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池音带阿虎来到了偏殿。
蓬莱殿宫殿数座,屋舍百间,原本取“百世昌隆”之意。当年,在先祖池瑶这些开创者的想象中,花溪里封闭没有外敌,少了战乱,她们便可以长治久安。
不想,如今不过百年,这里竟是人丁凋零至此。
偌大的宫殿,也只亮起了偏殿的烛火,余下都沉浸在一片半明半暗的晦暗里。
池音的偏殿设在了蓬莱殿的西北角,临水架桥,走过去需穿过一道长长的游廊。
晨光熹微,池水犹在沉睡,氤氲在空中的水汽湿漉漉的,杂着草木的清香和花蕊的甜腻。
这是埋藏在阿虎记忆中的味道,与幼时的回忆和母亲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
偏殿精致小巧,辟了三套卧房,池音、阿虎和池蘅各一套。如今,虽说只住了池音自己,另两套卧房却是每日都打扫的。
众人便是回到了阿虎的卧房。
房中依旧是原本的样子,属于幼童的书案,猫儿戏蝶的屏风,以及床头摆着的布老虎,全然是一派童真盎然的摸样。
只是,与如今周身冷肃,肩头淌血的阿虎格格不入。
阿虎没有说话,径自打开了存放衣裳的木箱,果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清一色白色的锦袍,拎起来,小小的一件,连她的膝盖都不到。
她抿着唇角,重又叠整齐,放了回去,随口问了声,“阿娘,是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吧?”
语调平缓,似是事不关己。
突然被问,池音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铃兰伶俐,接住了话茬儿,回道:“怕是公主想左了,王日日都盼着公主回来,这些年公主的四季衣裳都是王亲手缝的,只是并未放在这处。想来公主要沐浴了,我这便去取来备着。”
说话的功夫,池音回神,看着已然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女儿,眼泪又盈了眼眶。
她强忍着哽咽,点头道:“是啊,阿虎的伤口要快些上了伤药,不然女孩子留了疤便不好了。”
阿虎听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池音心中一突,直觉说错了什么,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直到陪同阿虎走进浴房,看到了她那满身的伤疤。
新伤摞旧伤,纤细的后背,肩头,四肢,错落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疤痕,触目惊心。
池音惊呼,半晌才抖着阿郭问出来:“阿虎,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是谁刺伤你?你为何不找护卫司?”
阿虎不闪不避,背对池音回道:“时间太久不记得了,可能是老虎,可能是狼,也可能是蛇吧。”
“树屋远离野驼岭,怎么会有野兽?”池音当真不明白。
阿虎被池音的不食人间烟火气笑了,她偏头看过来,问道:“阿娘莫不是以为我是泥塑的?是人,总要吃饭的。我得进山打猎填饱肚子。”
“怎么会?内务司没有为你送补给……”
答案一目了然,显然是没有。
池音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虎轻哼了声,没有再理会,径自迈着长腿,走进玉石砌就的汤池,连头带身子整个埋进了层层花瓣下。
汤池也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如今有些小了,但在略局促的空间,温热的水流团团包裹着她的身体,莫名让人心安。
再起身,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犹站在一旁的池音,仰头似笑非笑道:“阿娘自是不清楚内情的,毕竟,你做了衣裳也只肯自己存着,却不愿送我穿。”
池音已是泣不成声,愧道:“长老们说你吃些苦,便会回来了。”
“所以,阿娘便等了九年。”
阿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后道:“花溪里不大,驾上马车一日便能绕上一圈,若阿娘想见我,总能见到的。”
“阿蘅每次都说你还好,我无用,但她有武艺,还能护着你。我想着,你们毕竟是一同长大的姐妹……”
“喔。”阿虎漫不经心回了句,“她确实有武艺,每次去寻我打架,都打得挺好的。”
说完,阿虎半晌没有说话,伸手撩起水花拍打在肩头,任水流冲过肩膀的伤口。
原本乌漆的药膏晕染开,露出了一道一尺长的伤口,伤处翻着泛白的皮肉,四周肿起寸许厚,隆起一片鼓胀透明的皮肤。
阿虎处理伤口很熟练,也很粗暴,清洗,再清洗,直到看到鲜红的血渍流出。
全程好似不觉得疼般。
池音尝试过来帮忙。
阿虎猛地避了开去,溅起的水花洒了池音一头一脸。
池音惊叫一声,衣裳和头发都湿了大半。
她本就娇柔,此刻一身狼狈,越发如风雨飘摇中的柳条,我见犹怜。
阿虎远远退开,静静看着这样的池音。
许是她长大了,又比寻常女子更为高挑,忽地就发现,阿娘更瘦弱了,存在感更弱了。
她原是有诸多委屈压在心底,这些年只要静下来就忍不住反复咀嚼,苦涩难捱时,便总想着找个机会,尽数喊出来。
但这一刻,忽地,就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已不再是六岁的孩童,不需要谁来保护自己了,她长大了,强大了。
不必了。
阿虎沉默起身,大踏步走了出来,扯过原本的粗布衣裳胡乱披在身上,就这样湿着头发,向外面走去。
池音慌忙拦住她,“阿虎,伤口还没有上药。你别气,你说的那些阿娘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阿虎本已在气头,霍地转身,漆黑的眸子灼灼看过来,逼问道:“是不知道野驼岭有老虎和狼,还是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会被野兽分食?”
六岁那年孤身到野驼岭,是阿虎心底最深的恐惧,多年来,被积压成一股暗稠的能量,蠢蠢欲动。
如今,终于爆发了出来。
阿虎看向池音,声调依然平缓,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这里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野驼岭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若那里山清水秀,他们为什么会被流放到那里?这些年,他们回来过吗?我爹爹回来过吗?”
池音怔住,痛哭,“竹枝长老说只是吓唬你……”
“整整三个月,她说派了人护着我,派的是谁?事前你问了吗?事后你查了吗?”
阿虎冷笑一声,随即给出了答案,“没有,统统没有。”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无数次对自己说,你不是个好的君王,没关系,还有我,我会长大的,会保护你,会成为这里的王。”
“可是,你为什么连个母亲都做不好?”
为什么那么弱?
为什么就不能护我长大?
余下的话阿虎没有说出来,但她微红的眼睛,分明在如此控诉。
接下来的话,阿虎说地很慢,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所以,我欠你的命便算还你了吧。今夜来,我只为告诉你,我不联姻,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你即使盖上了女王印章,这份婚书于我也是不作数的。”
这便是阿虎来蓬莱殿的目的。
长老会虽已把控了朝政,但涉及关乎全族的要事,必须从池音这里盖了印章才作数。
阿虎此行,一是为了确认池音没有遭到胁迫,再则是想打探,花溪里是否真的有另外的出山口。
她一路爬山赶路,心中思量了许久,为了不至于见面便失控吵起来,就想着索性学池蘅的那般把戏——
沐浴时刻意露出伤疤示弱,然后再徐徐善诱,晓之以情,最后顺理成章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她终究不是池蘅,阿虎发现她做不来那一套,那般做事让她心里发堵。
此刻,池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悲痛,愧疚,以及,慈爱。
她的第一个目的显然达到了。
她对于母亲的攻击和控诉似乎也都有了回应。
但阿虎却觉得如坐针毡,这些似乎都不是她想要的,想要什么,却又想不出,这让她越发烦躁。
阿虎想走了,迫切要走,她想到便转身快步往外走。
池音紧随其后,哑声唤她,“阿虎,阿虎,我们谈谈,婚书还未成定数,我们再谈谈。”
不知为什么,她知道不能让阿虎就这样走了,她要拦下她,必须拦下她。
情急之下,她拉住了阿虎的手,拽住了便紧紧不放,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池音痛哭:“阿虎,你总还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无论什么,留下,我们谈谈。”
阿虎停了下来,她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双手,纤细,柔软,微凉,掌心相对,奇异的触感一路漫到心底。
没来由,她心中酸涩得厉害。
六岁的时候,她被带出了蓬莱殿,要送到野驼岭,因为害怕,想拉阿娘的手。
没有牵到。
九岁,和池蘅打架,长老会要关她的禁闭,还要收走她全部的藏书,只为让她面壁思过。
她舍不得那本木鸢的书,夜里逃出来,想把它藏起来,结果被抓住。
长老们要带她走,她喊着阿娘救她。
阿娘只是哭,没有救。
若那时候,阿娘也这样拉住她呢?
阿虎默了片刻,周身的抗拒如水泄去,她鬼使神差点了头,像个孩子般任母亲牵着走了出去。
她安慰自己,还没有问到出山口,或许可以趁机打探出来。
她做好了木鸢,不日就要走了,只当是最后一次吧。
这时,铃兰也赶了过来,她看着这一幕,立时红了眼圈,紧走几步,布置好了偏殿的小书房。
阿虎随池音到时,临窗的几案上已经摆好了姜枣茶,并几样阿虎幼时喜爱的吃食。
池音小心翼翼劝慰阿虎,为她的伤口细细抹了伤药,又从衣箱中取出了一件黑色的锦袍,试探着递给阿虎。
素色柔软的缎子上,没有绣岩蔷薇。
觉察到这个细节,阿虎愣了一下,没有再抗拒,从善如流换上了。
一切收拾停当,母女二人对坐在临窗的榻上,一时相顾无言。
晨曦渐明,院中的景致清晰可见,绿意葱茏,花团锦簇。
待阿虎饮下一盏姜枣茶。
池音缓缓道:“你说的是对的,我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也不是一个好的母亲。我是个无用之人,连累你受苦了。”
阿虎默了片刻,问出了最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阿娘同意我去联姻,是不是因为池蘅?要我为她让路。”
“不是,自然不是!”
池音摇头,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着,你一直想出去,与其剑走偏锋,拿命去赌,不若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昨日收到婚书,我想了一夜,就想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昨日。”阿虎玩味着这个词。
原来婚书是昨日来的,自己被算计去联姻,却是花溪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当真荒唐!
想及此,阿虎不由扯唇露出惯常嘲讽的笑,问道:“阿娘,那我的意思呢?你们商议好了,我便要听么?”
“是的,是阿娘错了。应该问你一声的,阿虎十八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这次池音飞快认了错,生怕再说错些什么。
她觑着阿虎的脸色,又小声解释道:“这些年,你想离开,要做木鸢,要飞下飞仙台。我就想着,你要去哪里便去哪里,但我心里,总盼着,你活的好好的。”
“阿娘当年也是这般说的,你说盼着我好,盼着我收敛性情跟着长老们学本事,盼着我同池蘅姊妹情深有所倚仗,盼着我未来好好做个王。”
阿虎声调平缓,似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她望着池音,再说诛心之言:“可是阿娘,那只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若我是王,就断不会做任何人的提线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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