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父母车祸去世后，柳文宵兄妹受过很多人的帮助。
小姨一家提出要收养他们，叔叔每个月给柳文宵塞生活费，班主任帮他申请补助金，女同学在教学楼背后叫住柳文宵，小声对他说加油，就连隔壁的婆婆也会笑眯眯敲开他们家的门，分享自己研发的新菜式。
柳文宵感激他们的善意，但善意犹如寒风中的火柴，是飘忽不定的易耗品。平安夜很冷，取暖很难，柳文宵快速学会了不给旁人添麻烦，以求它能慢些燃尽。
带来的后遗症就是，今年柳文宵二十七岁了，考虑到辞职，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得做好交接。
整理手上的工作需要点时间，既然有钱了，也应该把欠宋衢的还上。这块更是工程量浩大。
柳文宵学的是文学，对数字相当头痛，好在他一直有记账的习惯，应该尚能应付。
书房中央，台灯的光晕圆而亮，柳文宵按下笔记本电脑的开机键，有一瞬的恍惚。
他突然发现，从柳文绮离开，到此时此刻，经历的所有事情如同潮水退去，他竟然全都记不清了。柳文宵仓皇地回忆，只在脑海中找到少许难以成文的印象。
凭借惯性活着是很简单的事，按部就班总不会出错，自主选择却很难。**凡胎的人类无从知晓，究竟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
柳文宵后知后觉感到恐惧。三年前，他因为选择走入这种人生彻夜难眠，三年后的今天，他因为决定走出这种人生心慌到难以呼吸。
但是文绮说过，你什么都做得到。
泪水模糊视线，将台灯的光扭曲拉长，化作一柄耀眼的利剑，刺穿柳文宵眉心。
没有人提离职前会让上司知道，柳文宵也不例外。他有意躲着宋衢，宋衢仿佛和他心有灵犀，居然不再随时随地抓着他折腾，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还严令禁止柳文宵靠近。
不用二十四小时提供服务，柳文宵空出许多时间，足够他一点点整理资料。
这三年来，欠宋衢的债比想象中少，计算起来却比想象中困难很多。
柳文宵愁得有些睡不好。
又一次在半夜醒来，柳文宵发现宋衢也没睡着，正拉着他的右手比划些什么。
“宋衢？”
柳文宵的声音把宋衢吓了一跳，没控制住力气，捏得柳文宵吃痛。
宋衢毫不犹豫地倒打一耙：“知道痛了？谁让你吓我。”
柳文宵今晚全在纠结那架私人飞机出动一次的花费，没空和他计较，更别说困得朦朦胧胧，只想闭起眼睛继续入睡。宋衢揉着柳文宵的手腕轻轻吹气，一抬眼，见正主已准备进入梦乡，顿时怒上心头。
“柳文宵，柳文宵，”宋衢捏他的脸颊，“你不要总是撒娇。”
被宋衢捏着，柳文宵张不开嘴，只能打个扭曲的呵欠：“……啊？”
“你就不好奇我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和宋衢待久了，柳文宵已经习惯“莫名其妙”这种情绪。
“不告诉你。”
“好的。”
宋衢脑子在这种时刻奇异地转得很快，柳文宵话音刚落，他就神色一变：“不对。”
柳文宵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
“你肯定已经发现我在做什么了。”宋衢越想越对，“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
柳文宵努力撑着眼皮回应：“什么态度？”
“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宋衢断言。
这个“目中无人”的“人”，在宋衢口中向来是特指，柳文宵很难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柳文宵睁着一双睡眼，在黑夜中费劲地找到宋衢的脸，停顿片刻，将嘴唇印上去。
夜太黑，人又太困，柳文宵找错位置，亲到一截高挺的鼻梁，硬邦邦的。
好在宋衢大发慈悲认可了他的道歉，扶着他的后颈纠正错误，重新吻过来。
和需要执行一周五天工作制且经常加班的柳文宵不同，宋衢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工作日出现在家里，不用向任何人申请。
宋氏启动了一个新项目，宋衢昨晚和合作方应酬到半夜，满身酒气，懒得回家惹柳文宵嫌弃，在公司凑合了一夜，等到白天才回家补觉。
一觉睡到下午，宋衢被开门声吵醒。
他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碰上刚进门的赵嘉宁，两人大眼瞪小眼，双双定在原地。
和满脸嫌弃的宋衢不同，赵嘉宁还以为出现了幻觉，好一会才缓过来。
她有些结巴：“宋、宋总，我不是故意进你家的，呃、不对……柳组长告诉了我密码，所以我……”
“知道了。”宋衢坦然点头，“他叫你来什么事？”
“是这样的，组长的电脑忘带了，待会有个紧急会议，他拜托我来取……”
赵嘉宁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切换成工作模式，依靠本能机械地和宋衢对话，另一个则在脑子里尖叫、跑圈，炸成烟花砰砰作响。
穿着居家服的宋衢比在公司好说话许多，友善地表示可以帮她找电脑，然后转身进了书房。
赵嘉宁独自站在柳文宵亦或宋衢家的客厅里，双目失神，灵魂暂时离体。
电脑并不难找，宋衢一下就在书桌上发现了它。柳文宵难得粗心，侧边的指示灯还是亮着的，宋衢打开屏幕，体贴地替他关机。
他发誓，自己只是无意间看到了桌面那个名为“宋衢”的文件夹，然后非常不小心地点开，没有窥探柳文宵**的意思。
宋衢在书房待得有点久，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并未带上电脑包。
赵嘉宁一看见他就开始紧张：“您没找到吗？组长说放在书房了，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对，”宋衢神色冷淡，淡得看不出一丝情绪，“是该给他打个电话。”
进书房前后的宋衢看起来大相径庭，让赵嘉宁怀疑里面藏着切换人格的机器，不然他何以性情大变。
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宋衢，是比会议上尖酸刻薄的那位还要可怕百倍的人格。
赵嘉宁颤颤巍巍地拨出电话，试图求援。所幸电话很快接通。
“喂，嘉宁？怎么了？”救命稻草在电话那头开口。
但赵嘉宁根本来不及说话。宋衢向她伸出手，她只得双手捧着手机奉上。
“嘉宁，你在吗？出什么事了？”
宋衢简短地打断：“是我。”
“……宋衢，”柳文宵叫了他的名字，“原来你今天在家。”
“是啊，我在家。”宋衢惜字如金，说完便紧紧闭上嘴巴，怕自己说出什么怨毒的话。
“嘉宁在旁边？”
“是。”
“嘉宁嘴很严的，不会造成什么大麻烦。”
柳文宵如常安抚，不料现下的宋衢根本不吃这一套。
宋衢泄出一声冷笑：“只有你觉得麻烦吧。”
片刻后，宋衢听见柳文宵问：“怎么了，宋衢？”
这声“怎么了”比刚才唤赵嘉宁时更加轻软，让宋衢找回些许理智。
“柳文宵，你现在回来。”他说。
“我待会还有会呢，”柳文宵在电话里无辜地笑，“总不能丢下工作不管呀。”
“是吗？你不是要辞职吗？”
柳文宵沉默的几秒里，宋衢一开始觉得痛快，但快感迅速被痛楚取代。在他咬紧牙关前，柳文宵终于开口。
“你看我的电脑？”
一阵气血上涌，烫得宋衢眼眶泛红：“你怎么敢反问我？”
“抱歉。”
“你回来。”
宋衢听到柳文宵很轻地、很苦恼地叹了口气。让他苦恼的，除了宋衢不会有第二个人。
柳文宵说：“把电话给嘉宁好吗？”
宋衢攥着手机闷不吭声。
“我会回来的，马上回来，我保证。”
柳文宵声音温柔，好像宋衢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赵嘉宁候在宋衢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突然，她看见宋总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目光凶狠，倏忽间闪过一丝委屈。
一定、一定是看错了。赵嘉宁不敢思考，按凶神的指示再次举起双手，虔诚接过自己的手机。
听到柳文宵的声音，她简直快落泪：“组长……”
“嘉宁，我有点事拜托你。”柳文宵讲得仔细，“ppt我已经改好了，和资料一起放在电脑桌面，可以让宋衢帮忙找个U盘拷回来。等下的会议麻烦你汇报一下，汇报内容和昨天差不多，有问题随时找我。”
“组长，不行的！”
“没问题的，像之前一样就好，你那次不是做得很棒吗？”柳文宵的声音很好听，“我是真的有事，不好意思，下周我请你吃镜湖区那家融合菜好不好？”
赵嘉宁被哄得晕头转向，一不小心就松口答应了。挂断电话，她感到茫然，想哭。
不过屋子里还有比她看上去更需要流泪的人，如果在宋衢之前哭出声，赵嘉宁怕被他揍。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赵嘉宁得出结论：至少今天，自己的人身安全暂时能够保障，宋衢应该没空杀人灭口。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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