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送别许伊森，柳文宵本想打个车回家，却又半途取消了订单，转身朝地铁口走去。
从机场回家的这条地铁线路穿过南城CBD和几个大商场，即使在工作日的晚上也人满为患，车上的低头盯着摇晃的手机屏幕，车外的步伐矫健，行色匆匆。
柳文宵在他们中间静静站着，随着列车到站的广播声，慢吞吞地上车、下车。
两个小时后，他抵达小区门口。
小区里的路灯早已超过使用年限，光线昏沉，滑梯边有零星几个孩子不愿返家，还在捉着迷藏，清脆的脚步声在楼与楼之间回响。
转过几丛将谢未谢的三角梅，柳文宵在自家楼下看到了某个背影。
宋衢背对着他，坐在花坛边缘。明明看不见，却像先嗅到了味道，惊喜地回过头来。
他霍然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晚上好。”
柳文宵站在两步开外，没有说话。
宋衢的声音弱下去：“我知道他今天晚上走，你要去送他，所以留在这里等你，真的。”
他语气诚恳，让柳文宵恍惚了一瞬，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去摸他的头发，夸奖他有进步，做得好。
可惜柳文宵是个冷心冷情的人类。
他说：“如果你真的知趣，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是吗？原来你这几天还没见够。”
猝不及防被柳文宵挑破，宋衢呼吸一窒，感到头晕目眩，整颗心酸成一团。
“许伊森可以亲你，我连和你说句话也不行吗？”
柳文宵轻轻“哈”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对面的台词，因而颇觉无趣。
他不再看宋衢，越过他朝楼道口走去。
宋衢伸手抓住他：“你是喜欢许伊森吗？是因为他来找你还是，还是以前就喜欢呢？那你之前那个大学生男朋友怎么办？分手了吗？”
“松手。”
柳文宵冷冷甩开他，在屋檐下的方形阴影里回身站定。
“宋衢，你以什么身份质问我？你觉得还是以前吗？”
“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宋衢嗫嚅，“但你没分手的话，又和许伊森……”
“哦，原来是指责我出轨，道德败坏。”柳文宵嘲讽。
“不是！”
宋衢从脸颊到指尖都发着烫，在脑中盘旋许久的念头此刻突然清晰。
“许伊森已经走了。”他说，“如果你还想……道德败坏的话，能不能考虑我？”
柳文宵被他震住，半晌没作声。
“你疯了？”他难以置信地开口。
宋衢立刻否认。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无比冷静与敏捷，滚烫的额头不过是大脑高速运转的副作用。
他追问：“不行吗？为什么许伊森可以我不行？”
“宋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忘记自己是谁了吗？”柳文宵后退一步，完全隐匿到黑暗里，“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宋衢向他靠近，一步步走进屋檐漆黑的投影，双眼在暗处固执得发亮。
“柳文宵，给我一个吻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柳文宵对眼前的宋衢束手无策。
他以为在那几年的金丝雀生涯里，自己已经摸清了宋衢所有的秉性与脾气，宋衢掀一掀眼皮，他下一秒就能准备好百八十种应对方案。
但在他整理出的厚厚的宋衢说明书里，并未记载过这样的宋衢。
这可是宋衢。
给过期金丝雀当地下情人，光是把这句话和宋衢联想在一起，都像对这个名字的折堕。
柳文宵做学术时以包容和从善如流著称，唯有在宋衢此门学问上盲目自信，认定宋衢已被研究透彻，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忘记了，宋衢不是什么大部头或故纸堆，而是有心跳的人类。
宋衢一句话，他从前写过的所有论文与说明书便统统作废。
现在宋衢从字里行间出来，踩着洋洋洒洒的废纸，向他讨要一个吻。
玩闹的孩子归家去了，四下彻底阒寂无声，闷热的夜晚连安静也粘稠。
从宋衢的方向其实看不太清柳文宵的脸，但他察觉到柳文宵身上除了拒绝，慢慢流露出一丝痛苦。
宋衢感到慌乱，他只是想靠近柳文宵，向柳文宵请求一些施舍，绝非要使他痛苦。
宋衢此时的表情堪称无辜。他紧张地拉了下柳文宵的手腕，又很快放开。
柳文宵却反手抓住了他。
“你发烧了？”
“啊？”
柳文宵皱着眉，手指紧压在皮肤上确认温度。
“很烫，你自己不知道吗？”
宋衢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根本无法思考。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柳文宵的温度，想，我不是被你点燃的吗？
而后他迟钝地回忆起来，似乎真的不是。
这几天他一直处于连轴转的状态。宋父神通广大，截下了他们在南城的项目，造成不小的麻烦。他一边奔波在会议室与谈判桌上，一边抽空跟踪柳文宵和许伊森，每天最多只睡四个小时。
……应该是昨天下午出酒店开始的低烧。
宋衢很遗憾。
柳文宵放开他的手，平静道：“你走吧，去医院。”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会回答这么荒谬的问题。”
“我不觉得荒谬。”
宋衢离得太近，热量蓬勃，几乎把人灼伤。
柳文宵向后退，一步，两步，惊醒了楼道口的感应灯，霎时白光大亮，把两人刺得睁不开眼。
片刻后，眼睛重新适应光线，柳文宵的视野边缘有亮光一闪而过。
他凝神望去，看见宋衢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宋衢注意到他的视线，手指颤了颤，不知是该展示还是隐藏，但柳文宵的眼神过于沉郁，把宋衢钉在原地。
方才柳文宵身上出现过的痛苦卷土重来，甚至更加巨大而清晰，像一场没有前兆的剧烈雪崩。
柳文宵崩塌了，宋衢被淹没了。
宋衢觉得自己的眼耳口鼻都被掩埋，滚烫的躯体顷刻冻僵，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他艰难调动自己的声音：“这是……”
“你想说，这是为了我戴的吗？”
柳文宵甚至还有余韵笑一笑。
下一秒，他突然抓住宋衢的衣领，宋衢始料未及，踉跄几步，被他按到斑驳剥落的灰墙上。
柳文宵很愤怒。
宋衢吓得茫然。柳文宵不常生气，他也是分手后才频频看见柳文宵生气的脸。
但愤怒是不一样的，柳文宵愤怒的眼睛里有痛苦和伤心，让宋衢也跟着一起难过。
他想，能把柳文宵逼到这个地步，我还真厉害。
哈哈。
柳文宵最后没有动手。
他说：“你是病号，你走吧。”
说完，柳文宵放开他，朝楼梯走去。他上楼的脚步很稳，楼道里响起规律的“哒哒”声，每层楼的感应灯从下到上依次亮起又熄灭，最后停在五楼。
五楼的灯暗下去很久之后，宋衢终于收回了仰望的目光。
他低声说：“我走了。”
回到家后，柳文宵没有开灯，径直进了浴室。
当热水打在脸上，水流冲走疲惫，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柳文宵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
他几乎没有失控过，小时候被夸懂事，大了成为朋友同事口中的“体面人”，一浪高过一浪的不幸已将他打磨得坚韧圆滑。
因为面对的是宋衢吗？
柳文宵承认，他嫉妒过宋衢。顺风顺水的人生赢家，嫉妒也是人之常情。
他早在朝夕相处间把心态修炼得平和。世上比他过得好的人不知凡几，若每一个都嫉妒过去，恐怕心里根本装不下。
就在刚刚，柳文宵才意识到，那份嫉妒之情只是被镇压在万千思绪之下，并未完全消弭。它只要逮到一个机会，便迫不及待破土而出。
于是柳文宵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他看着宋衢手上的戒指，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凭什么？
他不敢想象，要是从前的自己看到这枚戒指，会有多高兴。那是无比磅礴的喜悦，足以冲刷掉所有的坎坷不平。
宋衢从前没有给，事到如今，却又轻描淡写地拿了出来。
多么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权力。
凭什么在他手上呢？
柳文宵被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脊背拱起，眼角眉梢泛起不正常的红。
真是一副难堪的丑态。
他自嘲地笑笑。
上一次被嫉妒支配，柳文宵都有些记不清了。是快四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还孤身在宋氏集团实习，柳文绮尚未转院来北城，二人相隔千里，只能靠手机通讯。
柳文绮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他除了隔着屏幕安慰，什么也做不了。
实习和兼职工资根本填不完医药费的无底洞，所有能借的钱都借过了。
午休时，柳文宵躲在公司天井的拐角打电话，电话里小叔语气为难，说孩子刚上学，花钱的地方多……上次借的那笔，你还未还呢。
柳文宵声音很乖，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会还的。
挂断电话，他靠着墙一动不动，像一潭死水，泛不起波澜。
周围的一切，在柳文宵眼里，突然都变成了金钱。左边的盆栽，几百块，右边的石桌石椅，一套几千吧，对面亮晶晶的写字楼玻璃幕墙，要不要几百万？整个园区的投资似乎上亿呢。
好多钱，好羡慕。
视野里又闯进一双球鞋，红白相间，柳文宵看来平平无奇，但据同事透露，此乃炒上天的限量版，市价每天都水涨船高，堪比投资。
柳文宵没见过世面，只能小小“哇”一声。
此时，球鞋的主人走到他面前，低下头，拧起眉。
“柳文宵，你刚才是不是没吃午饭？”
“啊，忘记了。”
柳文宵不好意思地笑，虽然他也不知道对宋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宋衢塞给他一袋小面包，应该是刚路过自助便利店买的。
他居然会用自助便利店。
宋衢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满道：“我当然会啊，又不是傻子。”
柳文宵咬着面包笑起来。
沉默了一会，宋衢又说：“你……最近怎么了？”
按理来说，柳文宵不必，也不应该对这种明显家境优渥的少爷解释。既找不到认同感，又容易收获无谓的同情。
但或许是他今天太累，又或许是他现在太饿。
他还是说了。
没料到宋衢的求知欲如此旺盛，在他不断追问下，柳文宵被迫交代了这辈子碰到的所有倒霉事。讲出来他才惊觉，天哪，这个人真的太倒霉了一点。
“……借不到钱，怎么办？”最后，宋衢问。
“不知道。”
柳文宵眼看宋衢脸上露出苦恼、纠结、心疼的复杂神色，发现自己还是搞砸了。他其实真的不想要宋衢的同情。
他在心里祈祷，希望宋衢别再说话了。
但事与愿违。
半晌，宋衢还是开了口。
他说：“我可以给你钱。”
柳文宵条件反射：“不用——”
“其实，其实我家挺有钱的。”宋衢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坚定，脸颊泛红，“我给你钱，你跟着我吧。”
柳文宵一开始没听懂，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
明白宋衢在说什么的瞬间，柳文宵突然像被抽走了什么，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他在心底笑了笑。面前这个穿着T恤短裤球鞋的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好意思学人搞包养么。
柳文宵试图抽回手，但宋衢攥得太用力，无法挣脱。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时僵持不下。
柳文宵事后回忆起来，不过几个刹那。
毕竟对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作出决定。
柳文宵点头的时候，整颗心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胸腔，让他无力支撑自己，几乎要摔倒在地。
但下一秒，宋衢迫不及待将他拥入怀中，侧脸贴着他的头发，抱得很紧。
然后宋衢低下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就是此刻，柳文宵第一次尝到了疯狂的嫉妒的滋味，嫉妒得手都在颤抖。
他凭什么？
要是我能过上他的人生就好了。
要是角色互换，我也可以包养他。
小柳被不同形态的小狗反复折磨[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