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的意图十分明显，她想在临别的时候，点醒池音。
人贵自立，只有自己站的起来 ，才能免除许多麻烦。
说到提线木偶，池音便是，但她似乎不以为意。
换作旁人，或许会被这句话踩到痛处，不过她是那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弱的人，能坦然接受旁人对自己的任何指摘。
听阿虎说完，她只是眸中闪过疑惑，“你若离开花溪里，在外面的世界，终究是要婚配的。外面与我们这里不同。”
“你当年声称不肯断情绝爱才同长老会闹翻，我一直记得清楚，才想着由你去联姻。我仔细打探过了，联姻对象是锦业长公主之子许嘉淮，他是个俊秀妥帖的男子，若你与他成婚，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阿虎无奈道：“阿娘，我当年那般说，是为你，为爹爹，并不是因为我。事实，盼着能与有情人白头偕老，安稳度日的，也是你，并不是我。而你总是一厢情愿，要把你的期待放在我身上。”
“你说我又错了？”池音怔怔看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真的从不了解这个女儿。
“是！”阿虎坦诚点头，再道，“若你想让我做王，就应该允许我自己做主，不然那算哪门子的王？”
“我更不需要联姻，我本就是自由的！如今我池虎可上高山，可潜水底，武可擒兽，文能赋诗，天地间任我遨游，哪里用得到自断臂膀，去依附个男子得自由？”
池音被阿虎的这番言论震惊到了，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女子，虽容貌肖她，却气质冷傲，眉目倔强。
再想及她一身的伤疤，池音似有所悟，或许，自己真的错了。
这些年，她柔弱，便想着阿虎也柔弱，但阿虎分明不是。她的阿虎，早已悄悄长成了她曾经最期盼的模样。
她该欣慰的。
可当下形势却由不得她们了。
想及此，池音难掩神伤，“是啊，我错了。如今却是再难回头，你已然这般强，却是坏了名声，再难服众，即便想做王也是不成了。是阿娘害了你！”
阿虎想说，若她想做王，谁又能拦住？
终究没说，只是在池音认错的那一刻，她觉得，或许之前的种种就算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拍了拍母亲纤弱的肩膀，劝慰道:“我不介意名声，旁人说什么，与我无关。”
池音却是想到了另一层担忧，她再次握住了阿虎的手，满心忧虑。
迟疑片刻，她道:“可是锦平王如今势大，眼见便要平息战乱，统一天下。我们花溪里只是弹丸之地，若拒绝，引来围攻，如何抗衡得住？”
阿虎一怔，她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试探问道：“所以，阿娘的意思，依然想让我联姻？”
池音再次垂泪，“阿虎，箭在弦上，我们是没得选了！”
阿虎抓住已空了的茶盏，紧紧握在手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再次试探道：“自古皇朝联姻，又有哪个公主真正拦住了军队的铁骑？且花溪里山门紧闭，谁能攻得进？”
池音痛声说出真相，“可是，山门已经开了呀！”
是的，花溪里的山门开了，自二十年前送出了那封求援信，之后就再没完全封堵。
只是这是个秘密，如今只有池音和十位长老知晓。
池音道：“当年是起了贪念，大晋皇族覆灭，天下大乱。你外祖母想暗中蛰伏，看能不能在乱世中分到一杯羹。后来，虽对外做了样子封锁住山门，暗中却是派了一批人悄悄离开了花溪里，到外面去四处打探情报。”
不想，之后没多久花溪里也乱成了一锅粥，先女王和两位公主先后离世，池音继位后力不从心，花溪里被迫重新安静了下来。
原本相安无事了许多年，没想到，昨日突然收到了锦业国的婚书。
送婚书的人名叫徐来，他的父亲徐庆，正是当年被派出山打探情报的探子。
昨日，徐来没有进山，只在外面用弓箭投递了婚书，并声称他们父子已经在锦业国做了官，此次来，是领了八千精兵的。想来，是徐庆彻底叛了花溪里。
看锦业国的此番做派，亦是来者不善，名义是联姻，实则是要逼亲。
“锦业选的人是池蘅吧。”阿虎听完，垂着眉眼，肯定说道。
既是了解花溪里的人来送婚书，那便断然不会是她，她如今算不得什么公主，不值什么筹码。
池音迟疑片刻，咬了咬唇，最后点了点头。
阿虎问道：“那为何最后定了我？”
说完，她忽地自嘲一笑，又道：“让我猜猜，因为我虽是真正的公主，却也是花溪里的异数，送出去联姻既是除害，又说不上丢脸，一举两得。若我遇了什么不测，也不至于兴兵为我讨回公道，死了便死了。至于池蘅，她听话，本分，又足够蠢，正适合做花溪里的下一任傀儡。”
随她话落，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阿虎轻哼了声，没有理会。
池音却是不觉，只顾慌忙安慰阿虎：“这些话不必走心，旁人说了便是说了。但阿娘，是真心为你好的，若你就此离开……”
阿虎却是不领情，逼问道：“那阿娘既知道我要离开，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山门已开？”
池音摇头，“那不行的，祖训有规定，王室不可私自离开花溪里。若你跳下飞仙台，那是自己的选择，但为你开山门，便是违背了祖训，会引起人心涣散。”
阿虎深深看了池音一眼，反问道：“百年了，祖训就一定是对的吗？若祖训必须遵守，外祖母当年为何开了山门？”
池音面上一片苍白，却坚定道：“那是为了花溪里的百姓，并非为王室的私利。彼时城中缺粮，借粮是唯一的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外祖母是宁愿背上骂名，也要救万民水火。池家全族护花溪里世代周全，这是我们的责任。”
阿虎沉默，心中却是不屑，她自嘲道：”可我又算什么王室？全天下，有我这样受尽唾骂的王室吗？”
她想到了这些年的风餐露宿，孤身在野驼岭求生，在深山中打猎，多少次险象环生，朝不保夕。而她的树屋，与花溪里就像是两个世界，这里的人于她并无半分温情。
似是下定了决心，她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杯盏上的精致花纹，之后，一字一顿道：“那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你们惹出的麻烦，自然你们去平，我有我的路要走，谁也拦不住！”
这一刻，阿虎说不出心中的滋味，有怒火在胸腔中要炸开，心底却是一片冰封，说不出的荒凉。
她早该知道的，在阿娘的心中有个次序，而她虽是阿娘唯一的孩子，但从来不是第一位。如今，阿娘嘴里反复说的为她好，也不过是建立在自己对于花溪里有用罢了。
可是，花溪里可曾善待过她？
今日原本母女和解的戏码，终究是演不下去了。
阿虎拿起自己的斗笠和披风向外走去，之后站住，没有回头，就那般挺着脊背说了声：“花溪里与我无关，联姻之事不要找我。我想离开，自有我的打算，生死由命，不劳你们费心为我筹谋算计。”
说完，不等池音作答，她大步走出了房门。
池音追出来，不停唤她。
这次，阿虎没有回头，不一会儿便走出了偏殿，绕过了长廊，终于，再听不到背后的声音。
外面已是日头高升，明净的天上不见一丝云彩，金黄的日光明晃晃地落在地上，正试图把昨夜的风雨毁尸灭迹。
阿虎原本计划从后山原路返回，或许是太过生气，没有留神脚步，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在了去蓬莱殿正门的路上。
待发觉后，阿虎顿了片刻，索性将错就错。
沿途的宫殿都是空的，但因时时修缮，只是染了岁月的古朴痕迹，并不见破旧。
这便是没有战乱的好处，人力总是充足的，在岁月静好中，有更多的人愿意慢下来细细雕琢手中的工艺，再一代代传承，颇有几分地老天荒的意味。
阿虎遇到了几拨护卫司巡视的侍卫，也看到了几个正在整饬屋脊的工匠。
无论男女，他们的神态都是从容安定的，只在看到阿虎时，震惊得瞧了好几眼，随后慌忙回过身子，装作没有看到。
阿虎不作理会，及至到了蓬莱殿的正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头也不回走下了足有百阶的通天阶。
刚走到下面，却见池蘅骑着马从对面迎了上来。
阿虎看了一眼，并不觉得意外，以池蘅骄傲火爆的性情，向来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分不是。方才她既听到被说”傀儡“，自是要来理论一番的。
池蘅确如阿虎想的那般，当时她有心要听着里面的动静，特意站在外面值岗，阿虎的话她自是听到了。
昨夜，长老会收到婚书，便同池音一同商议了一番，最后只公布将由阿虎去联姻，全程未提她的名字，她便觉得事实如此。
不想，内里有这样的内幕。
池蘅与阿虎不同，她在护卫司身居要职，为护卫花溪里，甘愿舍身忘死。她几乎识得所有花溪里的百姓，能熟门熟路把跑在路上的孩童准确送回去。
在花溪里，池蘅亦是受到了诸多拥戴，在阿虎出走蓬莱殿的这些年，她更像是这里的公主，她与花溪里有着最深厚的感情。
若花溪里有难，那她义不容辞。
所以，听完阿虎的话，池蘅便决定去后门堵住阿虎，结果没等到人，听说她来了前门，便骑了马追了过来。
只是二人争执惯了，上来少不得又是一阵唇枪舌战。
池蘅上来就发难，“池阿虎，你背后嚼人舌根，算什么英雄好汉？”
阿虎心中正憋着气，不吐不快，池蘅这般撞上来，倒让她有了发泄的出口，她凉声反问：“那且要问问你，偷听别人墙角，算不算得上光明磊落？”
池蘅面上一红，却是很快找到说辞，“池阿虎，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姨母的亲卫，自然要站在门口。”
阿虎眉色不动，“既是亲卫，就该明白，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
“你，你！”池蘅气急大骂，“你这人，原本只是凉薄寡情，心中爱记仇，如今却是连嘴巴都变毒了。池阿虎，你是背地里又吃了几筐的毒蛇胆么？”。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有人开始远远地聚集围观。
花溪里尚白，上至女王，下至平民，都偏爱白色，若带些颜色，至多是月白，浅粉淡紫之类。就连屋舍宫殿，都一水的白色墙壁。
在这片白茫茫的景致里，阿虎的一袭黑衣尤为醒目，就像一捧白饭团上的黑芝麻，虽说只有小小的一点，却能让人一眼便看清楚。
这些年她久不露面，花溪里的百姓多忘了她的摸样。昨夜集会虽提到了她，却也不过是个符号名字，如今见到本人，才有了几分真实的印象。
阿虎长相似母，同样的精致漂亮，只眉峰锐利，一双眼睛漆黑沉静，散着生人勿进的冷傲气势，再加上她高挑挺拔的身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黑衣，立时成了众人的焦点。
人多了便开始渐渐有了议论声，左不过是那些陈腔滥调，骂阿虎罢了。
也是难为他们了，从阿虎九岁到现在，竟是没有想出新的骂词，他们便笃定了所谓“负心凉薄”之类能把阿虎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阿虎耳力极佳，听了几句就觉得没意思了，看来池蘅并不算太蠢，至少她想出了自己“吃几筐毒蛇胆”这样的语句。
瞧，就这样的子民，哪里值得她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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