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挨个围落在醉香楼周遭,阻人进出。往日人头攒动的礼泉坊因近日连出两起命案变得冷清。
已近黄昏,茶肆内坐有零星一两散客,堂间祥和一片,仅有杯盏轻撞清脆的细微声响。然而从茶间出来的小厮却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端着手上的案盘,朝着阁楼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走去。
守在门前的侍卫让了身子,他弯着腰进了屋子,却并不敢乱看,只将茶端到两位贵主案前。
靠坐在禅椅上的主儿不甚在意地睨视着微掩的窗,指尖有条不紊地捻过一颗又一颗佛珠,小厮不可避免地瞥上一眼,佛珠转动的声儿却在此刻戛然而止,他的身子忍不住跟着一颤,继而脚步微乱,匆匆退出屋子。
“几年不见,载礼倒还是与初时才进大理寺一般,”他笑了笑,蓦然一顿,“毫无二致。”
谢弥寒掀起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淡道:““殿下才是风华依旧,与从前未有分别。”
周瓒一笑,不置可否。
“谢三,本王知你是个聪明人。”他一手指节在案上百无聊赖轻轻扣着,另一手端起茶盏,“便不与你弯弯绕绕。”
“殿下说笑了,您直言便是。”
周瓒摩挲着杯盏,目光落在醉香楼:“那姓贾的进士你可认识?”
谢弥寒抿了口茶,道:“立春之时,于慈恩寺偶然见过一面。”
这话不假,不算醉香楼那一回,他的确只见过贾巍一面。彼时正是春寒料峭之际,清贫书生着一身轻薄单衣,两手被冻得通红,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动,另一只手攥着个发硬的馒头偶时低头啃上几口。
记忆中的一幕在脑海一闪而过,这些谢弥寒并不会与周瓒细说。于周瓒而言,若非成了他手中一颗棋子,他不会费神去记得一个无足轻重的进士,即便如今拉了贾巍做替罪羊,他也不过记得那进士姓贾。
只见过一面?周瓒闻言动作却是微顿,眼中是无法理解的讶然,他似觉荒唐,不免生出几分讥笑,眸底流露的鄙薄清晰可见。
“载礼君子心迹,令本王着实佩服,破案无数又德才兼备,倒也怪不得圣上对谢少卿颇为赏识。只是......在这京都,高风亮节的君子又能存得几时?”
他眯了眯眼,勾唇道:“朝堂缺的何曾是君子?那些个梗着脖子死活要争个是非对错的谏士,两袖清风兢兢业业的肱骨之臣,也不过在史书上求得个好名声罢了。君王猜忌一生,到头来无非是个死字。”
“既然如此,何不趁如今大局未定,早为自己择选明路?载礼,可莫要再犯糊涂了。”周瓒这般劝道,苦口婆心,语气不似伪善。
谢弥寒垂首作揖,悟道:“殿下提醒的是,载礼实在受教,此番回去定会好好斟酌,何为己身明路。”
“只是载礼还有一事不明,特想请教殿下,不知殿下可为下官解惑?”
周瓒弯了弯唇,心情似乎很是愉悦:“载礼何须与本王客气?”
谢弥寒抬眼笑道:“殿下为下官指点迷津,不知殿下可否也为那谭五娘指一条明路?”
“什么?”
此言一出,周瓒面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几分,谢弥寒一句话将立场分了个明确,丝毫不留转圜的余地。
谢弥寒抿了口茶,一双深邃墨瞳泰然自若,他徐徐道来:“又或是说,殿下先前为谭五娘选的,是哪一条明路?”
周瓒闷声笑了笑,也不应答,唇角勾起的轻蔑再显然不过。似乎从口中吐出谭五娘的名字会令他沾染上卑贱之气。
不过一个乐籍女子,是他赐了新的身份才能苟活至今,杀了便就杀了,没成想倒令谢三耿耿于怀。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谢弥寒,却在这双眼眸中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一丝恍然的熟悉,不禁喃喃自语道:“倒真是像。”
回忆起那张随着岁月在脑海里逐渐褪色的面庞,周瓒神色一黯,却又不知想到什么,嗤笑道:“一样的固执己见。”
似是心绪被牵动,他又捻起佛珠来:“谢三,你可要想清楚了,若要在这京都站稳脚跟,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断没有例外。”
“他很聪明,可偏身死也不明白这个道理。瞧瞧,至今不过三载,京都却早已变了天。”
周瓒嗤笑:“别说流芳千古,现如今谁还记得他的名字?世上可还有他半点痕迹?又或是。载礼,你且去问问咱们尊贵的陛下,可还记得曾为他鞠躬尽瘁的那位儿郎?”
字里行间没有提及他的姓名,可两人却都对此心知肚明。重提一段尘封的往事,室内竟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以一己之身换三缕青烟,算不得明智。”
“载礼在位不过图个俸禄,谈不及择选,更也谈不上独善其身。”
除却眸中几分并不显然的黯然,他的神色没有旁的波动,语气依旧平缓淡然,似乎周瓒说的话牵动不了他的心绪半分。
这是下定决心岿然不动了,周瓒沉下脸来,眸光阴翳若隐若现。便在此刻,他的目光陡然停顿在立在阶前那寸鹅黄倩影。
他微勾起唇,似在感慨,又似在试探:“本王倒是许久不见长嘉了,没成想幼时爱哭鼻子的小女娘眨眼的功夫便就出落成了水灵的美人。”
“秦玉。”
听坊间传闻,谢三郎与将军府的女娘关系好似不佳,可偏是陛下赐婚,圣命难违,周瓒心情很好地观察起谢弥寒的神情来,不忘令道,“将魏娘子请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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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生了怀疑的种子,魏长嘉惆怅得一宿没睡。思来想去还是来醉香楼瞧瞧这案子的进度如何,若此案与燕王无关,说不准先前想的都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她半脚还没迈入醉香楼门槛,便被一自称是燕王贴身侍卫的郎君领到茶肆来。
断不是她的心声被听见了不成,怎地才想着燕王便就撞上正主了?短短一程路,魏长嘉将此行燕王的目的猜了个遍,一进门瞧见那熟悉的身影,纠结之事心下便有了答案。
此事看来当真如何也绕不开燕王。
“殿下。”
魏长嘉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垂首间偷偷瞄了一眼身前之人。燕王周瓒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故而纵使如今圣上鬓角发白,周瓒也不过三十有几,眉目虽不及谢弥寒俊朗,但也算得上面容周正。
“无需多礼,且入座一同品茶。”
她点头应下,又将目光转向一侧,姿态夸张,惊讶地张了张嘴:“咦?谢少卿怎地也在这儿?”
谢弥寒早有预感地额角一跳,又听见她道。
“您今日穿的这一身与这茗香阁实在太过相配,恕长嘉眼拙,这才瞧见您,失礼失礼。”
谢弥寒下意识低了头,今日他穿的是一身青灰色圆领袍,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偏偏巧了去,茶肆内挂起的帐帘也是如出一辙的青灰。
“不打紧。”
谢弥寒敛眸抿了口茶,幽幽回了句:“魏娘子今日打扮也不差。”
一头雾水的魏长嘉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望去,所立描画屏风赫然是一抹鹅黄,还真是失策。
眼见着两人互不退让地四目相对,双眸中的恼意就要喷出火苗来。
周瓒低笑,适时出声:“倒真是对欢喜冤家,果真是天赐的良缘。”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直落在谢弥寒身上,面上淡笑意味不明,似是刻意提醒着这段婚约的来处。
魏长嘉,便是谢弥寒为之肝脑涂地的陛下,亲自在他身上种下的针刺。
周瓒心情还算愉悦,收回视线,继续添火:“听闻中秋过后,你们二人婚期将至,本王今日请长嘉来,便是特意问一问,可有什么想要的贺礼?”
他如今便是要时刻提醒谢弥寒,那位明君赐给他的屈辱。
话中刻意提及成婚一事,贺礼不贺礼的不过是个幌子。进屋前二人气氛便不对劲,想来是因什么事情并未谈拢,如今唤她过来,定然憋着一肚子坏水呢。
魏长嘉瞧瞧睨他一眼,暗暗腹诽着,说周瓒是京都第一笑面虎也不为过。
她也不推脱,一改针锋相对的嚣张气焰,低头好似羞涩,又纠结思考了一会,转而一脸无辜望向谢弥寒,将问题又抛给了他。
“不知谢少卿可有什么想法?”
笑话,周瓒是京都第一笑面虎,她便是京都第一装傻豹。
好长时间没见到魏长嘉这副模样,谢弥寒差点忘了她还有这等演技。
“既是殿下要送魏娘子贺礼,顺遂娘子心意便是。”他琢磨不出魏长嘉的意思,暂且试探应道。
魏长嘉笑了笑,借着杆子往上爬:“谢少卿说的也是,况且殿下身份高贵,届时送出的贺礼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听闻殿下收藏了不少奇珍异宝,其中有几件,长嘉甚是好奇。譬如说,那南海鲛人珠是否当真如同传言般通亮以至置于夜间可免烛火,此外那于阗的昆仑玉,更有传言其色如凝脂,通体无瑕,不知此言可虚?除此还有......”
魏长嘉说的每一件可都谈得上稀世珍宝,放野朝中,都不一定能寻到几件的稀罕物,燕王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从四海八荒之内一一集齐收归囊中,她倒好,三言两语伸手便要了去。
她有胆子继续往下讲,谢弥寒可没脸往下听了,他低头笑笑,还真是苦了那愈听脸色愈发阴沉的燕王殿下了。
魏长嘉可不觉着有什么不好意思,本就是周瓒先问她要什么贺礼的,怎么算她可都是占理的。
一股脑将珍宝名单倒了出来,女娘好似后知后觉,生了几分胆怯:“殿下,长嘉是不是要得有点多了?”周瓒此人最好面子,话都已放下,料想他也不好回绝。
他竟先被这小丫头摆了一道。
未曾料想到魏长嘉是这等反应的周瓒面色微僵,面对女娘的步步紧逼,还是勾唇一笑:“长嘉喜欢,本王哪有不割爱的道理?待到你们二人大婚之日,本王自会奉上一份大礼。”
待两人一走,屋内便就接二连三响起清脆落地的瓷片破碎声。
沉重的茶壶朝他袭来,跪在他身前的秦玉只端着各式各样的茶盏高举过头顶,人也不躲,闷声挨过燕王的怒火。
周瓒伸指扫过每一个茶盏,懒洋洋地挑选着,继而拾起再扔出,其中一个命中秦玉额角,豁口刮过肌肤,顿然冒出了血珠,赤红血液循着眼角滑落下来,显得万分可怖,他的语气却仍旧轻松淡然:“一群废物。”
“若非你们办事不力,本王何须找谢三周旋?”
秦玉伏首在地,神色镇静又卑恭:“殿下息怒。”
“木头。”周瓒更愠,又丢掷出一个杯盏,砸了个正着。
“速递信去裴府,本王倒要看看,谢三的骨头还能不能一直这么硬。”
若是那谢三宁死不愿折腰,便就打断他的脊梁。阴翳之色逐渐爬上他的面庞,此刻哪还有适才好说话的随和模样。
-
微星烛火在一双晦暗不明的深瞳中忽闪忽烁,纸条转眼间化成一团灰烬。
“郎君,四娘子来了。”
“让她进来。”
屋外的女娘闻声走了进来,行至裴琅跟前唤了句:“阿兄。”
裴琅神色一冷,又听见她道:“可是殿下来了信?”
他目光森寒,抬眼见她视线落在焦黑的纸屑中,神色才稍有缓和,道:“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旁外你无需知道。”
“该做的,可都准备妥当了?想来无需我时刻警诫,你想要的那位如意郎君并不会自个送上门来。”
“兄长放心,一切已然准备就绪,眼下静候中秋夜宴即可。只是...”裴玥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说。”
“只是若要搅黄这一桩婚事,单单谢三名声受损把握不高,若是能将魏长嘉....”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打她的主意?”
情势变得突然,一股扼制在她脖颈的力道登时令她喘不过气来,裴玥瞳孔紧缩,似是惊愕,她的双手死死抓着那只泛起青筋的手试图挣脱,发现只是徒劳后,恐惧而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待到她当真脱力得以为自个当真要丧命在此处时,那双手才微微松了力道。
“回答我。”紧接着,她的下颚又被用力攥住,力道大得她的骨头几乎要生生被捏碎掉。
“没有谁....是我的错,我不该...我千不该万不该对魏娘子生了这等心思,往后断也不会再对魏娘子有所图谋。”裴玥断断续续道,后怕地颤动着身子,拼命摇着头。
“当真?”
紧攥她下颚的那双手力道再度加重,裴玥几乎是恳求的声音:“我愿以性命起誓。”
那双铁钳般的手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她,裴玥捂着泛着阵阵疼意的脖颈大口大口喘着气,眼角是未涸的湿意。
“性命?”裴琅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睨着撑在地上的人,眸中具是漠然:“莫要忘了,这条命本就不属于你。”
“只此一次。若再有下回令我察觉你胆敢动她的主意,届时便别说裴玥的身份在,我定不会让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好好地与我说话。”
裴玥颤颤巍巍,她发愣般点着头:“是...是。”
“以后莫要在此处唤我阿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要知道,你永远不是裴玥。”
裴玥微微一滞,像是被烫着一般匆匆垂头应下,适才濒死的窒息之痛还未消散,脖颈传来阵阵钝痛。
她将嫉恨和不甘尽数咽下,看似胆怯而又懦弱的眸光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阴狠。
不啊,兄长,她就是裴玥,裴玥也只能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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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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