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朱墙碧瓦辉煌处,方桌条凳成了常设,说书会愈办愈旺。
李遇自是安然度过一月之期。
不知不觉,听众席中多添了把檀木雕花交椅——
夫人素知他们交好。然何云历几人虽常与世孙往来,多半约在食肆茶楼、城外山亭,从不似如今,踏破王府门槛。
勤快到什么地步?
七日里倒有四五日能在园子里碰见。
有时听完书已是星斗满天,索性宿下。一来二去,王府收拾出三间厢房,专为他们备着。
夫人心中好奇,终也来听了一场。这一听,便再未缺席。
李遇乐见其成,赏钱也水涨船高。
这日正说到:“由此一来,阿紫命游坦之以血饲喂毒虫,复榨虫液练功。游坦之中毒濒死,反得神功,痴缠愈深。此一段正是有情皆孽,警世人莫效痴妄!”
言罢,李遇眼风向下一扫,在几张面孔上一一掠过,似有深意,盼着他们能听出几分警醒。却只见一个个神情痴怔,分明沉溺故事,浑然未觉。她心下微叹,略感遗憾,“啪”一声拍下惊堂木,收了场。
翌日,李遇难得休沐,一大清早便去了牙行。牙人引着她在偌大京城东奔西走,直忙到日头西沉,两人才拱手作别。待她脚步虚浮转回王府,远远望见有人等在旸谷居前。
小翠迎上,说进内院侍候的事。李遇挽着她往里走,笑道:“我与凌霜姐姐提过。待忙完手头的事,上巳节后便调你去夫人院里。不过开始都是做粗活,你若得力,过段时日有望去近侍的。”
小翠喜得眉开眼笑,在院中一把将她抱住,又拥着她一齐进了屋。
二人归坐。小翠擎过烛台,荔枝肉似的圆脸儿凑近细瞧。
“咦,怎瞧着眼窝深了,憔悴不少?眼下你可是少爷跟前红人,羡煞一片丫头、小子哩!可别太累了?”
李遇握着她的手搁下烛台,小翠又问:“我上午就来寻过你,都说不在。什么要紧事,忙到天黑?总不至跑腿打杂的活儿也派给你?莫非……有人给你穿小鞋?”
李遇失笑,只好说道:“怎会。你也说了大伙瞧我正眼热,哪里会欺负我?不过是同牙人看房去了。”
“房?”小翠腾地站起,“你、你要置宅子?在京里?有银子?”
李遇听她前言不搭后语,笑着拉她坐下,压低了声:“不过一处民宅,加上厢房统共两间。地段不算太好,胜在清净,门前有道小渠,风水不错。咱们虽为奴为婢,总也想有个自己的根。”
小翠鼻尖一酸,默然点头。二人又秉烛少叙,夜深方散。
然帝都居,大不易。李遇虽进项颇丰,奈何时日短,手头银钱终是差了一截。她倾尽所有,变卖赏赐,仍缺少许,不得已向凌霜几人挪借,方急急成交,立契盖章,过了明路。
交割已毕,天色尚早。她便依着休沐惯例,先是慢行,绕了镇疆王府一匝。继而踱步,再将何将军府外围细细走过一遍。
两座府邸皆庭院深深,待她转毕,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可李遇刚把那地契捂热乎,第二日,说书会便黄了摊儿。
黎崇唉声叹气,道出了缘由始末:
原来他们近日难免玩物丧志,何将军一怒之下将何云历禁足在府。
剩下几人还挺讲义气,本说到《倚天屠龙记》的结局,他们竟能忍住不听,一个个咬紧牙关势要“同甘共苦”。
唯有夫人心痒难耐,将李遇单独召去明离轩,偷偷听罢。
这可实在不得了。
李遇钱匣子见底,外债未清,又在用钱关头。不由得团团乱转,却无可奈何。
憋屈几日,一主一仆正在书房蔫头搭脑、愁眉不展,你方叹罢我长吁。外头不知又在闹什么,欢声笑语破窗而入,让人愈发气恼这屋里白日点了灯怎还暗。
李遇腿顶着墙,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划弄墙皮,忽而灵光一现!她转身趋前,急声问道:“少爷,后日可是天铸节?”
黎崇懒懒抬眼,“正是。你若想去看灯,自去便是,不必回我。”
“少爷不去?”
“哎——”黎崇长叹一声,意兴阑珊,“何哥不在,不去也罢。”
话音未落,那桌边冒出个谄媚笑脸,“奴婢愿为少爷分忧。虽无十足把握,但求少爷准奴婢一试。”
……
当日,夕阳如血,渐沉天边。
何将军府东墙根下,野草窸窣,隐约可见两团丫髻在枯黄草尖里来回游移。
半晌只听“啊呀”一声喜叹,跟着丫髻刺溜矮下,从狗洞里钻了进去。
何将军府坐北朝南,南北皆临主街。西侧是工部尚书楚大人府宅,中隔一条暗巷,东侧为文迁河道。
何府东墙与河道间,余丈宽堤岸,那狗洞正在拐角隐秘处。
李遇的法子说来也糙:她去送信儿,约好时间带人溜出来。
成败且由天,横竖顶着王府的名头,即便被抓,也不过是小儿女胡闹,无伤大雅。
因此她特赶着天光尚明行动,省得被当作刺客吃了冤枉刀。
狗洞窄小,干瘦丫头贴地爬进去。蹲起身拍拍衣裳,窝在墙根想了想,又捡块石头将洞口刨宽几分,才向那大宅院摸去。
之前她随黎崇来过一回,依稀记得何云历的院落离东墙不远。贴墙躬行,三转两绕,就果见那熟悉匾额。
左右探头瞅准四下无人,于是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
尴尬。
直接跟何云历来了个眼对眼!
对方正坐于廊下读书,冷不丁冲出个人,自是发懵。
黄昏最后温柔的澄光斜斜笼着他,睫毛在鼻梁上拉出长长阴影,肌肤在光影交错中显出几分透明。
一片寂静里,李遇心底挠起一丝无可名状的扭捏。
二人虽相识数月,可往日一个是座上宾,一个是说书人,中间隔着云泥之别,正经话更是说不上一句。
她只是从——那个丫鬟,
变成了——那个会说书的丫鬟。
更何况此人捏着自己小命。这还是她与这位命运相连之人,第一次单独相对。
“小崇命你来的?何事?”
他先打破僵局。
李遇默默压下情绪,深施一礼,将自己的浅薄计划和盘托出。
何云历听罢,嘴角牵起一抹淡笑,沉吟片刻便点了头。又似不经意地问道:“这应当不是小崇的主意吧?”
“何少爷明察,确是奴婢的拙见,让您见笑了。”
他略一颔首,目光扫过院门,温声道:“好了,你去吧,后日我定当赴约。”
“哦?这么顺利?”
李遇心下正喜,施礼告退。然而脚步尚未迈出门槛,背后忽伸来只手将她拽住,轻轻一带,拽至右侧门扇之后。
她茫然回身,只瞥见何云历离去的一片衣角。
随即,院外便响起清冷嗓音:“父亲。”
父亲?
何将军在外头?
“无妨,为父只是路过,来看看你。这几日书读得如何?”
“前段时日懈怠,孩儿知错。请父亲放心,孩儿知道分寸,必不负父亲厚望。”
“你一向懂事,为父信你。这几日的禁足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从即日起,你还是自安排自己。好了,为父还有公务,先回书房,也去向你母亲交个差。”
“恭送父亲。”
脚步声渐远,李遇大气不敢出。片刻后,何云历折返院内,她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问道:“将军……是不是知道我在这?”
何云历弯眼瞧着她,眸光中点点散碎夕阳。
“从你踏入府门那刻,一举一动皆在耳目之下。否则,将军府岂非菜市,任人来去?你能到我这院中,足以说明父亲的态度。所以,我答应你后日赴约。”
他这话带着笑意,似乎觉得她颇为有趣。
......
李遇想起方才说钻狗洞时他的神情,暗暗搓着衣裙,恨不得将布料碾碎。
“好了,回去复命吧。”
之后李遇遛着墙根一路摸回去,安慰自己今日之行也算是踩过一遍点儿。
她蹲在狗洞前重重叹了口气,却高兴不起来。
回头,只见这巍巍宅院中澄光笼罩,飞鸟掠过,一派宁静祥和。
若是永远如此便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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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滑跪要快,姿势要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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