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越近黄河,空气中的水汽越重,还隐隐传来闷雷般的波涛声。
沿途可见那些携家带口、仓皇北逃的难民。
一行人抵达郑州时,发现情形比急报所言更糟。
黄河如同一条咆哮的黄龙,浊浪拍打着单薄的堤岸。
出现管涌的堤段下游,民夫们正慌乱地搬运沙袋,但管涌处混浊的水流依旧不断冒出,堤身肉眼可见地在微微颤动。
当地官员面如土色,见到黛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却又难掩疑虑——这般年轻的女官,真能镇住这即将溃决的巨龙?
黛玉顾不上休息,直接登上堤坝。
风雨打湿了她的官袍,紧紧贴在身上,更显身形单薄。
她仔细观察着管涌的位置、水流速度,又查看了堤坝的结构和土质。
“这样堵不住。”她声音果断,“管涌口下方已被掏空,只在上面堆沙袋,是无底洞。”
“那……那该如何?”郑州刺史急问。
“开沟导渗!”黛玉语速极快,“在管涌口下方,开挖一条深沟,将涌水引出,同时填入碎石、沙袋,形成反滤层,减缓水流,保住堤身根基。快!”
她亲自指挥,划定沟渠位置。
民夫们起初犹豫,但见这位女官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言语清晰,指挥若定,便也咬牙跟上。
开挖艰难,水流不断涌出,岸边泥泞不堪。
黛玉就站在沟边,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她不时蹲下,用手探查土质,用以调整方案。
几个时辰过去,深沟终于挖成。
碎石沙袋填入后,汹涌的管涌果然渐渐变成了细流,险情暂时控制住。
然而,上游雨势未歇,水位仍在上涨。
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当夜,滑州再来急报——一段近三里长的堤防出现大面积滑坡,随时可能决口!
幕僚建议黛玉立即撤离郑州,前往更危险的滑州。
黛玉却看着地图,沉吟片刻。
“不去滑州。”她指尖点向地图另一处,“去这里,酸枣隘。”
“酸枣隘?”幕僚大惊,“那里并非险段啊!”
“正因不是险段,所以守备最弱。”黛玉目光锐利,“你看着水位,再看地形。若滑州溃堤,洪水主流将直扑酸枣隘!那里堤防低矮陈旧,绝难抵挡。必须在洪水到来前,抢筑一道副堤!”
她不再解释,立刻分派大部分人手、物资,由得力属官带领,连夜奔赴酸枣隘,按她设计的图纸,抢筑新月形副堤。
二自己则只带少数人,赶往滑州,稳定人心。
三日后,滑州堤防终究未能顶住持续的高水位,轰然溃决。
滔天洪水如脱缰野马,奔涌而下,正如黛玉所料,主流直冲酸枣隘!
当洪水抵达时,那道抢筑起来的新月形副堤,如同有力的臂膀,将狂暴的洪水主流导向一侧,大大减缓了冲击力。
虽然仍有漫溢,但酸枣隘后的城镇、良田,得以保全。
消息传回,郑州、滑州等地,凭借黛玉之前指导的种种应急措施和新法堤段的稳固,也相继顶住了洪峰。
半月后,汛期渐过,险情解除。
黛玉回到洛阳那日,武则天在贞观殿见她。
女帝看着她明显又清瘦了一圈的脸颊,被风雨烈日灼得微红的白皙皮肤,沉默良久。
“你赢了。”女帝最终只说了三个字。
这一次,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然质疑她的治水新法。
然而,黛玉却并未感到多少喜悦。
汛情虽过,但暴露出的问题——旧堤失修、官员怠惰、甚至可能存在的龌龊,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站在贞观殿外,看着雨后初晴的天空。
这一局,她看似赢了天灾,赢了攻讦。
但与人心的博弈,与这庞大帝国积重难返的沉疴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
……
证圣元年的初雪,细碎而安静地落在劝农水利司的院落里,覆上了那些晾晒着新制雕版的木架。
衙署比一年前热闹了许多。
新增的几间廨舍里,算盘声噼啪作响。
这是是黛玉奏请调来的几名户部老吏,正在核算各地呈报的劝农成效与水利开支。
廊下,几名年轻官员正围着巨大的沙盘。
那是按黛玉要求制作的黄河中下游水利模型,泥沙、水流皆可模拟推演。
而黛玉则坐在内堂。
尽管炭盆烧得旺,她却仍觉得指尖泛凉。
案头堆着两部新纂修的书稿,一部是更为详尽的《农工辑要增补》,加入了近几次防汛中验证有效的应急工法;另一部,则是她根据记忆与实地考察,整理的《南北物产异同考》,细述各地土壤、气候与适宜作物。
门帘掀动,带进一丝寒气。
进来的是新任的劝农副使,姓张,原是个不得志的县令,因在任上推广新式农具得力,被黛玉破格提拔。
他脸色有些凝重,递上一份文书。
“司丞,这是刚从山南东道送来的。”张副使低声道,“那边……出了点岔子。”
黛玉接过,快速浏览。
山南东道观察使上报,称境内推广新式耧车、曲辕犁,遭遇乡民抵制,甚至有耆老聚集,言说新器“形制怪异,恐伤地脉,触怒神灵”,致使春耕延误。
“伤地脉?触怒神灵?”黛玉放下文书,唇角掠过一丝冷峭。
这借口,并不新鲜。
去岁在河东道,也出现过类似情形,背后少不了当地豪强与旧式农具行会的影子。
“司丞,是否请陛下下旨,申饬地方,强行推广?”张副使试探着问。
黛玉摇头:“强压之下,口服心不服,反而埋下隐患。”她沉吟片刻,“我记得,山南东道观察使麾下,有位姓赵的判官,出身寒微,是农桑世家?”
“是,赵判官精于农事,为人也颇正直。”
“请他过来一趟。”黛玉道,“带上几具最好的新式耧车、曲辕犁,再选几名善于讲解的工匠。不必大张旗鼓,就以……核查春耕的名义下去。”
张副使眼睛一亮:“司丞是想……”
“让他们亲眼看看,是新器伤地脉,还是旧器耗人命。”黛玉语气平淡,“顺便,查一查,那些鼓动耆老的人,最近和什么人往来,收了什么好处。”
“下官明白!”
张副使领命而去。
黛玉又拿起另一份文书,是关于在江南西道试行“青苗贷”的章程。
此法由她提议,由官府在青黄不接时贷给农户种子钱粮,秋收后以粮抵偿,意在打击民间高利贷盘剥。章程细致,条条框框皆已厘清,只待批复。
她提笔蘸墨,正欲批阅,喉间猛地一阵痒意袭来,忍不住侧首剧烈咳嗽起来,肩头微微颤抖。
她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掩住口,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
摊开帕子,中心一点猩红,刺目惊心。
她面无表情地将帕子攥紧,塞回袖中,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污渍。
随手端起旁边微凉的药茶,饮了一口,压下喉间的腥甜。
身体如同这具日夜燃烧的灯盏,油料将尽。
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时间不等人,要做的事太多。
“司丞,”门外响起属官的声音,“将作监遣人送来新制的‘风力翻车’模型,请您过目。”
“抬进来。”黛玉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几个匠人小心翼翼地将一座精巧的木制模型抬入。
那是利用风力带动链轮,从低处向高处提水的器械,若试验成功,可解许多丘陵地带的灌溉难题。
黛玉起身,走到模型前,仔细查看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每一处轴承的构造。
她伸出那纤细却不再柔弱的手指,轻轻拨动风叶,看着水流被缓缓提升。
“此处轴承,改用铜套,摩擦更小。”她指着其中一处,“风叶的角度,可以再调整三度,迎风效率更高。”
匠人连连点头,眼中满是信服。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而入,神色恭敬:“林司丞,陛下宣召,请您即刻入宫。”
黛玉微怔。这个时辰,并非例行奏对之时。
她整理了一下官袍,对匠人道:“就按方才说的改进,三日后,我要看新的模型。”
“是!”
……
再入贞观殿,殿内除了女帝,还有一人——朔方节度使王孝杰。
只见他风尘仆仆,显然是刚抵京不久。
见到黛玉,王孝杰抱拳一礼,神色间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林司丞。”
武则天端坐案后,神色看不出喜怒,只示意黛玉近前。
“林黛玉,王爱卿此次回京,除了述职,还带来一样东西。”女帝说着,目光落在王孝杰身上。
王孝杰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穗沉甸甸、颗粒饱满的青色谷物,与常见的粟麦迥异。
“陛下,林司丞,”王孝杰声音洪亮,“此物名‘青稞’,生于吐蕃高原,耐寒耐瘠。去岁末将按司丞信中所嘱,派人冒险与吐蕃边境牧民交易,得来此种。今春在朔方试种,虽只数十亩,竟真的成了!产量虽不及江南稻米,却远胜当地黍粟!且其秸秆坚韧,亦是上好饲草!”
听罢,黛玉眼中蓦地爆发出光彩。
她上前一步,接过那几穗青稞,指尖感受着那饱满坚实的颗粒。
耐寒作物!
这不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能解决边地军粮、乃至北方广大贫瘠之地民食的关键!
去岁与王孝杰通信,她确实在讨论耧车之余,偶然问及边地物产,曾提及若能引种耐寒作物,于国于边,皆有大益。
没想到,这位节度使竟真的记在心上,并且不避嫌疑,冒险弄来了种子!
武则天将黛玉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开口:“王爱卿还奏报,今春朔方军屯,因使用新式耧车,播种效率提升近倍,出苗率亦大增。军心稳固,皆赖于此。”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黛玉:“然,朝中已有御史风闻你与边将往来密切,私相授受。如今王爱卿亲自携此物来为你请功,更是坐实了某些人的猜疑。林黛玉,你可知,如今弹劾你的奏章,已可堆满半张御案?”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王孝杰脸色一变,欲要开口辩解。
黛玉却已平静下来。她将青稞穗轻轻放回粗布上,抬眸迎向女帝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
“陛下,臣与王节度使通信,所言所行,皆为公心。青稞若能在北地推广,边军粮草可渐次自足,朝廷转运压力大减,百姓亦多一活命之粮。此乃国之大利。”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私相授受、结交边将的指控……臣以为,若因惧怕嫌疑,便对利国利民之事望而却步,坐视边关将士缺粮、百姓困苦,才是最大的失职。”
她微微躬身:“臣之心,可昭日月。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武则天凝视着她,少女的身形依旧单薄,清冷而漂亮的容颜在殿内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仿佛用力一触便会破碎。
可那挺直的脊梁,那双眼眸中不容置疑的澄澈与坚定,却透出一股远超其年龄、乃至性别的力量。
许久,女帝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意味。
“好一个‘可昭日月’。”她挥挥手,对王孝杰道,“王爱卿一路辛苦,先退下歇息吧。青稞试种之事,朕自有安排。”
王孝杰松了口气,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君臣二人。
武则天走到黛玉面前,低头看着那几穗青稞,伸出手,拈起一穗,在指间缓缓转动。
“林黛玉,你总是能给朕惊喜,也给朕惹麻烦。”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东西若真成了,便是功在千秋。但那些弹劾你的奏章,朕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
黛玉垂首:“臣但凭陛下处置。”
“处置?”武则天将青稞穗放回她手中,“朕若要处置你,今日就不会召你来看这个。”
她转身,走回御座,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青稞推广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先在朔方及河北道北部试种。刊印《农工辑要增补》,将青稞特性、种法收录其中。至于那些流言……”
女帝顿了顿,语气转冷:“朕会让他们闭嘴。”
“谢陛下。”黛玉握紧手中的青稞穗,那坚硬的颗粒硌在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也让人无比清醒。
“去吧。”武则天摆摆手,“把身子养好些。朕……还需要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黛玉退出贞观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雪还在下,落在她的官帽和肩头。
她摊开手掌,看着那几穗来自高原的青色希望。
还需要她……?
是啊,也就是因为她还有价值,女帝才会一次次偏向她。
但是以后呢?
从来都是帝王恩威不可测。
但她知道,她播下的种子,无论是田间的,还是人心的,都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生根。
这就够了。
说明:1.证圣:武则天正式称帝后的第五个年号,使用时间同“延载”一样,只有不到一年,即公元695年一月到九月。
2.青苗贷:脱胎于北宋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内容大差不差。
3.武则天还没有意识到林黛玉这个小姑娘对于她的意义早已超过了臣子,而黛玉也是如此,
不认为武则天对她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她认为——更准确来说,是想这样认为——武则天对于她的所有偏爱都是因为她有价值,可以帮助女帝巩固统治(小F吐槽:这两个迟钝的人)。这可能是因为武则天习惯了孤身一人,而黛玉则被红楼一梦薄凉的人情世故伤得太重,因此两个人都是很封闭的,不会往这个方向想,会习惯性地忽略情感这个原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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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正文·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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