大,是一座足有三层的阔大楼宇,建在百姓聚居的繁华地界,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出去借阅书册来读。
平日里,这里最是热闹。
生活从容闲适,读书是百姓最大的爱好。
在藏书阁的旁边,建有各色书肆,有专人帮忙誊抄书籍,每日里生意都很不错。
附近还分布了大小的茶楼,素日里众人劳作完,时常聚在一起作诗饮茶,品评文章,算作花溪里最大的一桩消遣。
不过,今夜这里很冷清。
因为有婚宴,日落之后,众人纷纷赶往了蓬莱殿前的广场,等着参加晚间的篝火会。
阿虎到的时候,四下一片黑漆漆的。
她熟门熟路攀着屋脊,径直到了三楼的一处矮窗,轻巧打开窗子,躬身钻了进去。
进到里面,是一处空阔的大厅,此时内里黑黢黢一片。
阿虎随身取出几张木片样的东西,展开是一只小巧的灯笼,点燃,她提着直接向着北面的墙壁走去。
借着光亮,可以看到四面的墙壁上都雕刻了巨大的图样,其中三面是花溪里的详细地形图,只有北面空荡荡的。
阿虎走近,在离着墙壁还有一丈远时,忽然起跳,跃上房梁找到了一处石板,轻轻扣下,原本空白的墙面传来一阵抖动,随后整个墙面向后翻转,露出了北背面刻在墙上的行军图。
是当年先祖池瑶带来的行军图,是关于外面世界的。
这是一个秘密,是阿虎搬到树屋后,偷偷来藏书阁看书时偶然发现的。
那日她读书实在困倦,害怕睡着了会被人发现,便爬上了房梁,之后就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今夜,阿虎就是为它而来。
白日里因为池蘅的一席话让她乱了心防,阿虎不喜欢这样。
她最后还是决定速战速决,解决完明日演武场的事,之后迅速谋划好如何去偷粮,待粮食到手,她便按照原定的计划永远离开这里。
花溪里三面临水,只有一面靠山,那么出口应就在这座山上。
行军图很大,囊括了大晋的九州领土,与之相比,花溪里太小了,又因为此前从未被命名,是以,在这张行军图上是看不到它的。
但能看到旗山。
旗山本是天游山连绵起伏的众山峰中的一座,因为形状像旗子而命名。
阿虎最是熟悉旗山,这些年打猎几乎走遍了山中的大小角落,她凭着猜测,开始在地形图上细细搜索。
这时,忽然楼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道光影随着声音慢慢向这边移来。
阿虎本想躲避,却听有人开口说话,“阿虎别躲了,我知道是你。今夜,我已等你多时了。”
声音低沉苍老,带着微微的气喘。
是竹枝。
阿虎身子一僵,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这个“死对头“,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自觉还未开始迎敌便已经输了。
随后,她又想到,这样也好,树屋和九赞之仇,总是要报的。
索性快刀斩乱麻,一口气解决了倒也干净。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竹枝便走了上来。
竹枝年逾六十,是阿虎外祖母池章当年选中的长老,如今已是花溪里长老会之首,执掌律令将近五十年了。
执掌律令她是严苛的,对自己亦是严苛,对于职责之内的事情,她向来一丝不苟。
她终年一身洁净板正的白袍,上面一丝不苟绣着象征着花溪里王权的岩蔷薇,只是花瓣更小了一些。
现下,她应是刚从婚宴的篝火会中回来,满头银发间端正别了一朵红色的小绒花,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果酒香,还有一丝丝松油的气息。
竹枝走得很慢,行走间,脊背永远挺得笔直,纤细的身影投在墙上,似竹子般挺拔,还未接近便让人感受到清峻之气。
她按照顺序,一一点燃了四下的烛台,空阔的大厅瞬间明亮了起来。
之后,竹枝坐在了东南角的那方桌案前,挥了挥手招呼阿虎,“我们坐下谈。”
阿虎踌犹豫了片刻,终究走了过去,挺直脊背坐在了竹枝对面,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只用漆黑的眸子清凌凌地看着竹枝,无声询问着:你到底想做什么?
竹枝半晌没有开口,静静看着阿虎的脸,良久,她长舒一口气,忽地笑了,“我没有看错,阿虎,你果然是最像先祖的。这些年,你成长得很好,如此,我们便可以谈个交易了。”
阿虎冷声回道:“我不觉得和你能有什么交易。”
“好吧,气性还是这么大,当真是三岁看老。不,你出生时哭得便异常响亮,你阿娘体弱,盼你健壮些,就取了‘阿虎’这个名字,那时她是看着廊沿上生机勃勃的爬山虎取的名字,却不想,你最后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真老虎。从野驼岭活着走回来,建树屋,造木鸢,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竹枝虚空点了点阿虎,并未因她的生硬拒绝而动怒,反而神态出奇地放松,安详,闲话家常般说起了往事。
这样的竹枝,是阿虎从未见到过,她不由眯了眯眼睛,神色越发谨慎。
竹枝笑了笑,道:“你是在找出口吧,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偷粮完成你的目标,只需顺带帮我完成一件事。事成之后,你想离开,我不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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