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李遇语调切切,几乎烫人,“您就让奴婢跟着吧!”
“奴婢初来旸谷居,您头次出府奴婢就玩忽职守,夜里合眼都难。况且此去不为向夫人交代,只是奴婢一点忠心。若少爷此行后实在觉得奴婢碍眼,此后您说什么,奴婢都从。”
李遇心里门儿清,黎崇心性磊落,说去茶楼便定是去茶楼,从无藏着掖着的道理。他不喜下人跟着,不过嫌拘束,并非真有什么避讳。如今这话既表了忠心,又许了一劳永逸的退路,果然戳中了他的心思。
黎崇眉梢微挑,盯着她泛红的眼尾看了片刻,终究摆了摆手:“罢了,跟上吧。”
他平日出门多半骑马,这次因带了丫鬟,便吩咐车夫备车。
待朱门洞开,车轮辚辚,这就是李遇来到此世后第二次出府。
上一回只顾抢功,根本无暇细看这座秦国都城。
然秦非彼秦,不过是书中的一个诨说王朝,也是个八方来朝的太平盛世。
双脚刚踏上府前长街,一股沉厚古韵便劈头撞了过来。这街虽宽,却因王府威严太过,压得行人摊贩都敛声屏气,倒不算热闹。
转出街口,气象陡然一变。
人流如织,亭台楼阁错落绵延。街两侧扁担搭着摊子、挑子挤着笸箩,吆喝声此起彼伏、久闻如新。
李遇左顾右盼,一时都忘了什么王府、少爷。一个时代滚烫的脉络在眼前铺陈开来,愈真愈假,愈假愈真,使人恍恍惚惚,如梦如醒。
如此跌撞徐行半晌,车夫勒马,小厮提着下马杌子抢来,差点与李遇撞一跤。李遇这才恍然回神,伸手去扶。
黎崇却自从另一侧车辕跳下,往茶楼去了。李遇忙随,临门挑帘,“黎崇!”堂里先迎出声甜脆笑语。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便是眼前了。
四人一眼望去便知是世家小姐、少爷。旁边围侍半圈人,一望也知是些嬷嬷、丫鬟、小厮,李遇便是其一,以至于黎崇破天荒带了个丫鬟出来,谁也没在意。
她怀里揣了心思,偷偷抬眼打量:
跟前儿黎崇自不必说,神采飞扬、金冠玉带,一尊小神仙。
对面又一尊小菩萨,娴静出尘,想是丞相府嫡女王谙。
拉着王谙与黎崇笑着露出口光晶晶小米牙,咯咯仰过身,应是宁王独女赵霖叙。
那剩下这位……
他似有所察,掀眼看来,正撞个对视。李遇心头一紧,慌忙垂首避开。
这茶楼内景开阔,布局精巧。
天井贯通上下,左右延伸十数丈,茶座环列四周,中央设一雅致看台。二楼雅座半遮帷幔,一望便知非寻常去处,往来皆环佩锦缎。
黎崇四人落坐一楼角落,仍旧格外惹眼。自顾欢笑,旁若无人。
这时茶食果子尽上齐了,“啪!”的一声,看台上不知何时站个老头,老头墨绿长褂八字小胡,“书接上回!话说那落天河与魔教教主大战七天七夜,直斗得天地无光、难解难分。危急之时,幸得好友天机子及时赶到。”
敢情这四位是专来听说书的!
“只见天机子挥手一叱:起!刹那间飞沙走石、黄烟蔽日,原来他早已布下百转回风大阵……”
那老头口若悬河,一口气便是大半个时辰,讲的无非是些侠客闯荡江湖的陈词滥调。李遇听得眼皮发沉,双腿发僵,脚踝酸麻灌上铅一般。
渐渐也便伴着滔滔之言恍惚起来,神游天外,游转九霄。穿书、王府、黎崇……一件接一件走马灯似的光怪陆离。
混沌中忽而有一双眼睛冲出重围:桃花非桃花,丹凤非丹凤,凌厉如刀光,又煦暖似春阳。那双眼睛太过清晰,以至于仿佛雕刻在她眼珠上。
像什么呢?李遇想不起来了,只感觉蝶翼纷纷扬扬飘下。她猝然一个激灵回转神思,才发现自己正讷讷望着何云历,对方亦打量着她。
“那一刻好似天崩地裂,九天厚土颠倒翻覆,将他们齐齐卷入,卷向那万劫不复之地!”
惊堂木啪地一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结语未落,肩搭汗巾的跑堂横抢进众人眼前,引颈高唱:“客官赏银——五十两——”
老头便脚跟一转,刷地甩开折扇,“书接上回。话说那天机子神兵天降,好不厉害……”眉开眼笑继续唾沫星子横飞。
满座宾客醺醺然,或嚼点心、或啖果子,将这漫漫长夜,虚掷于一段醒木、数句妙言之中。
独李遇方还心慌意乱,此时闻言一切心绪烟消云散,干瞪双眼瞅着老头直磨牙。何云历唇角轻扬,目光一转,也投回台上。
黎崇这五十两银子花得忒值,硬又续了老头大半个时辰。从风雨茶楼出来时,天色黑透,长街繁挂灯火,借以烧尽静夜寂寥。
“何哥,咱们将来也要去江湖闯荡一番,做出番事业!”黎崇仍自意犹未尽,拉着几人徘徊于楼前不肯离去,“到时你做义薄云天落天河,我做神机妙算天机子,锄强扶弱、匡扶正道,好也不好?”
何云历笑应:“好。”
两个姑娘也在旁笑吟吟打趣,一时半刻皆无去意。
这几人此生注定不凡,李遇知晓。
可她不知过程竟如此磨人!可怜她听了一个时辰紧箍咒,以为终到西天,临了还要再淌一遍通天河。此刻偷偷挪到车旁,傍着车辕揉捏酸痛的脚踝。
“好在,”她长叹口气举首望天,“此行也不算全无所获。”
怎么留在旸谷居,她有主意了。
翌日响晴,春头初探。不仅万物缓过口气,人也越发活泛。书房掩在晚凋与早青的梅柳之间,远处嬉戏笑闹声丝丝缕缕透窗而来,搅得一室静气都浮动起来。
李遇端着茶盏推门而入,恰看见黎崇虽捧着书,眼神却早已失焦,心神怕是已顺着窗缝溜了出去。茶盏搁在案上,一声轻响,并未唤回他的注意。
只得抱着托盘静立一旁,说辞在肚里滚一遭,才试探开口:“少爷?”
黎崇蓦地合上书,先望了眼白晃晃的窗纸,“何事?”
“奴婢昨日随少爷去了茶楼,方知少爷一腔热血豪情。少爷世家出身,却并不为身份所限。来日若入江湖,定能掀起一番惊涛骇浪,扬名立万!只怕比昨日四十五回书中那天机子,还要更胜一筹呢!”
此番投石问路,总算勾起一丝兴趣。黎崇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嗯”一声。
“奴婢不才,有个蠢笨念头,不知当不当讲。”她微躬腰背,脸上掐起对镜练了一宿的谄媚笑容。
黎崇激起身鸡皮疙瘩,“你、你讲吧。”
“少爷可曾听说过,江湖传奇《天龙八部》?”
……
三日后,同样的场景。
一张桌子,四条木凳,一壶清茶,几盘果子。一位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四个闪亮亮的少爷小姐如痴如醉。
不同的是,这地点从茶楼挪到了王府。
快要倒沫子的说书先生,从绿褂子老头,换作了李遇。
“……这时请出法刀,又宣了各人罪责。叛帮背主,在江湖上是死罪,何况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吴长风长老方解了绑,乔峰断然喝道:’且慢!’那吴长风面如死灰:’帮主……莫非是嫌我罪孽太深,不允我自行了断?’”
啪!她将那醒木一敲,板起面孔有模有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几双大眼睛滚圆,眸光锃亮定在她身上,手里杯盏无意识慢转。显是没听够。
然李遇嗓子眼冒火星,一段也讲不动了。况且美食不可尽用,佳兴不可遽阑,当即劝道:“少爷、小姐,此时天色已晚,恐令尊令慈担心。不如早些归家,咱们改日再续?”
茶凉了换过三巡都没人啜一口,巴巴听到天黑掌灯。这丫鬟如此说,几人这才讪讪起身,互相道晚,各自离去。
之后自有人前来收拾。
李遇如打完一场硬仗,浑身疲乏不堪。可摸向腰间“战利品”,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便涌上心头——这一场书的赏钱,比她一个月的月钱还厚!
正美滋滋喝口茶润喉,听黎崇坐在亭中唤她,便忙搁下盏子跑去。
四周宫灯吐出柔和暖光,映得他眉眼格外明动
“你评书说的很好,《天龙八部》,是个不俗的故事。只不过这故事水准如此之高,怎的先前从未听说过?莫非是令尊所作?”
李遇早料会有此问,当即将说辞背出来:“奴婢谢少爷夸奖。此书并非家父所著,乃著于家父年轻时所遇一奇人,孩提时听家父讲过,便都记下了。”
黎崇追着问:“可知那奇人名讳?如今可还健在?”
“回少爷,家父亦不知其名,所著也是口头叙述。二人不过相交数月,此后那人云游何方,是否在世,便无从得知了。”
“哦,如此……”黎崇耷下眉梢,旋即又想起什么,目光一亮,“那除了《天龙八部》,可还会别的故事?”
李遇了然一笑,应对自如,“回少爷,奴婢儿时父亲常说与我听,所记虽然寥寥,若细细整理,也有十数。奴婢若有福分,便都讲与少爷。”
“好、好,今日辛苦,下去早些歇息吧,这里有他们伺候就行。”
眼瞧着黎崇眸光熠熠,期待之色溢于言表,李遇也没再加码,知趣径自退下。
回到房中,已过饭时。她胡乱塞着糕饼果腹,一面将钱袋里的银子倒在桌上,不厌其烦数了又数。
“果然啊,这人只要有所爱,就有隙可钻。”
甭说区区一月,光金庸先生的作品,讲个一年,不成问题!
梳洗罢,李遇躺到床上,双臂一展,复又将那钱匣子搂进怀里。黑暗中双眸清明,又起了盘算。
如今收入水涨船高,是时候为何府之事置一处院子了。
她预备明日去约个牙人。
(后附小剧场)
小剧场:
说起来,何云历是几人里出手最大方的。
不仅银子一锭接着一锭,偶尔还会赏些首饰钗环。
黎崇有一次问他,若真要赏,赏些金子不更省事?
何云历笑说:“一个小姑娘整日里捏着嗓音学些老头子讲话,不管面上如何,心里难免不舒服。我送些珠翠,若能叫她欢喜一时,也是好的。”
李遇当真欢喜。
那些钗环,送去首饰铺子回收,可比金子值好些钱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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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滑跪要快,姿势要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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