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你身上有……”
令牌二字吴祺憋在了嘴里。
她身上有令牌一事营中申时正刻已禁令传言,能知道的也就今日她进营地时见着的门候和伙房营的人。
夏语心还不知道此事。而今日进山捕猎的事情,纯属不知者不罪。可不管怎样说,是自己触犯了将军律令。从长远权衡,不能刚进军营就犯下这等莽撞之嫌的低级错误。
思虑再三,夏语心火速回伙房营找了根拇指大小的棒子,别在腰间,负荆请罪来到将军帐下,主动奉上棒子。
祁夜欢见到这般,两步并一步,大步从书案后迎上来,拿掉她手上自带来的剂杖,迎向上座,“夫人何罪之有?”
啊!夫人?怎么转眼一下就成夫人了?
夏语心两眼愣直,只见祁夜欢抬手礼请她上座,“城主夫人!”
还城主夫人?夏语心惊得一愣一愣,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难道刚才自摸那一下,他真的全看出来了?可也不能因这个叫自己城主夫人呀?“卑职不敢,将军,这是、何意?”
祁夜欢执意相请入上座,“早闻城主有佳人,貌似碧如玉,气似灵犀辟尘。今日有幸相见,夫人果然非凡俗女子可媲美。”
什么叫早闻?
夏语心满腹疑惑。他将自己说得比桃花还艳丽,比皎月流星还惊人,可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一身戎衣全副武装,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还说早闻,那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对视上祁夜欢目光,仿佛答案不言而喻,皆在她自摸那一下,可……不会吧?“卑职穿成这样,将军也能看出与众不同,如此……将军真真是才非凡品,火眼金睛。”
“夫人这是在夸赞末将?”
他早识破她身份,一副神态悠然。而迎面的声音却像冷风吹入耳,夏语心矢口而出,“当然不是。”
怎么会是夸呢!
但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不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夫人的身份么?
夏语心又急忙更口,“卑职的意思不是夸,是如实说。”
管她夸诮也好,赞扬也罢,祁夜欢微微一笑,魁梧之躯宛如峰脉,铠甲墨发高束,微微躬身,再次相请上座。
夏语心心里跟捣鼓似的,不安地站在原处,拱手还礼:“将军客气!”
“夫人请!”
是不罢不休了。那个位置哪能随便坐?夏语心恭敬地退后一步,“卑职谢将军!卑职何德何能敢上座?卑职原以为……做将军的只会打仗,想不到将军礼数周全不说,夸起来人更是不逊战场英姿,铜唇铁舌,口吐莲花。相比较,卑职这副嘴笨拙多了,面对将军一番赞誉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更不知将军是何时看出卑职、身份的?”
她不信,单从自摸那一下就被看出了身份。她先恭维再盘问,一定要问清原因,这样心里才踏实。
祁夜欢转身坐回书案前,缓缓道:“夫人放心,末将虽看出夫人女儿身,但定会为夫人守口如瓶,绝不会让营中其他将士知晓。”
“那我、多谢将军了!”
语气微淡,夏语心礼貌性揖礼,“将军大可不必这样称我为夫人。令牌虽在我手上,但我与城主并无夫妻之名……今日,卑职擅作主张让军中将士进山捕猎,卑职是特为此前来向将军请罪。”
身上剂杖已经被祁夜欢收走,置于书案展架下方藏了起来,好似怕别人瞧见他动用刑仗一样。
祁夜欢漫不经心地饮着茶水,双目却炯然有神,“今日之事不算夫人擅作主张,军有军规,末将虽是下令不准从将士进山捕猎,是指不得捕杀一切大型食肉兽类,今日捕回的野彘、獾子均为素食兽类,无妨。”
吴家兄弟今日捕回的确实只有野彘、獾子。按吴祺所说,一定是受他提前指示。
还好大家没有食下大型食肉兽类。
不过,他称自己夫人,夏语心始终不解。可意外的是,抬眼见祁放欢书案后放着的大坨肉根本还没有动。
那可是帐前侍卫将野彘身上堪称皇帝肉的松板肉拿来孝敬他的。他嘴上说着无妨,可实际却一口不吃,还是嫌弃,或者说心里本存有不悦,毕竟这是触犯了军中律令,嘴上不责罚,但……
“嗯,好肉!”
却突然响起滋滋有味的声音,祁夜欢大口吃起了食盘里的肉,一只手酒樽,一只手大肉,烈酒下肉,美滋美哉。
但看得出,他好像没有嚼,烈酒就肉,一口闷,这样就吃不出肉的味道。
说白了还是嫌弃,心有忌讳,难以下口。
夏语心暗暗沉了口气,还得为自己的莽撞检讨,“卑职以后凡事定严守律令,决不叫将军、再这样为难。”
“何其难哉?”祁夜欢大口吞下肉,起身递来酒,“好酒配好肉,美酒配……”
佳人。
“美酒配英雄。”
夏语心稍一迟徊,爽快地接过酒樽。
“对得好,佳人本配英雄。”祁夜欢抬臂,轻轻举了举酒樽,“军中不可酗酒,夫人今日饮下此盏,日后便依夫人所言,我自不必再称之为城主夫人。请!”
祁夜欢一饮而尽。
“将军为帅,卑职为卒,身在营中只有将军士卒。卑职谢将军!”
以表诚意,夏语心预备一口干。祁夜欢伸手压住好酒樽,“女子多为不善饮酒,姑娘浅饮即可。”
说到做到,他即刻改口叫了姑娘,也并未责罚。
夏语心豪爽道:“寒犹幸可沃以酒,酒香扑鼻,唯此静爱。卑职敬将军!”
前世三五两白酒不在话下,眼下樽中浊酒估摸不过二半,完全拿得住。夏语心仰面一口干,吞咽一瞬,噗的一声呛了出来。
此酒过喉蹿出一股喷火似的辣味,始料不及如此甘烈,她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边茶盏轻轻碰了下,祁夜欢递来一杯清茶,夏语心镇定地摆了摆手,下力咽回嘴里剩下的酒,盛赞,“好烈的酒!”
入口香醇,落口浓烈,饮后灼心灼肺,不说喝三五两,能喝下二两也是英雄。夏语心长长地缓了口气,但不知道自己的脸颊已经烧得通红。
祁夜欢将清茶置于几上,她有需要再饮,“安得成军如娘子,姑娘好酒量。”说着,祁夜欢仰面又饮下一樽,“只是,这酒为军中将士驱寒之物,姑娘能一口饮下二两,末将佩服。”
二两?
夏语心顿时一惊,难怪那一口下去心里都跟着了火似的一样难受,原来一口就饮了二两。她尴尬地笑了笑,不忘溜须,“将军才是好酒量,应该喝有一壶了吧?”
祁夜欢自酌自饮,也不知喝了多少。夏语心拿起酒壶晃了晃,空的,少说饮了一壶,一壶少说有十两。
一斤!
那肉也吃完了,祁夜欢移步坐到书案前的将军掎上,身子微倾,小寐起来,似有微熏。
一阵烫,一阵热,好在还清醒,不过正事还未办,必须保持清醒。夏语心抱着脸巴揉了揉,看眼祁夜欢,军中禁令捕猎不是难事,大不了以后不进山捕猎就是了。但眼下冰天雪地,寻药治病才是难点,且还未解决,祁夜欢不能睡。她轻轻向前移一步,出声试问:“将军、可还清醒?”
“未醉。”
声音带着几分慵沉,似乎证明自己真的没有醉,祁夜欢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倦意可见,迈着轻飘却步步沉稳如山的脚步走到营帐一角,听帐外安静的夜晚。声音变得越来越清醒,仿佛真的没有醉一样,“今晚,军营格外安静,无老人小孩凄烈的病吟声,大家皆可安稳睡一个好觉。末将多谢姑娘带回药材。姑娘在军中两载,末将却不识得姑娘真才,姑娘又如何称末将为火眼金睛?”
那并非赞扬之辞,想来他早听出了,现在又重提,想必是有别的话要说,夏语心略一笑,“将军、是在故意打趣卑职吗?”
“当然不是。”
矢口而出的话一字不差。只是他的语气多几分真诚,不像她一样巧言善辩。
夏语心讪然一笑,果然一报还一报。
而那壶浊酒饮下,后劲渐积,这些年祁夜欢也没有像今夜这般豪饮,看她羞颜之态,自哂一笑,缓步回到书案前,坐稳,将话意说明,“本将是言姑娘有心了。”
夏语心惶恐,若拿其它事来夸她,她尚能接受一二。但若拿医治灾民之事来褒奖赞誉,这原本就是她与温孤长羿的一场交易,虽不完全如此,但也占据了主导因素,实在受之有愧。
“卑职一介民女,进入军营,最初只是为避□□落街头来混口饭吃。眼下,只愿能帮困于营中的灾民及所需将士平安渡过这场厄劫,免去大家饱受病痛之苦。”
“然后呢?”
两道目光如烈日般照耀,穿过微弱的烛火投来,“姑娘既有采药治病的本领,为何到今日才愿出手?”
不是自己今日才愿出手,是自己今日才到营中。
原主棠溪颜流浪在外时,倒是从江湖郎中那里学得些民间偏方,但也仅用于止血消肿治痢疾一些常见小病。
现下是瘟疫,若说是此前从江湖郎中那里学来的皮毛,不敢班门弄斧,那之后再去采药熬制汤,估计就很难有人愿意积极配合了。如此一来,与温孤长羿谈成的一年之约便很难完成,直接退亲无望。
夏语心心生一计,那就只能牺牲一下温孤长羿喽!
“将军误会,卑职并非一入军营就有采药治病的本领——有是有一些本领傍身,但治不住眼下顽疾。是前几日,城主大人他、突然将卑职带走,然后教了卑职一些治病救急的良方,然后还从医书上教会卑职采药草。有城主大人亲自传教,再加上卑职此前略懂些皮毛功夫,卑职这才将药草给采了回来。”
“是吗?”
祁夜欢一手支颐,忽明忽暗的烛火照在她脸宠上。为证实所言非虚,夏语心再次拿出令牌,且主动呈上佐证。
“这令牌,城主大人只是暂时交由卑职傍身,方便卑职在军中行事。如若不然,凭卑职一人之力,薄弱又渺小,根本无法完成医治军中灾民和将士的任务。还有卑职一人进山采药,属实、也害怕呀!”
害怕二字瞬间说出了女孩家的胆小。
自己确实也有些害怕,关键适当示弱,也不失为良计。
“姑娘人前肝胆过人,人后仍是未出阁的弱女子,怕才是正常。”
女子本弱,是这个道理。
夏语心抿住嘴唇,偷偷观察祁夜欢的反应。
她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真话,唯一能让人信服的,就是堵温孤长羿还没有和他说令牌的事。
从前前后后的谈话中,祁夜欢虽叫了她城主夫人,但一直未问起,抑或质疑过令牌的由来,八成是温孤长羿还没有和他说起。
夏语心试探一番后,又大胆搬出温孤长羿当车,“卑职怕虽怕,但事情总还是要去做的。至于城主大人他为何要卑职这么做,卑职想、估计他是心有惭愧——是心有不甘,毕竟卑职是他说好要娶进府的人,却把卑职装扮成这样送进军营——施粥虽然是件好事,卑职也愿意做行善积德、救灾恤患的好人。但军中严禁女子进入,卑职本是女儿身,他这样做,于情于理都是不妥的,然后我就想着不要他了,可他不依不饶,这就给我下达了如此艰巨的任务。我身在这营中,如今要不是令牌出现,将军不也一直不知卑职身份吗?”
祁夜欢目光微倾,放下手臂调整了一下坐姿,嘴边却不由浮出笑意,“姑娘看似在说城主大人的不是,实则是在问末将,是如何得知姑娘身份的?”
果然不愧是将军。
被一语说中,夏语心略有尴尬,“其实……城主大人他,从末将卑职当女子看待,所以将卑职女扮男装送进军营,卑职之前生病离开后,本来是不打算再回来的,可……”
编不下去了,再编就露馅了。
夏语心大脑急速运转,“他、他传给卑职一点本领,就想着又叫卑职回来替他医治军中顽疾,根本是一点都不顾及卑职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做到。还有,这进山采药,他也根本不担心卑职会不会被猛兽吃掉。还好将军体恤下属,不然以卑职今日犯下的错误,只怕早被赶出大营。如此一来,城主大人交代卑职的事情,卑职只怕是无法完成。然后……所以,卑职今日之所以让人进山捕猎,一是想改善一下军民生活,二最重要的,是想把山里的猛兽消灭掉一部分,好方便日后进山去采药。”
话峰一转,终于又说到了正事上来。
倒是滴水不漏,言辞贯通。
祁夜欢半倚将军椅,听她继续说。
夏语心已经找不到说辞了,但不得不继续往下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卑职也知道,这样在背后道人事非,实乃小人行为。但城主大人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卑职不是说他良心坏,是他对卑职根本没有良心,此前将我放在营中两载不闻不管,眼下……卑职的任务是尽快治好军中顽疾,然后向城主大人交出一份满意答卷,然后……”
走人!
三言两语又将话题绕回到进山采药的事情上,这才是要解决的问题。不想祁夜欢突然起身,紧急追问:“然后各走一方?”
这也不叫各走一方吧?应该叫此后互不干扰。
“城主秘密将姑娘送进营中,依末将所见,其中定然有他人参不透的考量。城主行事周全,他将令牌交于姑娘,便已声明,姑娘是他的人。见令牌如见城主,凡军中将领人人知晓,除此还有另一项鲜为人知的令规——除城主,只有城主夫人可执此令牌号令三军将领。如此足以说明,城主大人对姑娘的心意并非如姑娘所言,毫无良心,倒是可见城主之心朝朝如日月,无可藏匿。姑娘对城主可存有误解?”
“什么?一块令牌还有这样的规矩?”
夏语心惊呼,看着手上的令牌,瞬间觉得它不香了,像烫手的山芋,实在想扔地上踩两脚,“谁制定的?”
她完全不知道,却恍然大悟,难怪温孤长羿知道自己偷了他令牌波澜不惊,也没有要抢回去的意思,最后和他谈及一年之约,他都爽快答应,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偷了他令牌?所以才那么爽快!
原来,这里大有秘密。
难怪祁夜欢见面不过两回就直接叫城主夫人,哼!
夏语心攥紧了令牌,气得整个人都快炸了。
她本以为偷令牌是棋高一着,不想正中温孤长羿阴谋。
祁夜欢娓娓道来:“此前老城主在时,便有了这项令规,后来邑安城内瘟疫爆发,老城主染病卧床,便由老夫人执此令牌于三军主将前将城主之位传于少城主。此令牌是城主传袭之物,亦是城主号令三军之物,只有城主城主夫人执掌生效。”
“这是什么规定?”
“一项不成文的规定。亲信皆知!”
夏语心暗自叫苍天。可提及老城主,她搜遍原主记忆,也没有关于这位老城主的信息。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有此令规。所以,才被坑得这样惨。
难怪从偷了令牌就觉得心里莫名不安。
夏语心欲哭无泪。
祁夜欢看她如此表情,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他倒是笑了,“姑娘还能说城主是没有良心?若说城主对姑娘无心,城主又如何会将此等重要之物拿予姑娘傍身?姑娘拿着令牌来,末将细细琢磨,开始不得其解,后来便知晓了姑娘身份。末将从不知姑娘生得如何,但早闻城主有佳人,貌美无双。”
原来如此!温孤长羿此前早就说过原主是他夫人。他说众人皆知,她根本不信。因为原主在坊间从未听过这样的传言。此刻一想,恐怕是温孤长羿自己美化,然后在三军面前宣扬,让身边亲信皆知。
所以,令牌一出,加上自己那样一摸,祁夜欢自然而然识出了这身份。
真是万恶的令规!
夏语心咬牙切齿。
祁夜欢:“虽知城主有佳人,却无人知晓城主早将佳人隐于了这军营中。”
“将军的意思,营中各将领皆知这不成文的令规?”
“不然!不过姑娘放心,能知晓令规者也只三军为数不多的几员大将。大多将士只知令牌为三军兵符。以树军纪,至老城主退位后,此令规便被城主严禁流传。城主所为,想来这令牌除姑娘一人,恐怕再无他人可肖想。城主是不想因一块令牌,惹得世间女子都想着入城主府为妻为婢。”
“既然知晓的人不多,那我就放心了。”夏语心这才松口气。
祁夜欢神色微动,“姑娘方才、是担忧知晓令规的人太多,城主往后还会娶别人?”
“啊?将军误会。卑职放心的原因是……城主爱娶谁娶谁,跟我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不会有外人知晓卑职身份,那卑职就放心了,免得拿着令牌,人人知晓卑职女扮男装。而且,还和城主、有婚约,往后做起事来实在不方便。”
“未将明白。”祁夜欢难得一笑,“姑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姑娘不想让人知晓的事,末将自然不会让人知晓。”
“那、今日我和将军说的这些话,尤其是说城主大人的那些话,将军应该肯定也不会和他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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