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的春日,来得有些蹒跚。
连月的阴雨让洛阳城浸润在一种黏稠的潮气里,官道泥泞,连宫墙脚下的青苔都蔓延得比往年猖獗。
但劝农水利司的院落,却比往日更显忙碌。
新辟的库房里,堆满了来自朔方、陇右等地的土壤样本,标注着不同的颜色与编号。
廊下,几名官员正对着几株病恹恹的禾苗争论不休。
这是从淮南道快马送来的“瘟苗”,疑似一种新型的稻瘟病。
黛玉坐在内堂,窗扉半开,带着湿意的风卷入,吹动她案头一叠刚译完的番书残页。
那是几经周折,从波斯商人手中购得,记载着异国灌溉技术的羊皮卷。
她脸色比去岁更苍白些,眼下淡青的痕迹即使用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但那双眸子,在看向手中文字时,依旧锐利如初。
“司丞,”张副使脚步匆匆而入,神色凝重,将一份密封的文书放在案上,“刑部和大理寺刚送来的,关于……关于刘晏、崔湜一案的最终卷宗,陛下吩咐,也让您过目。”
黛玉指尖微顿,放下了手中的残页。
她解开火漆,抽出卷宗。
里面是刘晏贪墨、崔湜勾结、阻挠新政的累累罪证,条条清晰,铁证如山。
最终的判决结果也赫然在目——刘晏抄家,流三千里;崔湜罢官夺爵,赐自尽。
其余牵连官员,或贬或流,不下十数人。
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波,看似以女帝的绝对胜利告终。
她合上卷宗,面上无波无澜。
这本是意料中事,女帝需要借此立威,也需要给天下,尤其是给那些因为她林黛玉而利益受损的势力,一个明确的态度。
“知道了。”她将卷宗推回给张副使,“按规制存档吧。”
张副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司丞,外面有些风声……说刘晏虽贪,但罪不至流放;崔湜更是……说他不过是言语冒犯,罪不致死。这些话,怕是……怕是冲着您来的。”
黛玉抬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张大人觉得,他们是因我而获罪?”
张副使一凛,忙躬身:“下官不敢!他们罪有应得!”
“既然罪有应得,依法论处,有何不妥?”黛玉语气平淡,“至于风声……这洛阳城里的风,何时停过?”
她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那份番书残页,仿佛方才看的只是一份寻常公文。
张副使不敢再扰,悄声退下。
内堂恢复了寂静,只余窗外淅沥的雨声。
黛玉的目光落在残页扭曲的文字上,心思却有些飘远。
她想起去岁黄河汛期,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想起刘晏等人为了私利,不惜以万千黎民生计为赌注的冷酷。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也正因此,女帝此举,她并无异议。
只是……这胜利的果实,品尝起来,为何带着一丝铁锈般的寒意?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端起手边温着的药盏,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翻涌的不适。
……
几日后,宫中设宴,庆贺漕运畅通、边关稳固。
宴设麟德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升平景象。
黛玉在到场的官员中,官位不算高,因此坐在殿中靠后的位置。
她安静地用着面前清淡的膳食,偶尔与同席的官员颔首致意。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些宗室勋贵开始向女帝敬酒,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一位身着紫袍、大腹便便的郡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殿中,他是女帝的远房堂兄,素来以奢靡无度著称。
“陛下!”郡王声音洪亮,带着酒意,“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宾服,皆是陛下圣明!不过啊,臣听闻,那林司丞,”他目光扫过后排的黛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弄些奇技淫巧,便博得偌大名声,实在是我辈男儿之耻!要臣说,女子嘛,就该待在闺阁之中,绣绣花,弹弹琴,相夫教子才是正理!抛头露面,干预朝政,成何体统!”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个绯色官袍的身影——以及上面那抹玄色。
黛玉握着银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郡王,清冷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御座之上,武则天端着酒杯,眼帘微垂,似在欣赏杯中美酒,并未出声,像是恍然未觉。
那郡王见女帝不语,气焰更盛,鄙视的眼神隐晦地盯着上位,嘴中嗤笑道:“听闻林司丞尚未婚配?也是,这般厉害的女子,谁敢娶回家中?不过也是可惜了这幅好相貌。还是真要学那……呵呵……”后面的话虽未出口,但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已足够侮辱。
殿中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
黛玉放下银箸,站起身。
她身形依旧单薄,立在煌煌灯火下,仿佛随时会被这满殿的喧嚣吞噬。
但她开口时,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郡王殿下。”
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目光却直直迎上对方:“殿下可知,去岁黄河汛期,郑州管涌,是谁站在堤上,指挥民夫开沟导渗,保住下游数万生灵?”
郡王一愣。
“殿下可知,滑州溃堤,洪水直扑酸枣隘,是谁提前预判,抢筑副堤,护住一城百姓?”
她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殿下享受着漕运畅通带来的江南米粮,穿着由新式织机织就的绫罗绸缎,用着边境安稳换来的太平醇酒,却在此大放厥词,诋毁为您带来这些便利的‘奇技淫巧’?”
她向前一步,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或尴尬、或躲闪的面孔:“殿下说女子该绣花弹琴,相夫教子。敢问殿下,若天下女子皆如此,去岁汛情紧急时,有谁会不顾病体,奔走于泥泞堤坝?又有谁会殚精竭虑,改良农具,让天下百姓多收一斗粮,少流一滴汗?”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殿下安居王府,自然可以高谈阔论,嘲笑他人抛头露面。却不知这‘抛头露面’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多少次呕心沥血!殿下可以看不起黛玉,但请殿下,莫要看不起这天下每一个,愿意凭自身才学,为这世间做一点实事的女子!”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那郡王被她驳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指着她“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够了。”
御座之上,武则天终于开口。
她放下酒杯,目光淡淡扫过那郡王:“皇兄喝多了,扶下去醒酒。”
内侍连忙上前,将那兀自挣扎的郡王架了出去。
女帝的目光转向黛玉,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含义复杂,像是有些感慨,最后又归于平静。
“林司丞,”女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坐下吧。今日是庆功宴,莫让些许醉语,扰了兴致。”
黛玉躬身一礼,默默坐下。
殿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但再无人敢向她投来轻视的目光。
宴会继续,丝竹再起,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黛玉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疲惫,与一种更为坚定的决绝。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与这旧世界陈腐观念的正面冲突,将再无转圜余地。
但她亦知道,她脚下这条路,虽千万人阻,她亦往矣。
因为在那麟德殿的喧嚣之外,是更广阔的天地,是等待播种的田野,是渴望改变的民心。
那才是她真正的战场。
……
天册万岁元年的夏末,蝉声嘶哑,搅动着洛阳城黏稠的热风。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看似平静的朝局下涌动。
那日麟德殿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
郡王被申饬闭门思过,但“林黛玉跋扈,目无尊长,为人无德”的流言,却如同藤蔓,在暗处悄然滋长。
而与之相应的,是另一股力量开始悄然汇聚——一些寒门出身的低阶官员,几位在地方推行新政卓有成效的刺史,甚至还有一两位素来持重、眼见农工之利而态度转变的宗室老者,或明或暗地向劝农水利司递出了橄榄枝。
新识旧知之间的沟壑,从未如此清晰。
黛玉对此心知肚明,却无暇他顾。
她的大部分精力,被一桩突如其来的变故牵系——江南东道爆发大规模蚕疫,桑叶枯黄,春蚕成片死亡,关乎数十万织户生计的夏绸收成,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急报雪片般飞来,地方官员束手无策。
武则天在贞观殿召见黛玉时,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案头堆着来自江南的求救文书,以及几份御史弹劾当地官员“治理无方,惊扰圣听”的奏章。
“你怎么看?”女帝将问题抛给她,一如既往。
黛玉早已做过功课:“陛下,臣查阅过往典籍,类似蚕疫前朝亦有记载,多与桑树病害、气候异常有关。然此次疫情迅猛异常,恐非天灾一途。”她顿了顿,“臣请亲赴江南,查明病因,设法补救。”
“江南路远,你身子……”武则天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
“臣无妨。”黛玉语气坚决,“蚕事关乎国库税收、织户存亡,刻不容缓。”
女帝凝视她片刻,终是点头:“准。朕予你江东道黜陟使之权,沿途州县,皆听你调遣。再派两名太医随行。”
“谢陛下。”
……
马车离开洛阳,一路向南。
越往南,天气越显闷热潮湿,沿途所见,也逐渐失去了北地的开阔,多了水乡的婉约,却也添了几分焦灼。
田间桑园,果然可见大片枯黄,农人脸上尽是愁苦。
抵达江宁府时,刺史早已率属官在城外迎候,个个面色惶然。
思及所见,黛玉未入府衙,直接命人带路前往受灾最重的桑园。
园内景象触目惊心。
原本该是绿意盎然的桑树,叶片卷曲发黄,布满锈斑,许多已枯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
黛玉蹲下身,仔细查看病叶,又命人挖出桑树根部的土壤。
她注意到,并非所有桑树都染病,发病似乎有特定的区域,且靠近水源处的桑树,病情尤为严重。
“近来可曾施用新肥?或是水源有何异常?”她问当地老农。
老农茫然摇头:“肥还是往年的肥,水也是秦淮河的水……”
黛玉蹙眉,沿着田埂走向不远处的秦淮河支流。
河水略显浑浊,岸边堆积着一些未曾见过的、颜色暗沉的淤泥。
她皱了皱眉,命人取来水样和淤泥样本。
随后几日,她走访了多家受灾织户,查看死蚕症状,又调阅了江宁府近年的河道疏浚、工坊排污记录。线索逐渐清晰。
这日,她召集江宁府大小官员及当地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耆老。
“本官已查明,”黛玉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此次蚕疫,根源并非天灾,而在‘**’。”
她命人抬上搜集的证据:病态桑叶、浑浊的水样、暗沉的淤泥,还有几份从工部旧档中找出的图纸。
“诸位请看,”她指着图纸,“这是去岁江宁府为疏通漕运,在秦淮河上游开凿的一条新渠,旨在引水加速。然而,此渠恰好经过城西几家新设的染坊、造纸工坊聚集之地。”
她又指向那些淤泥和水样:“这些工坊日夜排污,未经任何处置,直接排入新渠,汇入秦淮河。水中含有大量未曾有过的毒性物质,长期浸润桑树根系,致使桑叶含毒。春蚕食之,岂能不亡?”
堂下顿时哗然!
官员们面面相觑,乡绅们则群情激愤。
“竟是如此!”
“原来是那些工坊害人!”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啊!”
刺史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开凿新渠是他的政绩,引进工坊也是他为了增加税收所为,万万没想到竟酿成如此大祸!
“大人……下官,下官失察……”他噗通跪倒在地。
黛玉看着他,目光冰冷:“失察?恐怕不止吧。本官查过,那几家工坊,皆有本地豪绅参股,而主持开凿新渠的工房吏员,与这些豪绅往来密切。新渠路线,更是刻意避开了几家背景深厚的乡绅的桑园!”
她将一份查访记录掷于案上:“尔等为了些许私利,竟不惜毁掉数十万织户的生计,动摇朝廷赋税根基!该当何罪?”
真相大白,罪责难逃。
涉事官员、豪绅尽数下狱。
黛玉雷厉风行,一边下令立即堵塞污染源头的新渠段,引入清水冲刷河道,一边从外地紧急调拨无毒桑苗,指导织户补种。
同时,她将自己关在临时衙署里,根据太医对蚕尸的检验和桑叶毒性的分析,尝试配制化解残留毒素、增强蚕体抵抗力的药方。
连日的奔波劳心,江南湿热的天气,让她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配制方剂的那晚,她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帕子上的血色一次比一次刺目。
随行太医心惊胆战,苦苦劝她休息。
她却只是擦去嘴角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骇人:“方子……就差最后两味药的配比了……不能停。”
黎明时分,药方终于确定。
她亲自看着人熬制出第一批药液,指导织户如何喷洒桑叶,如何喂食病蚕。
几天后,消息传来,用过新方的蚕群,死亡之势终于被遏制住。
虽然夏绸收成已无法挽回,但至少保住了蚕种,为秋蚕留下了希望。
江宁府的织户们,自发聚集到衙署外,黑压压跪倒一片,口称“青天”,感激涕零。
黛玉站在衙署二楼的窗口,望着楼下那些激动的人群,他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比任何功勋赏赐都更让她觉得……值得。
她扶着窗棂,微微喘息,额角是细密的冷汗。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她过分苍白的精致面容上,几乎透明。
随行的张副使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司丞,此间事了,我们是否该回京复命了?”
主要是,他真的感觉,再不回去,在这里无人能管住司丞,司丞真的要去了半条命了。
黛玉望着南方更远处,那是更加广阔、却也更加错综复杂的江南水网。
这里暴露出的工坊排污与农业、民生的冲突,绝非江宁一府之事。
“再等等。”她轻声道,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江南之地,河湖纵横,工坊林立,类似隐患,恐非个案。我要趁此机会,摸清底数,为陛下,也为这江南百姓,留下一份……真正的治理章程。”
她转身,走向堆满卷宗的案几,背影单薄,却仿佛蕴含着能扛起万钧重量的力量。
江南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说明:1.天册万岁:武则天正式称帝后的第六个年号,使用时间也很短,只有不到一年,即公元695年九月到十二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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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正文·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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