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绮去世前不久,和柳文宵谈起过宋衢。
那天下着小雨,柳文绮又一次化疗结束,靠在床头非说闷。柳文宵帮她开了窗,零星的水珠飘进来。
柳文绮当时的状态已经很差了,柳文宵死死盯着她,不敢让她离开视线,好像稍有不慎,她就会蒸发掉,和雨雾融为一体。
“你这个样子,害我也开始焦虑了。”柳文绮笑。
柳文宵惭愧:“不好意思……”
柳文绮托着下巴,聊起医院里近来发生的趣事:倪医生又惹患者家属生气了,护士们赶到,一半去安抚患者和家属,另一半教育倪医生,讲话要委婉、柔和、面带微笑。
柳文宵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安静地听她的声音。今天湿度大,水分已经饱和,他觉得柳文绮应该不太容易化在空气里,于是露出一个微笑。
“倪医生居然能和宋衢做朋友,真不可思议。”柳文绮感叹。
“他比你年纪大,别总是直呼人家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他说可以这么叫的。”柳文绮撇撇嘴,“他比我幼稚多了好吗。”
大约是因为父母早逝,兄长又溺爱,柳文绮以前是个相当叛逆的小孩,打架斗殴脾气暴躁,常常被请家长,让柳文宵十分头痛。
生病后,柳文宵倒希望她多顶撞他几句,不要那么懂事。叛逆也是一种特权。
“哥,宋衢是你男朋友吗?”
柳文宵摇头:“不算吧。”
“他对你那么好,我还以为……算了。”柳文绮叹气,“大人的世界嘛。”
柳文宵便笑。
“你喜欢他吗?”她又问。
见柳文宵仍是笑,她再度叹气:“行吧,我懂我懂。”
空气潮湿,柳文绮嘴唇却有些干枯。柳文宵起身替她倒水,她凝视着柳文宵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柳文宵返回,柳文绮接过水杯,突然开口。
“哥,哪天我不在了,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柳文绮!”柳文宵又惊又怒。
“我说真的。”柳文绮笑,“做真正想做的工作,谈真正想谈的恋爱。”
柳文宵正色说:“别胡思乱想,倪医生有新的治疗方案,你会好起来的。”
柳文绮不说话,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笑。
柳文宵给她掖了掖被角,手指止不住颤抖。
“文绮,”柳文宵低着头,声音也在颤,“不可能的,我过不了没有你的人生。”
“还没开始就说丧气话。”柳文绮鼓励他,“哥,你那么厉害,什么都做得到。”
一个需要妹妹安慰的兄长,哪里厉害呢?柳文宵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自私的人,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承受不了失去柳文绮的痛苦。仅此而已。
柳文宵沉默不语,柳文绮只好自己开动脑筋。她思考了一会,说:“去读个博士怎么样?有个博士哥哥感觉很酷。”
“文绮,不要再说了。”柳文宵艰涩地开口,“这个月的彩票还没买呢,是不是?”
柳文绮笑着点头:“知道啦,我可以等到开奖那天的。”
林深包下了北城郊外的一座庄园举办婚礼,排场相当大,鲜花从入口草坪一路摆到宴会厅,晃得柳文宵眼晕。
今天来的客人也很多,但迎宾的两位新人脸上毫无倦色,尤其是新郎林深,异常兴致高涨。
新郎挺拔俊朗,新娘温婉大方,郎才女貌,柳文宵情不自禁地称赞:“真般配。”
宋衢闻言,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他们的事吧?”
“什么?”
“林深他啊,可是出了名的恋爱脑。”
故事并不稀罕,林家的继承人爱上了家境普通的灰姑娘,与父母决裂。难得的是,林深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屈从于家族,而是抗争成功,让所有人接受了他的爱人,终成眷属。
“是不是挺傻的?”宋衢说。
柳文宵不认同:“他很令人佩服。”
他们来到宴会厅中央,遇上了两个宋衢的朋友过来寒暄,一男一女。
男生不忘和柳文宵打招呼:“柳老师也来啦。”
柳文宵无奈。他其实根本没当过老师,只是在南城大学读研究生时,给宋衢的某位朋友做了一学期助教。谁知这个称呼莫名其妙传开,宋衢的朋友们纷纷喊他“柳老师”。
“你们好。”柳文宵礼貌回应。
女生也笑:“柳老师还是那么温柔。”
男生把宋衢拉到一旁,挤挤眼睛:“哎,你带柳老师来,算不算正式……”
“嗯?”宋衢挑眉。
“我去,还装?”男生锤了他肩膀一拳,“你都不给名分,他居然还对你死心塌地,知不知道多少人骂你得了便宜卖乖?”
“那是他们嫉妒。”
“行行行,当我没说,反正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宋衢被骂了一顿,反倒很舒心,矜持地点头:“还好。”
另一边,柳文宵对面的女生天性浪漫,想法比男生乐观很多。
“有林深这个例子,你们的阻力应该会小点。”她递给柳文宵一个榛子小蛋糕。
虽然不明白女生为什么这样认为,但宋衢的朋友们总是莫名其妙对他产生误会,柳文宵已经总结出一套应对方法,熟练地挂上职业化的笑容:“谢谢。”
“宋衢就是开窍得晚。”女生决定替朋友解释一下,“他其实也喜欢你的。”
柳文宵违心地应下。他百思不得其解,女生究竟是挂了什么滤镜,才会对他们两人产生如此大的成见。宋衢和柳文宵,既没有“喜欢”,更谈不上“也”。
让柳文宵发愁的是,周围人总是武断地认为,自己深深爱着宋衢。
这个谣言,许伊森和他自己各负一半责任。
说起来,许伊森和林深很像,都热情、浪漫,信奉爱情至上。他是许家的混血小儿子,常年随母亲定居在国外,两年前第一次回国,对柳文宵一见钟情。
许伊森的追求声势浩大,不仅让柳文宵难以招架,更是触怒了宋衢。不知他们发生了何等口角,总之那天等柳文宵赶到时,两个人都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我打赢了。”宋衢抹掉鼻血,向柳文宵强调。
柳文宵罕见地冷下脸,把他们两个打包扔进了医院。
很难想象是什么教育才能养成这样的天真性格,许伊森用了不到一个月,便决定要向柳文宵求婚。
他单膝跪地,承诺会给柳文宵一个幸福的婚姻。他说自己的母亲很和善,家族资产并不比宋家差多少,如果柳文宵不愿意出国,他也可以和柳文宵一起,留在国内照顾柳文绮。
但柳文宵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许伊森碧绿的眼睛满是难过,“他不承认你的身份,也不在乎你的感受,他对你不好。”
“不,他对我很好,”柳文宵轻声说,“我经常会想,要怎么报答他才好。”
“因为妹妹吗?”许伊森难得地敏锐,“如果那时遇到你的是我,你就会跟我走吧。”
柳文宵摇头:“伊森,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哦,好吧,我就是不明白。”
许伊森看起来太沮丧,让柳文宵感到愧疚和无措。他犹豫半晌,难得地提起从前。
“文绮的病很费钱,我当时还是个实习的学生,只能到处借钱,欠了很多债。
“文绮突发奇想,说要是能中大奖该多好。于是我们约定,每个月买一张彩票,彼此都要撑到开奖的那天。
“我从小就运气很差,一直都没有中过奖,但是——”
许伊森了然地接下去:“宋衢就像你中的奖吗?”
柳文宵笑了:“对。”
宋衢是柳文宵的恩人,是他性格恶劣的特等奖。
婚礼快要散场时,宋衢低头和柳文宵交代说,他有事要找林深聊一聊,让柳文宵先回家。
柳文宵奇怪,宋衢和林深并不算熟,有什么事非要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但见宋衢严防死守,不欲多言,他便歇了揣测的心。毕竟宋衢向来任性。
柳文宵走出庄园,天气晴好,有风从湖上来,树影摇晃。他没有让司机送自己回公寓,他有别的地方要去。
把司机留给宋衢,柳文宵独自坐上出租车。四十分钟后,他抵达北城镜湖区君山路28号——北城彩票管理中心。
兑奖的流程有些繁琐,好在柳文宵耐心十足,按工作人员的指引一步步办理手续,沉稳得像墙上的钟摆。
工作人员问他是否捐款,他点头同意,说:“捐八十二万吧。”
很少有人捐这么多,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反复确认。
柳文宵和缓地笑:“这是我妹妹的幸运数字。”
虽然文绮用不上这笔钱,但给她多积点德,也许她在天上会过得好一点。柳文宵拥有着不曾被神眷顾过的糟糕运气,仍然坚持做个迷信的人。
最后一步也确认完成,工作人员将支票递给柳文宵,笑着为他庆贺:“恭喜你!”
周围人都羡慕地望着他,想分到一点他的幸运。柳文宵看见他们亮晶晶的眼睛,不免有些好笑。
柳文宵反而羡慕他们。起码他们的愿望,是这一千万可以实现的。
柳文宵不知道自己要的算不算多。如果这张彩票可以兑换一个愿望,他只想回到从前。
七岁那年就很好,父母安在,妹妹刚出生,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十七岁也可以,他与文绮相依为命,对未来尚有许多期许。
总之不要是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柳文宵站在这里,手里只有一张一千万的彩票。
坐在街边晒太阳的时候,柳文宵接到了宋衢打来的电话。
“柳文宵,你去哪里了?”宋衢少见地没有发脾气,语带兴奋,像碰见什么好事,“快点回家,等你吃晚饭。”
柳文宵和平常一样应了好。
太阳晒得他暖融融、懒洋洋的。他慢吞吞起身,回去那个冒牌的家,冒牌的爱人在家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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